第二十五章(下)乐园

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于是慌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急急忙忙跑到楼上。茶姐告诉她有人点她的名字,几乎把她推进了屋子,让她换下身上的衣服。

她踩进那双软和的露着脚面的布底鞋,拎着箱子进了屋子。

“你好,我叫翠翠,很高兴为您服务。”她闻见了淡淡的艾草气,曼姐中午给她留了咸肉粽子,一个男人坐在床边,他看见她,轻轻点头。

“老板,您换上衣服吧。”她扫了扫男人的肩膀和腰,他实在是清瘦,以至于衬衫袖管蓬松着,她从橱子里拿出一套衣服,“都熨烫好了,纯棉的,很舒服。”

男人接过衣服,她于是稍往后退退背过身去,她听见衣服呼扇的声音,男人的动作并不算快,他的喘息声在屋子里显得有点惊人。她听见他收拾好了自己,站起来打开了衣橱。

“好了,你过来吧。”男人转过身来,他轻微咳嗽了两声,重新坐回床边。“等会你手上动作稍微慢点。”

女孩点点头,从床下拽出那只笨重的木桶,又从外头拿回两个水壶,她已经有了经验,热水倒入桶内升起蒸汽,另一个壶内是温水,她轻声问起男人喜好,那人告诉她温热就好。

水已经调好,男人于是脱下袜子,随后俯下身体用手撩起一点水花,大概觉得温度合适,将脚缓慢探入桶里。她看着桶里的水位逐渐攀升,她有些愣神,那伸入水里的一双腿实在纤细,直到男人再次咳嗽了一声,她才下手帮他搓洗起来。

男人看见女人蹲下身子,她碰到了自己的脚面,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来,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他将手垫在腿下,使得脚底离桶产生了几公分距离,女人的手指于是灵活地游走起来,他开始间歇地发出“嘶嘶”的声响。

“如果不舒服,我可以轻点。”她抬头习惯性笑了一下,“这个力度您觉得怎么样?”

“可以再重一点。”

男人吐出一大口气,他的脸藏在一团阴影之中。他没再说话,只是配合着将脚抬起或是落下,女人将脚蹬往前拖了拖,她的头发开始打缕,呼吸显得有些急促。她用指关节顶按着男人的脚底,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那更像是一双女人的脚——柔软细窄,她变换动作时,会清楚地感受到在脚面上一根根隆起的筋,此外还有血管。

男人的确很瘦,并且看上去相当年轻。在结束了搓洗后,她取过毛巾,将他腿上的水迹擦干。借着一点灯光,她看见男人脚腕以上十公分处有一道清楚的界限,经过搓洗后那双脚已然通红,而那道线之上则呈现出几乎病态的白色,她很少见到这样白的男人,于是笑着说了起来,她有点好奇这样的人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但男人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便挪回床上。女人将袖子往上挽起,她直起身子,感到腰里那颗钉子被渐渐掰直。借着灯她仔细看了几眼男人,男人靠着枕头喝水,在这个过程中他都闭着眼睛。女人开始揉搓他的下肢,只是令她有些诧异的是,在那薄薄一层面料之下的人体似乎没有任何温度,她搓了搓衣服,随后明白过来,那是男人自己的体温。她开始在几个穴位上长久地揉搓起来,男人没有讲话,她该说些什么的,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个躺着的人并不想开口。

时间还早,她看向窗外,天光仍未散尽,地板在隐隐震动,从地面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她看见那道印记在逐渐消退,那双腿脚正在回归原来的颜色——她几乎没见过的白。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彼时她还并不清楚两个人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男人临走前问了她的数字,像是在确定什么。她点头确认,随后领他去前台充值,随后目送他走下楼梯。她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返回房间,将摞在床边的衣服放回衣橱,在挂起来前放到了脸前,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味道。

她于是没有来由地悸动了一下。女人起身匆匆将倒掉水桶,又将水壶拿回水房,今晚仍然漫长,将有一波又一波人涌上楼梯,将各式各样的脚放入木桶中。

她在几天后再次见到了她,那时候她还没换下衣服,踩着高跟鞋穿过大厅,将酒单放回前台时看见他推门进来,她于是停下脚步,男人低着头,裹在一身笔挺的衣服里,并没有认出她来。她将酒单放回台上,抬头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八点,男人往楼上走去,她抬头张望起来。

她看了眼台上的酒,楼梯上下交错,竟然开始旋转,她心中升腾起一股没来由的惋惜,随后起身向包厢走去。十分钟后一个女人推开包厢门,看见她还在往下咽酒,于是重新掩上了门。她借口去洗手间结束了这次陪酒,一个服务员告诉她楼上有人在等她。她的世界已有些天旋地转,吞下一大杯茶水后,她摇晃着爬上楼去,在费劲地换完衣服,出现在房间里时,她对着躺在床上的男人笑了起来。

他正在费力地解开领带,只是那个红色的结正在逐渐收紧,她于是近乎踉跄着走到他身边,在她的视线里,那根玫红色的领带像是一条蛇在扭动,她掐住其中一头,随后摸到那个结实的领口,用指头将它捏软,一点点将它松开。

她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她扑了些香水,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套红裙上,女人身着素衣,但口红还零乱地挂在嘴唇上。她将那条领带解开,男人扶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推开,她于是坐在床边,胃里的茶水翻搅起来,女人盯着前方,男人把衣服一件件挂起,随后换上那套松软的衣服。

“技师也陪酒啊。”他转过身来,“这是喝了多少?”

“不多。”

她重新站起来,费力地去抽那只桶,她其实已听不太清男人在说什么,只是凭感觉地回复点什么。她再度起身去屋外取水壶,但被人拦下。

“今天不洗脚,帮我按按腿吧。”

女人于是返回床边,她将头发扎起来,转身时失去了重心,上半身倒了下去,男人于是像弹簧一样直起身来,女人伏在他的大腿上,像什么动物一样喘着粗气。

“不好意思。”

她突然起身向屋外走去,在男人的视线里像是一跟被风催挂的芦苇,她冲去了洗手间,将那混合着茶水的酒精吐了出来。她感觉胃里剧烈地抽搐起来,她直起身走到水龙头前,随后掬水漱口,但喉咙里几乎起了一团火。她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背,伸到她脸前的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她随后失去了所有意识,再醒来时天色已明。

...

她再次见到那个女孩时,仍然是一个夏天。她的脸上有了一层淡妆,女孩告诉她自己去了外地念书,回来的机会并不算多。她没有再给她看过那张女人的照片,也没再提起那件事,两个人在十平方的屋子里等待雨停,在那扇悬起的窗户前有两根拉起的晾衣绳,一件宽大的亚麻衬衫挂在上边。

女孩笑着指了指这件衣服,两个人于是心照不宣地别过头去。她没谈起过这件事情,关于这个渐渐走进她生活里的男人,她其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女孩起身摸了摸衣服的袖管,告诉她这件衣服并不便宜。

“这么好的人,留住吧。”女孩笑了笑,视线停留在带着玻璃门的橱柜上。

“哪有那么多好事。”

她起身去拿冰箱上的点心,但心里已经缠成一团。

“有钱人家,都喜欢孩子。”

“说什么呢?”她急着拆开一包东西,递到女孩嘴边上,“他......”

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看见女人的耳朵红起来。

“你们两个人,那个过了没有?”

她盯着她的脸,眼睛里几乎射出光来,女孩贼兮兮地四处乱看,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她赶忙把女孩的头扭过来,急促地摇了摇头。

“你多大,就知道这些?”

女孩咽下一口饼干,“你这么漂亮,男人看见怎么不动心呢?”

“你也漂亮,在学校里谈过对象没有?”

她把话头挪开,耳廓已经红到发烫,她想起四月份的夜晚,楼下的两棵丁香树特别香,她开着窗户,男人躺在她身边,那股淡淡的栀子的味道就飘过来。只是丁香的味道更浓,她需要凑得近一些。男人像一只瘦长的猫,她觉得这个人似乎并不是真的睡着,而是躺在那里静静地想着什么。她想环抱着他,但又怕把他弄醒,于是静静地听他的呼吸,随后自己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时,她的手被掖在被子里,男人已经不见,床边有一方叠好的薄被,她习惯性地回忆昨晚有没有喝酒,思索夜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只是那都不是梦。

他永远背对着她,并且裹着一件衬衫入睡,她从曼姐那里隐隐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也没褪下过自己的衣服。她偶尔会抱着他,但夜里便被悄然挣脱,她有些茫然,是不是该从心里升腾起别的想法?她不知道也不开口,但她的心剧烈搏动起来,从他们躺在一起开始,她便几乎不再陪酒。

女人为男人按摩,轻声问他为什么身上这么凉,他用手在胸口画了个圈,随后摇头。那是什么意思?她并不理解,因为在她胸口下有一颗健壮的心脏,很久后她才明白过来,男人甚至不能跑跳。

秋天时他们去散了步,男人走地很慢,她于是就走在前面,有时会回过头来等他,他的脸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中,有时轻声呵斥她慢一些。男人做什么都并不迅速,两个人坐在长椅上,整个秋天只说了几句话。

她将捡来的叶子夹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中,那或许是她人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她忘记了一切,枫山的红叶飘零下来,和悲伤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在悄然逝去,她开始想象另一种景象。

她等到了女孩的再度到来,只是天气已然萧瑟。她陷入了苦恼,女人的胃出了问题,医生告诫她不能继续饮酒,而她也不再想跪坐着搓洗和按摩,女人想要离开那个地方,女孩看出了她的贪心,告诉她需要攥紧眼前的男人。

一些她从来没想过的事在一个晚上流入了她的脑海之中,借助天性,他和她的联系会更紧密,如果她怀孕,她就有可能彻底脱离眼下的一切。如果他们能够结婚,过去的一切苦难或许都会烟消云散。以前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些事情,但女孩告诉她窗户纸总要有人捅破,她于是又迫切地问起来,要怎样将纸捅破?不久后女孩给了她答案。

一瓶她叫不上名字的药。女孩告诉她如果真的需要,就让他吃下一点,她将药瓶放在了柜子最顶上,女人数次动了心,但手刚碰到白色的药瓶就缩回。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需要他,需要他的一切,也需要男人拿着她的一切,但她下不去手,药是苦的,他一定尝得出来。

冬天的夜里女人喝下了一些酒,但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仍旧清醒,他从不喝酒,在两个人中间坐着一张热腾腾的电磁锅,红辣椒在锅里翻滚,她的脸色也呈现出一种红色,她起身坐在男人这一侧,他的手比春天时多了些温度,只是仍然不算温热,她攥着男人的手开口。

“为什么你不碰我呢?”她盯着男人的眼睛,“为什么?”

男人的喉咙上下滚动,他将她揽了过来,女人于是靠着他的胸口,她清楚地听见了心跳声,只是声响似乎隐隐有些异样。女人抬起头,看见他没有血色的嘴唇被辣椒烫地发红,于是一口咬了上去。

两个人于是安静地亲吻着,随后收拾碗筷。她给他熨烫衣服,男人打开盒子,从里边拿出一瓶药,他磕出来两粒,就水咽下。夜里起风了,风从窗棂间刮过,挂着的衣服呱嗒作响,不知在哪里永远滴水的角落,男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怎么了?”

“不知道,心跳地太快。”

“吃药了吗?”

“吃了。”

女人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将手放在他的心口处轻轻地捋着,男人醒着,她听着男人不算均匀的呼吸声,不自觉地清醒过来。她感觉到身边的人转了个身,两个人于是面对着,她觉得有点费劲,于是手上停了动作。

“你喜欢我什么?”

她轻轻吐出这句话来,夹着丁点困惑,男人用咳嗽代替了说话,伸出手来揽住了她。女人轻轻缩起身子,她将头抵在男人的脖子旁,觉得他吐出来的气的确粗重了一些。男人于是又平躺下来,他醒着,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一些异样在暗中丛生。男人再次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弓着腰,想让身体归于平静。女人从身后贴住他的背,他剧烈地痒了起来。

困意消失了,男人闭着眼睛,他突然想起自己像一个破旧的手风琴,风从孱弱破损的风箱里泄出来。窗外有些许风声,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在暗中默默数数。

他转过身来,但仍蜷缩着。他闻见了洗发香波的气味,又攥住女人的手,他脑海里于是回想起这只匀称的手,匀称的布满青色血管的手背,她瘦长的胳膊,扎起来的一丛丛头发。男人睁开眼,他想凑近一点,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女人贴地又近了点,“翻来翻去的。”

男人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在她腰上轻轻放了一下又触电似的挪开,她也下意识缩了回去,因为那只手并不温热,却像是秋天里放在院子里的一块玉。两个人都向身后挪了一挪,中间腾出一块空地。女人心里乐了一下,抓住男人的手硬按在了自己腰上。

她想象着一块烧红的铁丢在水里。暗处看不见男人的脸,但他又将身体往外挪了几寸,只有一只手斜搭着。他的确是有些红脸,耳朵或许还微微烧了起来,女人侧躺着,连带着那只手微微起伏,那只手几乎僵在那,像是藏在山谷里的麻雀。

情欲缓慢又难以阻止地燃烧起来,他摸着女人的腰,女人又向他挪了过来,两个人挨在一起,他想动一动这只手,于是向后挪了挪,他摸到了一条光滑犹如月亮的脊背。男人深重地打了个激灵,女人的手也伸进了他的衬衣中去了。

“你害怕吗?”

女人开口,她抱住眼前的人,心里有点害怕,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像个男人,倒像是一个姑娘或者是别的什么会发抖的动物。

“没事。”

她撩起他上身的衣服,随后又抱着他,女人几乎一下子清醒过来,男人凉地像瓷碗,他的下巴硌地人生痛,女人让他侧着头,她想不明白却又确确实实觉得那些坚硬的骨头到处疯长乱长,男人抓住她衣服的下摆一点一点向上卷起。

“你起来。”

她气笑出来,两个手肘撑垮了,那件睡衣还没脱下来。男人于是向下退去,她将衣服脱下,又紧紧抱住自己侧了过来。隐约的丁香味道从窗户里进来,夜晚格外安静,两个人愣在原地,窗外有个婴儿在哀哀哭着,但声音却愈发狰狞可怖。

“野猫。”

“猫怎么这么哭闹?”

“什么也不知道。”女人又将他抱住,“不舒服要说出来。”

猫跑远了,天微微亮起。女人将头发扎起,水沸了,她取出一小把挂面,地上放着一袋挂着露水的上海青。

...

她将那瓶药收了起来,上班时总是愣神,曼姐看见她坐在椅子上发呆,笑着说她丢了魂。她没有反应,仍然在想他像瓷碗一样凉的胳膊,心里突然生出一些龃龉——不是男人把她占了去,倒更像是她把人拉着引着下水。曼姐戳了戳她,她抬起头,仍然没有回神。

男人又来了几次,次次丢失了睡眠。他的话多起来,偶尔谈起自己的事,事情太多太忙,他告诉女人自己不能常来。春天过去了,他却连按摩洗脚的事情也不做了。

女人于是静下心来等着,但那件挂着的用于替换的衬衫上几乎落了土,他也没再来找她。夏天的时候女孩来找她,男人原来是她哥哥,女人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她站在柜子前头,听女孩讲起发生的变故,男人出国忙生意,生意上的事情她不明白,但女孩告诉她家里的人不会同意这样的事,他被看管起来,去哪都有人跟着,所以他们大概是见不上面了。

她忍住哭,知道哭没用,询问要怎么才见上他。女孩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找来一张纸,给她写下一个地方,又告诉她帮忙捎信也是可以的,她于是急忙找纸,在纸上划拉起来。

女孩走了,带着她潦草的问话,几天后后女孩回来,带着一封工整的回信。女人站在柜前读完,将瓶瓶罐罐收拾好,将他最常吃的那瓶放进包里。她的心安定了些,男人告诉她自己仍要回来,这样的话他或许说过许多次,但她绝不相信,她告诉男人,这样的话她也听过了许多。

男人没有回来。

她买了一件黑色的裙子,码数要比以往大出许多。叫翠翠的女人穿着黑裙子去了枫山,秋天已经到来,她站在人群最后,踮起脚看了一眼苍白瘦削的男人。

女孩找到她,在她生灰的小桌上摆了一盒喜糖。她剥开金箔纸,取出一块巧克力,女人轻轻地咬开一个小口,在那糖果里藏着一汪苦涩,她轻轻将它倒在纸上。天暗下来了,一只野猫在窗外嘶哑地叫唤着,女人昏睡过去,彻底融化在了夜里。

就睡着吧,别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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