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道公园的景色已相当萧索,警察坐在长椅上,他将自己裹在一件扎实的大衣里,手里正是那本李翠微的日记。
“这么厚一本。”他象征性翻开了几页,“都说的什么?”
“什么都有。”
“辛苦你看这么多东西,年底了忙,不出事的话,你就先忙吧。”警察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厚一本,就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女人笑了笑,“唐队,这种事情多几次,我估计我的饭碗要保不住了。”
“开什么玩笑。”
“我们的工作,不能太感性了,但是这日记,相当感性。我们压抑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比你们辛苦一点。”
“我以为就是一本普通日记。”警察再次随机翻看一页,“你那天给我复述的,肯定会带有主观成分,你不用担心,我抽空会看完。”
“唐队。”女人侧过身子,“你听完之后,没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警察笑了笑,“什么方面的?”
“这几个人相遇,李和卢的认识,卢萤的角色是什么?”女人长出一口气,“我还记得我上大学那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如果日后踏足刑侦行业,必须要做到客观,但实际上这种态度反而会产生影响。我看完这本日记的时候一开始觉得没什么,女人之间的友谊,男女之间的情感,这些顺其自然的,但如果站在一个不那么客观的角度,比如站在卢博川父母的角度,我就会觉得事情出现了问题。”
“他们一定是持反对态度的,不管是自己的儿子女儿,他们中的任意一个接触李翠微,都是难以被社会主流价值观容忍的。”池澈叹了口气,“唐队,我还是喜欢她原来的名字。”
“但这种反对态度没有在卢萤身上体现出来。”
警察直起身去,似乎直接忽略了名字的事,他回忆起女人给他讲述的细节。“她没有反对。”
“其实我一开始觉得这种态度没什么问题,卢萤和李翠微最先认识,并且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李还帮忙打听,两个人形成一定的感情基础没什么问题。但是友情和让一个陌生人走进自己的家庭这两件事存在区别,如果日记属实,两个人一共见过几次面,卢萤没有理由这么干啊。”
“等会,有一点确认一下,卢萤事前知不知道两个人的男女关系?”
鸟群在低空略过,女人陷入沉思,随后缓慢摇头。
“你的推断是什么?”
“她知道。”
“证据。”
“卢博川事前没在月亮湾消费过,一个从来没消费过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不应该是随便点人吗?”
“这个,不好说。”警察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给你普及一下,一般洗浴场所都有技师卡这种玩意,方便点人用的,日记里提到了吗?有没有这方面的细节?”
“倒是没有。”
警察裹紧衣服,“你怀疑从一开始两个人的认识,就是预谋性质的?”
“是的,因为李翠微和卢萤第一次见面,告诉她的应该不是姓名,而是自己的技师号。”
“还有别的吗?”
“卢萤曾经给了李翠微一瓶药,推测可能是用于男女之间的。”
警察的目光再次凝重起来,“如果你的理论成立,这事就大了。我给你捋一下,如果说李卢俩人认识就是卢萤引导或者策划的,那两个女人之间说的婚姻,脱离现状,这些话语听上去像是某种引导,或者说诱导。”
警察将冷气吸入肺内,“但是为什么呢?卢萤当时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小女孩,为什么要撮合一个陪酒女和自己的哥哥?”
沉默再次以长椅为圆心向四方蔓延,一个泛着冷气的答案已经高悬在二人头顶,一块巨石从悬崖上崩解开来,警察抬头看着即将坠落的巨石,但他无法躲避,他已深陷泥泞的沼泽。
居民饲养的鸽子在低空略过,这些沉默的鸟在低垂的穹顶下盘旋,它们并不急于到达目的地,在鸽子里的视野里,水泥铸造的城市并不阻碍视线,冷风划过它们的羽翼,在空中沉默地留下数道隐形的航道。
“这件事如果真的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倒算是好事。”
“唐队。”女人抬起头,她的些许头发拂过领口,“在那本日记最后,有另外的一些东西。”
“什么?”
“一小袋药片。”
“药片?”
“对。我在第一次拿到这本日记的时候就发现了,总共有15粒之多,装在一个类似小号物证袋的袋子里,里边的一些药片已经碎了,可能是常年挤压和摩擦,所以袋子里还有些粉末。”
“药物是谁的?什么成分?”
“李翠微的解释是,这袋药就是当时卢博川的降心率药物——美托洛尔。卢博川走之后,她就把这瓶药给收了起来,可能是出于留恋等特殊感情,她就把这些药片从瓶子里取出来装在了塑料袋里,卡在日记本的封皮中。”
警察迅速翻开日记,但封皮平平,药片显然已经不在那里。
“在哪呢?”
女人顿了顿,“出问题了唐队,这袋药有问题。”
警察没有说话,他感觉到心跳声越来越密集,他的心率正在攀升。女人找出手机,她翻出一张照片递到警察手上。
“这是在光下拍的,15粒药片被我分成了两组,上边一组直径大概在6.5毫米,下边这一组是5.5毫米。不论以哪一组为标准,误差范围都是不能接受的,药厂不会这么生产。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唐队,这个袋子里有两种不同的药片。”
警察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随后将手机递还回去。
“之后呢?”
“药片我已经送到检验那边了,先初步判断是不是一种药物,如果不是,再根据实际情况看要不要分别检验。”
“当事人了解这个情况吗?”
“这件事没有告知其他人。”
“关于两种药物搀在一块的可能,你是怎么想的?”
“根据日记描述,卢博川大概服用美托洛尔的频率相当勤,也就是说这种药物对他来说是必要的,用于控制心率,降低心压。这种药里掺入别的东西,其造成的后果无法想象,这甚至可以称得上相当隐蔽的谋杀。如果卢博川心率过快而错服其他药物,很可能就会身亡。”
“你怀疑这是预谋杀人?”
女人点头,“就算是孩子的恶作剧,这也是能要命的恶作剧。”
“检验那边就先根据你说的去做。我这边要先审苏枫谷,现在的情况不排除是多人预谋作案,三刀两毒,最需要的就是我们密切配合。这一段时间就先不要联系当事人了,以免打草惊蛇。”
“好。”
...
“又见面了。”唐乾刚裹紧大衣,“这地方的饭菜看来一般,你又瘦了。”
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脸颊依然凹陷,但不至于枯萎,苏枫谷戴着镣铐坐下,他的眼神比一个月前更加平静,他直视着面前的两个警察,像是在看盛满水果的果篮。
“知道为什么又来找你吗?”警察笑了笑,“这屋潮湿,咱最好有话快点说。”
男人的嘴角开始向上弯曲,这个过程有些缓慢,一小团空气在他喉咙里滚动着,苏枫谷摇了摇头,“你说。”
警察站起身来,将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这个人,认识吧?”
“认识。”
“叫卢博川,你前妻的哥哥,虽然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关系。”警察重新坐下,“另外你们好像还是同学,并且你认识他应该比认识你前妻要早,对吧?”
男人安静地看着他,“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警察笑了一声,“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当时的结果是嫖娼引发的意外身亡,你不知道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手铐,制造出了一点响动。
“苏枫谷,你过得最舒服的日子,其实已经过去了。”
警察笑了笑,他决定先瓦解男人的心理防线,“你知道所里什么日子最舒服吗?其实就是没人点你名的时候。但这种日子你也没得过了,我们坐在这问你,就说明我们已经掌握了新的东西,并且可能还是经过了综合考虑,最终决定让我们处理的问题。”
“关于冯小成的案子,你没开口的,别人替你开口了。”
男人抬起头,他的笑容没有消失。
“赵山?他......”苏枫谷轻微摇头,“真是想保都保不住的废物。”
“你们挺有意思,你想保他,他从来就没想过这回事。”警察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你坐在这地方,就别把自己想的特别高尚了,你不是想保他,实际上如果没有之前这一串事,你恐怕会是第一个告诉我们,他是你的同伙。”
“有因才有果。我没把他供出来,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就得记我的好。”
“记你的好?”两个警察几乎同时笑出来,“看样子你的确不算聪明,也难怪为什么设计地那么周密的计划到你手里就有了破绽,苏枫谷,你了解赵山对你的态度吗?”
“他?”男人嗤笑一声,“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
“拜你所赐,他现在和你的处境相差不大,所以他对你谈不上别的。”警察抽出一根钢笔,“他可能只想把你弄死。”
“弄死我。”男人重复了一句,“弄死我,他没有这样的胆子。”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赵山在为你杀人出谋划策的同时,也计划着怎么把你弄死,他在水泥厂里准备好了一切,包括煮你的锅,专门切割的机器,整个地板上都铺了塑料布,这些你知道吗?”
男人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已不再平静。
“他也就是做做样子。”苏枫谷咧嘴,“他没有理由。”
“他没有理由?他的理由相当充分,他靠犯罪玩命挣来的一切,现有的一切,老婆孩子,这些都可能会在你的一个威胁下玩完,他为什么没有理由?”
男人陷入沉默,他的眼睛望向别处。
“谈谈吧,为什么要杀卢博川?”
“杀?”苏枫谷的视线再次聚焦在警察脸上,“我为什么要杀他?”
“你不想杀他?”
“不是,你们办案都是你们觉得是就是?”
“我们根据现有的证据进行合理判断,所以,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判地不明不白,就说清楚。”
“我没有任何理由杀他,人死了只能说是意外。”
“说说为什么要和赵山干那么一出。”
“简单来说,就是利益冲突了,仁行里姓卢的一家独大,所以我们想挫挫他。”
“商业利益冲突,所以你们策划整点丑闻出来?”
“对。”男人笑了笑,“我们报社都找好了,事一出绝对不可能瞒得住。”
“之后呢?”
“这种事情我干不方便,就找到他,赵山当时还是个司机,我许诺他这个小事成了之后给他好处,他就答应了。男人嘛,我们想最难把持的就是下面,仙人跳不难吧,嫖娼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这样的程度也足够了,但没想到人就这么死了。”
男人顿了顿,“卢博川死之后,仁行就出问题了,我和赵山没办法只能另立门户原先的义和不是没被波及。所以说,杀他对我们来说没有一点好处,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了这个人的命。”
警察没有开口,他扫视着男人的脸,冷气被三人的体温稀释,释出若有若无的雾气。
“这不好说。”警察摇了摇头,“你作为他的同学,又和他在一块工作,难道感觉不出来他的身体是有问题的吗?”
男人僵在原地,像是一截木头。
“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种事,他不说,谁会知道?”
“所以,你不知道他身体有毛病吗?”
“他再身体不好,也是能指挥一群人为他干活,也能正常下地走动。”
“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心脏有问题?”
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行。”警察摊开本子,“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件事吗?关于他身体的问题。”
“没有。”男人摇头,”我是在他出事之后,从他妹妹那打听来的。想来也可以理解,一个公司的老板,身体不行,宣传出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死了之后,你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个问题似乎有点超出了他的预料,“没什么感觉,这个人不应该死吧,他一死,我们的日子全乱套了。”
“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惋惜啊,啧。”警察放下笔,“看守所的日子比爹妈教育还管用,这才短短一个月,就给感化了。”
警察抬起头,他面前的男人脸色有些变化,庞杂的情绪在他的脸上凝滞成轻蔑与仇恨,他盯着唐乾刚的眼睛,下眼皮轻微跳动了几下。
“你和赵山费尽心思,想整一出丑闻,但没想到最终把人整死了,这件事还相当巧合地被盖了过去,很快你还和卢萤结了婚。”警察挑了下眉毛,“不对,我没记错的话,你俩结婚的时候卢博川还没出事。”
警察脸上浮现出一股玩味的笑容,“我没记错的话,零五年的时候,你们就结婚了吧。”
“不记得了,可能是吧。”
“这样的事情你也不记得,你都记得什么?”警察暗笑一声,“结婚之后,卢萤没跟你谈起过她哥哥的身体情况吗?”
男人不再说话,他将视线移向别处。
“说点别的吧。”警察顿了顿,气氛已逐渐僵硬,警察清了清嗓子,“谈谈你的家庭。”
“这些和案子有关系吗?”男人抬起头,口气中透出冷淡,“没有什么必要,你们回去吧。”
“谈谈你父母,他们的去世对你影响应该相当大。”
“这和你有关系吗?”男人在有限的空间内开始晃动手铐,他的脸色开始出现血色。
“怎么算有没有关系?我是人民警察,面对触犯法律的人,有义务调查他的家庭情况,毕竟惩治你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苏枫谷,按照你自己的说法,有因才会有果,我们不会强求你说出为什么走上犯罪这样的道路,但关于你的家庭,它和正常的家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男人停顿了一会,“根据调查,你父亲病逝,是什么病?”
男人抬起头来,他沉默了几秒,随后很清脆地吐出两个字。
“艾滋。”
“你母亲呢?”
“肝癌。”
唐乾刚皱了一下眉头,在本子上简单记录几笔。“怎么感染的?”
三个人在一瞬间抬起头来,走廊里有零星的脚步声,沉默以桌子为圆心蔓延出去,呼吸声开始放大,男人坐在光下,如一座石像。
“这问题算了。”警察率先打破沉默,“如果......”
“卖血。”
“卖血?”这个回答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一切的一切已经从某个转折点开始变得有迹可循。“我国血液捐献都是无偿的,有偿的地方不干净,会存在这样的问题。你父亲卖血为了家庭吧,他是什么时候感染的?”
“卖了两次之后。”男人回答地相当干脆,“后来再去,没人再要他的血了。”
“你那时候多大?”
“不记得了,大概是初中吧。”
“你母亲有没有得这种病?”
“没有。”
“所以你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去卖血?”
沉默再次炸开,男人的眼神重新回归平静,“我成绩不错,有希望上个大学。”
“所以你父亲就卖血,为你筹钱。”
男人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不知道他听谁说的,卖血挣钱。我们都不知道,他就去了。”
“之后呢?”
“他生病了,我们也没多少钱治,这种病也治不好,就留着钱买棺材了。”
“你母亲是怎么得的肝癌?”
男人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死这种事情,在我身边,是挺常见的,它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人生病就死了,人不生病也死。各种原因,你问的这些没什么意义的,我母亲得病,肝出问题,就是因为半夜起来做工,她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爸生病,但是他不会立即死,他的身体本来相当好,在工地上给人扛水泥,一个肩头一百斤。他不会立即死的,是一天天不行了,也可以说是每天都死了一点,我们照顾他,吃着药,也是两年之后他彻底躺在床上,但也没死。实际上他是自杀的,我们也想不到,一个基本就躺在床上的人怎么自杀的,医院走廊的垃圾桶里有各种病人用的废纸,他趁我们回家给他做饭,捡了几张吃下去,然后就是生病,感冒高烧,两天之后,他就死了。”
“自杀?”两个警察的视线在某一点交汇,“吃纸自杀。”
话题在沉默中走向终结,男人合上本子。
“其实,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自从你落网之后,你身上的事情和我们警察关系就不大了。接下来是检方,法院,还有你的辩护人,当然还有原告。卢家可能没有原告了,但是无所谓,会提起公诉的。他们之间会就你在过去十几年到现在做的事情掰扯,关于卢博川的死,你到底是有心无心,这些也不是我一个警察说了算的。”
“至于冯小成的案子,你现在有机会把事情说清楚。”
“赵山都说了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一开始没想过要把其他人扯进来,从头到尾,我的目的都很明确,就是为了钱。”
警察用手轻敲着桌面,他看了一眼时间,阚秋雷再次和他交换眼神,分歧已经出现了。
“为了钱的话,没有必要去杀人。而且是两个。你和你同伙的意见好像不太一致,他告诉我们,你就是想把人弄死,你是需要多少钱?连借钱都不考虑?”
男人刚要张嘴就被打断,“你确实是为了钱,这一点我们也清楚,但实际上为了不劳而获不惜铤而走险,你只是扛不住这种诱惑。”
“此外,你前妻家里一家四口现在只剩她一个,关于她养父的案子,我们也会追到最后,这件案子最好和你没什么关系,不然我劝你别在律师这事上花钱了,你必死无疑。”
“他?”苏枫谷笑了笑,“卢峰的案子,谁来也翻不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你父母死后,葬在哪里?”话锋突然转变让男人一愣,他摇摇头,表示这些和面前人无关。
“没猜错的话,会是枫山吧。”
男人神色再度转变,他盯着眼前的警察,像一只不安的动物。
警察没再说什么,他起身来到走廊外,从衣服里掏出烟点燃,烟气在空中向着西方飘动,他自顾自地轻叹一声,在走廊的尽头有几双眼睛试图透过铁窗寻找烟草气息的来源,负责看守的人起身,他腰间的钥匙清脆地响动起来。
...
两天前。
“人做事情,其实都有迹可循。”火燎原将一张纸递给面前的男人,“其实这种问题没必要找我,不管是按照常理还是推论,苏枫谷都不可能不知道卢博川有病这件事。”
“这个人事前知道的话,案子的性质就会完全......”
“他一定是知道的。但知道和熟悉可能是两回事。作为普通人来说,你知道一个人有心脏病,不擅长运动,也不允许进行运动,但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能做吗?你拿不准。”
“这样的行为风险很大的。”唐乾刚几乎平躺在驾驶位上,“人说不定就死了。”
“但如果说,卢博川扛不住诱惑,真的和几个女人搞在一起死了呢?”青年笑笑,“在当时看,这个局面对于卢来说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他只要稍微动心,这案子就是铁案。”
“对于苏枫谷来说,这件事十拿九稳,只要卢博川踏入那个房间,不论干什么,都会落入这个局里,但他死了,而且是清白地死了,算是找到了唯一一种破局方法。”
青年揭开咖啡上的封盖,热气升腾起来。
“你说,苏枫谷是不是真的想把他弄死?”唐乾刚坐起来,“你帮我起一卦,让我心里有个数。”
火燎原自顾自地喝着咖啡,动作缓慢。
“不提倡你这么干。”火燎原笑笑,“我没接触过犯罪的那个人,你应该了解,他把人弄死的原因和动机是什么,不管是心理变态,反社会,还是为了利益,还有意外,我听说这个人的家庭挺惨的,这可能是个原因。”
“我现在主要纠结的点在于你说他动机强烈,但是他组织的局面看上去又很可笑,不像是为杀人准备的。”
“所以,唐sir,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两个案子是如此相似。”
“你说吧。”
“这个人犯罪,他是将被害的人放在一个危险的环境里,而不是直接用刀砍他。”
唐乾刚感觉像是被句号砸中了脚,他将身体往回缩了缩,示意火燎原继续。
“卢博川心脏有问题,就引诱他去嫖娼,小男孩喜欢玩,就引导他去水边。这个人,不追求一刀毙命,他让被害人处在一个危险的环境里。被害人可能因为幸运躲了一次,又因为什么因素又躲了一次,但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但那个现场就可能和你说的差不多,简单粗糙,甚至可笑,然后亲爱的警察同志,你会告诉被害人家属,他死于意外。”
“概率杀人。”警察笑了笑,“差点被这小子糊弄过去了。”
“别纠结啦。”青年把警察手边的垃圾收进袋子里,“嫌疑人都抓住了,还有什么?”
“原儿,你听没听说过枫山?”
“枫山?”
“对,枫山有个殡仪馆,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都很出名,后来大概因为管理问题没落了。”
“听说过。”
警察顿了顿,撇头看着青年,“我那有个朋友,小男孩溺水那个案子,起初就是他发现了重要线索,算是我的半个线人了。不过我一市区警察,不谈什么线不线人的。如果你有空,能不能帮我走一趟,这个殡仪馆涉及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叫李桂,是之前的馆长,我怀疑这个人可能和案子有关,你找到我那朋友,和他聊聊。”
“人叫什么,干什么的?”
“名我等会发你,负责入殓的,你们大概是一类人,说不定聊得上来。”
青年点点头,“枫山殡仪馆李桂,这个人还在吗?”
“不在了,我跟你说的这个人,是他的学生。”
“好。”
“他如果觉得不方便开口,也就不勉强了。我会把之前的案子大体跟你说一下,如果有线索,吱我一声。”
青年沉默着下了车,唐乾刚发动车子,他把烟点着,但只是夹在手中,气流加速了烟丝的燃烧,一分钟后几乎已燃烧殆尽。
警察开车向北疾驰,一个小时后他将车子停在茶楼的招牌下,天色已经昏沉下来,唐乾刚耐心地等了一会,直至街边的商铺已经陆续点灯,半小时后,楼上的某盏灯亮起后,他下了车。
他的步伐相当迅速,以至于穿着整齐的服务员没有回神时他已经爬上了楼梯,唐乾刚迅速敲响了房门,他停在门口,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
李翠微探出头来,他看见男人的面孔,下意识往回缩了缩,但仍旧打开了门。男人像鱼一样钻入屋内,随后女人关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唐警官,出什么事情了吗?”
“事情可能早都出完了。”警察的语气相当轻松,“有几件事问问你,不好意思突然到访,不打扰吧?”
女人起身烧水,她用竹夹将瓷碗放在水里,随后坐了回去。
“不打扰。”
“你不用麻烦。”警察向前探了探身子,“前不久的时候,我让池澈过来了几次,你们聊得怎么样?”
或许没有意识到问题相对轻松,女人顿了顿,随后笑了笑,“现在的警察办案啊,和以前真不一样,像是心理咨询似的。”
“你们没见几次,你就给她你的日记本,相当信任她啊。”
“有些事情,说是很难说清了。”女人开始沏茶,“这些年零零碎碎记下这些事,也算是有一个佐证。”
余音飘散,警察没有立即开口,他收回游走的视线,逐渐陷落在回忆之中。
“李女士,你会经常去看看卢宛童吗?”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她摇摇头,“宛童跟她妈妈现在过得很好。”
“你这句话。”警察笑了笑,“是说只有她们陷入麻烦里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那么在意这个孩子,甚至手术费不够的时候都愿意先垫付,之前的问题,不管你愿不愿意回答我们,其实我们心里都有个答案。”警察轻敲了几下桌子,“冒昧问下,李女士,你现在还是单身吧?”
“都习惯了,身边有没有人都一样。”
“这么多年了,条件再怎么优渥,也需要精神支柱。”警察顿了顿,“你在意宛童也好,卢博川也好,其实都算是一部分。但我要问的事情可能沉重一点。”
“你说。”
“你和卢博川接触的时间里,有没有感觉到他身边什么人对他...抱有敌意?直白点说,就是想害他。”
女人僵在座位上,她下意识抿了抿嘴,随后轻轻摇头。
“根据你的日记,你当时还在歌舞厅工作的时候,认识了卢萤还有卢博川,但不是同时认识的,而是先后。你先帮卢萤打听照片的事情,之后认识了她的哥哥。”
“嗯。”
“卢博川第一次来的时候,直接就来找你,是为什么?”
“啊?”女人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讶,“没什么很复杂的事情,他妹妹肯定跟他说了呀。”
警察点点头,“我可以理解为卢萤介绍卢博川来这里之后找你吧?你当时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号码告诉了卢萤。”
女人再度点头,“我当时生意不好,所以遇到人就给自己打打广告。”
“之后的事情呢?你和卢博川谈恋爱的时候,卢萤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没跟她说起过这个事情。”
“谁,卢萤吗?”
“对。”
男人长出一口气,“你没有提起过,卢博川跟你谈过吗?他会不会跟家里人说起这事?”
“说是说了,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
“你日记里提到了卢萤曾经给你了一种药,是什么?”
女人再度陷入沉思,她摇摇头,“她说是那种药,我也没动过。”
“是用于男女之间的是吧?”
李翠微点点头,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浓重的不安。
“你上次跟池澈提到了一种叫美托洛尔的药,你还记得吧?”
“记得。”
“在你的日记最后,藏着一小包白色的药片,这包药片,是你所说的美托洛尔吗?”
“我想想。”女人的眉头拧在一起,“应该是,当时他把药放在出租屋里,但是这一瓶没放好,他一直没吃,是美托洛尔。”
“这个药,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动过吗?”
李翠微脸上的不安再次加重,她的眼球开始快速抖动。女人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这个药,他每天都吃吗?”
“嗯。他随身带着的,只是也放了几个在我这备用。”
“他住你那的时候,一般是吃自己带的,还是放在你那的?”
“一般都是自己带的。”
“所以放在你那的,有可能很久都没动过对吧?或者说保存的时间比较长。”
“嗯,是。”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些药是从哪买的?放在哪?”
李翠微摇头,“唐警官,这个药,有什么问题吗?”
警察静静点了点头,“我希望这是个误会,但这个误会如果调查不清楚会很麻烦。”
“能问问具体是什么问题吗?”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些药卢博川应该买来先放在家里对吧?”
“我从来没问过这些。”女人的神色显得局促,“这和他的死是不是有关系?”
“那他如果没吃这种药,会出现严重的反应吗?”警察没有接话,“他有没有忘记吃药的时候?”
“也有。他有的时候住在我那里,很早就睡了,就不会需要吃这个。”
“明白了。偶尔不吃也没事,需要看实际情况。”
女人脸上浓重的忧虑并没有退散,她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了肯定。警察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些道路已经打通,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相当清楚明了。
“这些药片,对你来说应该是有些特殊意义的吧?”
李翠微的眼神开始失焦。“他留给我的,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你应该选更保险的保存方式,如果说......”警察欲言又止,他的这一举动被女人捕捉到了,狐疑几乎像箭一样射了过来。“如果说这东西对你有特殊意义,你应该放在一个更保险的位置。”
“那本日记一般不会有人看到的。”
“但是你给了池澈,你们认识没多久。我总觉得你有点矛盾,你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迫于各种原因又说不出口。我理解我们之间存在的隔阂,女同志应该会好解决一些,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把日记给她看的原因。”警察顿了顿,“可能我没那么感性,理解不到那样的层面。”
“日记的事情可以先放放了。李女士,如果万一有一天,卢宛童重新回到你身边生活,你能照顾她吗?”
警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他快速清晰地将这句话吐了出来,随后他将眼神放缓,瞄向桌子上的茶具。他没有听到声音,随后抬起头。女人将头发撩到耳后,她低着头,那缕头发于是再度垂落下来。
...
“你知道的,我这人死烦冬天。”火燎原把电脑合死,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几乎不怎么转了,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默默接起来,但直到出电梯前,他一共说了七八个字。
“今年过年去哪过?”
火燎原走在街上,他看了一眼时间,天要黑下来了,但客户已经打了八遍电话让他去看房,一间据说有点问题的房子。电话那头的林山语语气相当轻松,他想了一会,给了答案。
“还能去哪?就在这。”
“不回宁城?”
“初一早上回。”
电话那头没了动静,或许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转变了话题。
“我感觉你最近相当忙。”
“你感觉得没有一点问题,年底了怎么那么多事。”
“前不久我把我爹留下的那些东西又整理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东西,和你有关系的。”
“和我?”
“对,和你。所以今年如果凑巧的话,我可以它给你,如果不凑巧,那只能再等等了。”
火燎原笑了两声,“什么玩意神神秘秘。”
“等再过一个多月你就知道了。”
青年挂断电话,他看了眼时间,随后钻入路边的便利店。火燎原立在浓重的暮色里,他点开那个叫陈藏雀的微信聊天框,他没做任何的自我介绍,甚至没有将名字告诉对方。但验证还是通过了。他想说点什么,但对方已告知他,如果方便随时过去就好。
死亡,这个概念在他的脑海中划过。火燎原拆开那个被微波炉加热过的三明治,他拧开了牛奶,死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也算不上很陌生的事情。早些年照顾他的人走后,他就很少回到宁城了。回去几乎只有寥寥几件事,祭拜上坟便是重中之重。
他脑子里闪过唐乾刚的脸,为了案子什么都不顾的警察让他嘴角向上咧开。火家和唐家出产的两个人,都像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两条鱼。十二月底是警察的生日,青年会为他准备点什么,他其实相当看重这段关系,只是两个人凑在一起,聊的事情永远只有只言片语。
案子、犯罪、赤裸裸的人,偶尔两句生死。
火燎原吃完了三明治,他把塑料纸塞进了牛奶瓶子里。他没有第一时间动身,而是倚着一棵树放空起来。一种骨头深处的疲惫开始随着血液上涌,冷气灌入他的肺内,宿命感排山倒海地压到他身上。火燎原静静地思索,自从他可以利用别人不能理解的方式看穿某些事情后,原本的生活便一去不复返。其实他自己都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人的命运可以通过几组征兆和他的心下一念昭然若揭。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已然忘记一段一段变化过来的心境。他看见疾驰过来一辆车,早些年他如果兴趣上来,甚至会算出坐在车里的人去干什么。但他只是安静地往后挪了一步,他刻意地不再动心起念,旁人的命运,他已然提不起兴趣。
火燎原就这样静静想了一会,明天仍然算不上晴,他记住了前往枫山殡仪馆的线路,早晨露还不化开的时候,他便要和那个叫陈藏雀的青年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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