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接你放学

“我有点想吃这个。”卢宛童指了指学校门口左边的小摊,一个卖烤地瓜的小摊。

“你妈平时让你吃吗?”

女孩摇摇头,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火燎原于是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时间,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出校门。

“为什么?”

“她说不干净。”

女孩的眼睛闪出光来,她拉住青年的外套,使了一点劲。

“是不干净。你看他烤地瓜用的是什么?是汽油桶。”火燎原故意往右边走走,“你说对吧?”

“不对不对。”

“那你求求我?”

女孩没有开口,只是还在眨眼。火燎原于是笑出来,牵着她往小摊走去。

“汽油桶就汽油桶,地瓜的皮就别吃啦。”

火燎原利索地服了钱,然后耍猴一样把地瓜从中间掰开,套着塑料袋的一半递给女孩。卢宛童接过那半拉地瓜,又小声问他有没有勺子。

“给。”

蒸汽从地瓜断面翻滚上来,火燎原再度看了一眼时间,网约车已经到了,他牵着女孩穿过人潮,往路口走去。

“你妈妈平时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烧鸡。”

“烧鸡?”青年有点惊讶,他转头看向女孩,“你妈妈还会做烧鸡吗?”

“对啊,可好吃了,一块块的,我觉得比豆腐好吃。”

“你说的是豆子做的那个鸡?”

“嗯嗯。”

女孩专心用勺子挖着烤地瓜,她像是很久没有吃过甜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于接下来去哪里的事情,她似乎并不是多么担心。火燎原带她穿过路口,随后将她带上车。

“你害不害怕我把你带走?”

“不害怕。”

火燎原抬起头,内视镜里司机射来狐疑的目光,他于是赶紧笑了笑,告诉司机在逗孩子。

“今晚你可能要睡到李阿姨家去,你也不害怕?”

“为什么?”女孩放下手里的地瓜,她的神色开始变化,显现出一股紧张。“为什么要睡李阿姨家?”

“你会不会害怕和妈妈分开?”火燎原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算不上好,女孩身上的衣服并不太厚。“害怕的话,我们可以回家。”

女孩稍微点了点头,她看着火燎原,两只手绞在一起。

“我不会说谎。”火燎原低下头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为什么要去找李阿姨?”

“因为你妈妈有一部分工作还没做完,她觉得没有人可以照顾你,所以拜托我把你送到李阿姨那里去。”

“嗯。”

“在学校怎么样?快乐吗?”

“快乐!”

卢宛童继续用勺子吃起地瓜,她从背包里翻出一个本子递给火燎原,让他一页页翻开。那是一个绘画本,本面不大,但是绘画却相当精细。

“都是你画的吗?”

“对。”

“画的真好。这个是什么?”

火燎原翻到本子的中间,本子的中间是黑乎乎的一片,这黑色的大块涂抹边上还延伸出了一条棕色的尾巴。

”这是......”

女孩有点沉默,火燎原仔细辨别了一下,但仍旧分辨不出来,画面实在过于抽象。

“猫。”

“猫?”

女孩点点头,火燎原看见她垂着眼睑,陷入到悲伤中去,神色立即变得柔和起来。

“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女孩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轻轻点点头,“它被压死了。”

火燎原于是再度看着那个画面,白纸上摊开的黑色是猫被压后的尸体,五官与四肢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一条尾巴。

“所以,你把它画下来,是不是因为觉得它很可怜?”

“嗯。”

“但是对于这只小猫来说,其实它很幸运。”

“为什么?”

“你想,如果这只小猫没有遇见你,它死了,没有人知道它来到过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记得它。但是它遇到你,你把它画下来,把它的故事告诉了我,这样我们就都记住了这只小猫,它的灵魂感受到了我们,就没有那么孤单了,所以它很幸运。”

“对啊,姑娘,连我也知道了。我下次开车,就会注意路上的小动物,别压着它们。”

司机的视线再次从内视镜折过来,火燎原于是笑了笑,“你看,我们三个人都知道小猫的故事了。”

“火哥哥,你说,死之后会不会特别孤单寂寞?”

卢宛童的声音相当清脆,但车厢几乎一下陷入了安静,两个成年人的目光再次通过一面镜子短暂碰撞,只是在一瞬间便弹开了。

“是啊。你说的这件事本身就特别孤单寂寞,就像...一个人都没有的教室。”

“那怎么办?”

“现在不用担心这个。”司机轰了一脚油门,“你还小呢。”

“所以,如果我们认识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就要为他举办葬礼,就像你画下来的这只小猫一样,我们通过葬礼记得它,他就永远不会孤单寂寞了。你知道葬礼吗?”

女孩再度茫然地摇头,她意识到这或许是深重的话题,于是小声地回了一句:听说过。

“葬礼啊,就是一群人围着已经离开的人,最后再看看他,记住他的样子,然后就告别了。”

“告别?他会去哪里?”

“去到烈火中,变成灰烬。”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火燎原将已经凉下来的半块地瓜塞进嘴里,“你会害怕吗?”

青年已经预设了一个答案,车子逐渐加速,整座城市正在逐渐坠入浓重的蓝紫色夜幕中。

“如果我死了,还能见到妈妈吗?”

“会。”

“那我不害怕。”

卢宛童抬起头笑了笑,先前的忧虑一扫而空。火燎原将本子放回到她的书包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干老师的吧?”

“我?我不是,我是干建筑的。”

“哦!是么,建筑这几年还可以,你看西边那边新盖的楼,这边的房子价格也上去了。建筑应该是很忙吧,年底了应该都忙着走访。”

“哈哈对,不过我是搞设计的,你说的应该是施工。”

“设计也忙啊,年底了什么不忙呢?我们也忙,小朋友,你是不是也要考试了?”

女孩点点头,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去往别处的事实,开始露出期待的笑容。她将地瓜仔细吃完后将勺子包进塑料袋里,火燎原从兜里掏出一包餐纸递给她。

“擦干净,可别叫人看出来。”

“火哥哥,之后你可以带我出来玩吗?”

“春天的时候,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

市局的窗户被水汽洗过后显得相当朦胧,唐乾刚把资料摆在桌子上,桌子那边的人叹了口气,将资料拢了过去。

“知道为什么要细究这案子吗?”

“我听说变天了。”

“消息挺灵。不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确实也没必要翻出来。”

“领导,这案子现在差不多了。苏枫谷这个,小男孩已经是板上钉钉,但是关于卢博川,还不确定。还有就是卢博川有个妹妹,她承认自己曾经想要杀卢博川过,但是她哥死的时候她还在外边上学,应该还是容易获取证明,感觉和她没什么关系。这一家人还有一个卢峰,卢峰的案子我翻过了,喝酒高坠,很确凿。就只有一个事了。”

“你说。”

“卢萤的母亲当年在去探视她的路上没了,失踪。很多疑点,那女人还坐了公交车,按道理说肯定是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我理解当时侦案方向确实受一些因素影响,但是这案子确实悬着没处理好,人现在在哪,死活也完全不清楚。”

“这么多年了,你查到什么东西了吗?”

唐乾刚摇头,“目前还都是一些已经知道的,没有什么新鲜的。但是思路我理过了,这个卢萤的生母,是卢峰的情妇,按照我的推测,在卢萤被收养后,他们很有可能还保持着联系,而当天并不是探视孩子的时间,所以我猜测蓝灿大概率是去找卢峰,那么根据两点一线远离,就只有这么一条线路。”

男人从资料里摊开地图,“你看,从海桉出发,到琥海市......”

“你先等会。”男人掏出笔在目的地画了个圈,“这个目的地是哪里?”

“一共这么几种推测,一是卢峰家,二是他工作的地方,三是他们约定好的某个场所。”

“你觉得哪种地方最有可能?”

“根据当时的调查,蓝灿乘坐的是2路公交车,那班车的发车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在海桉四路停靠的时间大概是一点五十,这个时间段蓝灿上车,随后她在盈平区内下车,盈平内共有八个站点,但是当时调查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司机已经不记得具体是哪个站了,加上乘坐的人比较多。但是在进入开云后,每次只下去两三个人,而这两三个人里确实没有蓝灿。”

“按照你的意思,这个司机当时还做了排除法?”

“根据他的话,他说这女人比较漂亮,所以多看了几眼,但是哪一站下车确实记不清,最多知道是在盈平区。还有就是之前查的时候遇到阻力了,所以现在倒推来看,其实相当轻松。”

男人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警察,示意他继续。

“我去找了一趟战老,他告诉我这案子当时被别的事分走了精力,其实可能就是变向施压。所以这女人的失踪肯定是涉及了重要人物,一定是有一定能量的人物,在这个案子里,最有能量的人无非就是那个医生卢峰。而她找到卢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事其实算不上复杂。”

“你是说这个卢峰导致了女人消失,又动用自己的力量干扰调查?”

“干扰可能谈不上,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个女人既然长得漂亮,谁盯上都有可能。但是案子放在现在看,是简单明了的,因为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死了,要么活着。”

“这个人是人间蒸发的。”警察将资料翻到另一页,“上世纪的盈平人口算是稠密了,所以如果说卢峰将人杀害后还能将尸体处理干净,就说明他提前做了准备,如果没有预谋,绝对不可能滴水不露。”

“你觉得他是有预谋的?”

“是的。那现在问题来了,既然是预谋性质,他无论如何都要处理尸体,这是绕不开的。他要怎么处理,并且没有留下痕迹,这是这个案子真正让人生疑的地方。”

“你有想法吗?”

“殡仪馆。”

警察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盈平区内有一家存在时间相当长的殡仪馆——枫山殡仪馆,这家殡仪馆在当时非常红火,因为据说风水非常优越,整个琥海市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会在这里选一块地方,家里有老人过世,也基本选择在这里举行仪式。但殡仪馆之所以能提供条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尸体焚化炉,一把火烧完,谁也分不出来是谁的尸骨。”

“枫山我知道。之前那个老馆长,我还认识,叫李什么来这?”

“李桂。”

“对,是他。”

“你继续说。”

“根据调查,卢峰也在枫山殡仪馆安置了几位亲属,其中包括自己的父亲,儿子还有妻子,他本人也是在枫山殡仪馆举行了告别仪式。他们选择的规格都相当高,所以合理怀疑卢峰或许和枫山殡仪馆内的人存在联系。”

“还是有点牵强。”男人点上烟,“但这是个调查方向,下一步查查枫山吧。如果这案子真查清楚了,就真的要变天了。”

“你觉得调查方式以那种展开比较合适?”

“你看着办。”男人笑了笑,“当警察还是当记者,案子查清楚就行。”

...

“枫山殡仪馆。”

唐乾刚披上衣服,还有几个小时,2018年就要结束了。新一年会是什么样的?他的脑海中闪过几张人脸,或许该考虑休个假了。他的心情不错,截止到目前,案子的进展相当顺利,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攻坚战,关于在十年时间中对卢博川涌动着的莫名杀意已经有了合理解释,所有的一切——掺杂其他药品的美托洛尔,还有所谓的暗中撮合,都是来自一个养女对此家庭的仇视,这股仇恨最终也将消弭,他想,但他仍然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感。

犯罪者和执着于真相的人之间始终存在着隔阂。唐乾刚的手机响起来,是火燎原打来的,他告诉警察如果晚上没事就吃个饭,全当是一起过年。但这个提议最终被拒绝了,警察告诉他想自己待一会,实际上他确实想要自己静一静。

警察坐进车里,他搜出附近的商场,二十分钟后驶入地下停车场。处处都洋溢着一股新年的气息,这种温暖让他感到有些疲倦,他进入温暖的电梯厢,几个孩子在前面嬉闹,有一瞬间他想找个地方喝点什么,这样的景象有点陌生,他暗自觉得好笑,购物与闲逛的概念有点太遥远了。警察来到四楼,在明亮的吊顶灯下,他走入了一家书店。

太久没有买过什么书了。他暗自思索,日子稀碎让人疲惫进而让人麻木。唐乾刚兜兜转转,看着妇女牵着儿童,还有一些单薄的青年男女,书店没有导购,他一下子陷入踟蹰,不知该从何看起。

为什么要买书?他的心里泛起一些波澜。关于那位从未见过的笔友,他其实想买点礼物,在这个城市,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联系走到一起,然而能够靠文字却显得稀少珍贵。他的脑海中模拟着朋友的脸,但却始终隔着一层浓重的雾气,他会喜欢怎样的书籍?在常年经受死亡的洗礼后,时候能有平静的心绪阅读文字?这些全然是未知数,而关于他们的见面,他甚至有些紧张起来。

要是不工作就好了。警察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警察这样的工作相当残忍,在法则和人性面前,没有所谓的面纱,所有的一切,只求清晰准确与真实,而这,就是横亘在他与众人之间无形的河流。

唐乾刚找了几本书,在靠角落的沙发里坐下,随后点了一杯热饮,坐在他面前的是个孩子,低头看着一本绘本,神色相当专注。

一些回忆开始涌动起来。男人向后仰去,他感觉眼底逐渐成了一张巨大的幕布,在幕布上是一个正在布面上绣兰花的女人,她将一本古文书摆在他面前,但他实在没什么心思。入夜后,他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外边传来野鸟的叫声,他推了推身边的老人,希望她陪着自己到院子里起夜。

老人还是醒了过来,她牵着孩子走到院子深处,随后转身回到屋里,男孩听见脚步声于是大声喊叫起来,他几乎在一瞬间哭了出来,哭声将寂静的夜晚划破,老人于是停住脚步,静静地等他提上裤子。

“你不够勇敢,所以不能成事。”老人叹口气,她摸了摸男孩的额头,“男孩子的胆是一切,你要知道。”

人活着,就是为了孩童时的某些执念。阴雨天男人身上会有七八处地方泛出酸楚,刀伤,骨折,但这些让他隐隐有种快感,生命是游戏的话,或许他已经要完成最开始的那个任务,关于勇气的缺失。他想,其实这么多年已经证明过,他并不缺乏勇气。

幕布上是他成为警察的那一日,老人已经更加苍老,他于是俯下身子听她耳语,而这一次所说的,他似乎仍不能参透。

“你还是孩子的时候,需要人帮着你,你想要长大。长大了,你有了力气,做什么事都容易,但容易有时就是难。”

他挺起腰来,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了一道笔直的影子,生命像海一样涌动在他的身体里,他什么都不缺了,勇敢,果断,敏锐以及无穷无尽的激情,他做好了成为一个警察的准备。

只是事到如今,真的没缺少些什么吗?

男人叹口气,人总是活在各种各样虚妄的幻象里,都市丛林里,有一只手穿过了万人胸膛,却始终无法触碰他自己的心跳。

“工作。”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其实无比感谢工作,他所剩无几的天赋如今只有查找,在人群中搜寻真实的一点东西,就是这样的一份差事,让他有理由待在一片废土和荒原之上,他不必离开,也不必理会滚滚前进的世俗琐碎。

孩子最终被母亲牵走了,他打开手机,工作群里有人在发元旦快乐,他扔出去一个200块的红包,随后起身向柜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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