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等一个春天(第三部分 火焰)

“我听人说,你要走了?”

周山推开门,他手里还拿着半包纸,哆哆嗦嗦站在门前头,他的半张脸都藏在帽子里,胡子胡乱刺出来,像是在街边睡了两晚上。陈藏雀将手擦干,他几乎将手浸在冷水里泡了半个小时,但作用仍然不大,一些难闻的气味还是沾在手上,他笑了笑,随后点头。

“要建国了,你告老还乡了。”周山搓了搓手,“我看新地方挺好的,不过在西边,我听人说批示都要下来了,怎么想着要走呢?”

“累啊。”青年笑笑,“多硬的人能天天看这些啊,咱枫山就那么几个人,除了咱俩,谁还会缝东西?”

“那更不能走了!技术都捏在手里的。”中年人扯下帽子,“人少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忍忍。你想想,脏活累活都叫咱干完了,等改革了,怎么也得分点成果。”

“看看吧。”青年烧上水,“就是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你说。”

“过几天说不定会有警察到门上来,估计是问问咱这殡仪馆的情况,还有就是查查账面什么的,他要是问起李桂来,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咱馆长。”中年人眉毛向上拱起来,“到头还是查过来了,不过他们那些人的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具体是问什么?我有个准备。”

“谁知道。枫山多少年了,死了多少人,你有数吗?”

男人摇头,“数不清楚,两只手合了多少人的眼,数得清也就没法干了。”

“人呐,就是这样。咱馆长那么多事藏着掖着,不是我们能翻明白的,要是人不愿意开口,谁来也不管用。”

“人都走了,还开什么口?”

“这就说嘛。”

“话说你要是走了,枫山就真的没什么指望了。”周山一屁股陷到沙发里去,“这么多年,枫山一败再败,但是底子厚,外头的说法再不济,也算是留着个根。馆长走之后,他们走也就走了,但是那三层盒子留给你,你就应该知道,正统还在,手艺没断。”

“手不手艺的。”青年笑笑,“周山,我都忘了我来了几年了。那个盒子我就打开过两次,一次是送咱馆长,还有一次......现在的人都不看这些了,也不明白,不管是带着多大的心愿走的,咱这个活还是憋给活人看的,活人也不看,鲜花一盖,往火里一推,结束。”

“你来几年我也不记得,你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你那会二十岁不到,就为了混口饭吃,什么也愿意干,就是没驾照,不然一条龙全叫你包了。你这么一说,像是咱撑不过这个冬天一样,话里话外都是树倒猢狲散的意思,得,你要走就走吧,到时候可别回来。”

周山站起身来,但是没有立即出去这件屋子,而是往柜子前头挪了挪,停在了那张相片前头。

“你说要是没这事,咱馆长现在是不是也拿着糖逗孩子了?”

青年起身,他看着男人轻轻擦拭相框,随后又小心放回去。

“命这个字的读音,在所有汉字里,就它一个。”

“不知道老天爷咋想的,给了希望不给活路,那时候要是......就差那么几个小时,人就活下来了,可惜了。”周山晃到窗户前头,”据说自从这事之后,咱馆长又重操旧业,当起师傅来了,有时候一个人在台子边上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谁也不让进去,就那么和尸体待在一块。”

“人总得有点寄托的。”

“再后来,他就经常会和家属单独说话,有时候时间还挺长。”

“这些,我都知道。”青年苦笑了一下,“不过是不和我们说罢了,他心里那么多事,总要嘱托嘱托。”

“葬礼的时候,来了好多人。我都不知道咱馆长认识那么多人,他一年四季就待在这,你说他去哪认识那么多人?”

“你不刚说了吗。他会找家属说说话,说明人文工作做到位了,自然很多人记住他了。”

“我还记得当时有个瘦高个,看着年纪也不大,执意要送,都送到老齐那里了,还是舍不得。头都要伸进炉子里去了,那个人你认识吗?”

“是不是经常到园子里送花?挺瘦的。”

“应该就是。”

“有点印象,不知道是谁。”

“我查过,姓苏,叫什么我忘记了。”

青年皱了皱眉,“他来这办过事吗?”

“命挺苦一人,父母都死了,来这办的葬礼,但是没钱买地,不知道后来怎么解决的,还是葬在园子里了。”

“明白了。大概是咱馆长自己掏腰包,给了体面。”

“这一年没怎么见到这个人,以前经常看他过来。不过是人一死,感情只能越来越淡,反不过来。”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谁知道。”青年点上一根烟,“这些事就算是我来说也说不明白,恩恩怨怨的,都是拆不开的人情。”

“警察来了,是不是就问这事?”男人敏锐地回过头来,“事出无常,你不会是犯了什么事,想跑路吧?”

“没这回事。”青年把烟扔过去,“朋友有点事,我跟没跟你讲过,我这辈子有好几个师父的事?”

“没有。”

“咱馆长之前,我跟着一个会缩地成寸的老神仙过活,那时候高中,别人在那算题,我在那点香画符。”

“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男人重新坐下来,“你小子藏了多少事在身上?”

“算命的说,我这辈子会遇到三位贵人。我刚说的应该就是第二位,那时候家里条件也差,没办法的事。后来来枫山,也是他介绍的。”

“你那会都干啥?”

“刷盘子洗碗,白天上学,晚上还是上学,就是学的东西也不一样。偶尔也和人打架,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那时候打架很狠的。”

男人没再接话,他把烟点上,细细地看着青年的脸,他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没再开口。窗户外的天色正在转暗,过不多久,他们就可以穿上衣服出门,匆匆离开枫山,回到这座城市各自的居所中去。

青年长出一口气,他将抽屉的锁解开,随后将钥匙扔进去,他突然又想起仍旧存放在冷柜里的尸体,随即开口。

“冷柜里那个王桂茵,她家属来过了。说是要等春天的时候再考虑火化下葬的事,但是时间可能没有那么长。”

“什么臭毛病,还得等到春天,人都腐了。”

“人花钱了,当时她的交代是如果时间不够,就从经费里出,把原来的棺材换了都行,但时间方面一定要等到开春。”

“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下个月老齐就彻底不干了,仓库也守不动了,准备回老家。”男人接过烟灰缸,“枫山的老人啊,都熬不到这个春天了。”

“这事我知道。那个仓库也准备另外招人了,食堂的谁跟着一块走吗?”

“这事儿我没问,应该是一起走了。人年纪大了,也不可能拆开了。”

“行,知道了。齐老爷子喜欢喝点,走前给他备两瓶好的。”

青年开门,走廊里冷气飞扑而来。他穿好衣服,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随后心弦一凛。这样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他站在门口,走廊寂静无声,灯于是一盏盏熄灭。在这暗无天日的枫山殡仪馆他已不知送走了多少人,如今他穿戴整齐,似乎不久之后也要与之告别了。

没有理由,他问了自己那么多遍。命运显现出的究竟是齿轮抑或獠牙,总是需要他亲自探看。他等待的时间已然够久,漫长的序章结束后,人总要面对徐徐而来的正题。

人是需要靠什么东西活下去的。他想起火燎原所说的话,两个人中间的那面镜子已然破碎,他说不清是什么支撑他做出决定,他或许只是太累了,又或者无法面对残酷而苍白的现实,忍受李桂的谜题真相大白,他已隐隐感觉即将揭幕,只是到最后他发现是枫山的影翳庇佑了他,他缩在角落之中,安宁快乐。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最终将归于命运的范畴。”

他笑了笑,消失在走廊深处。

...

唐乾刚陷在那张椅子里,他身上已经摸不出一根烟来。池澈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她给自己泡了杯茶,随后坐到沙发里。

“我听说查了两个月的案子最后成自爆卡车了?唐队,是有这么回事吗?”

“自爆卡车?你从哪听过来的词?”

“就是卢萤自爆了,她亲自承认自己想杀卢博川,但是都没实现。”

“是有这么回事,李翠微笔记本里的药,应该也是她干的。还有之前那事。”唐乾刚顿了顿,“李翠微是不是跟你讲过上门盗窃的事情?”

“是啊。”池澈放下杯子,“这个人不会也是卢萤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

“还有一件事。”池澈的语气不疾不徐,“卢博川死亡当天有没有服用其他药物?是不是服用过美托洛尔?服用的药物会不会也有问题?”

“你的意思...复合死因?当时证物应该都保留下来了,我没记得有这方面的说法。”

“可惜没有尸检报告。”女人摇了摇头,“目前能解释卢博川病因与死因的,大概只有一个,但偏偏这个人还有行凶动机。你现在没有办法能排除她只搀一次的可能,如果卢博川当天吃的药也有问题,这件事就是死结。还有就是,她潜入李翠微家里,是不是就为了某瓶动了手脚的药?但如果死和她没关系,她又何必呢?”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人有时候也不全都是理性的。对于一个只有二十多的女人来说,如果她知道自己曾经想害的人死了,会不会害怕留下什么不利的证据?所以说事情也没那么绝对。”

“你说的也很对。那你下一步要干什么?”

池澈起身将水蓄满,男人似乎陷入了类似戒断反应的焦虑中,她凝视着眼前的人长吁短叹,不得已岔开话题。

“去查枫山,枫山殡仪馆,原来的馆长李桂,他可能和卢家关系很深。”男人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这地方,你应该比我熟。”

“枫山殡仪馆?”池澈站起身来,“是我知道的那个吗?”

“全琥海没有第二个了。从枫山开始,也从那结束。冯小成到现在,最后都汇到那去了。”

“我手头忙差不多了,一起?”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撞击,唐乾刚率先败阵,他点点头。

“走吧。”

池澈看了一眼时间,早高峰已经度过,路上的车流相对平稳,警察的嘴却一直没有停下,他在嚼一颗口香糖。

“紧张什么?”

“紧张?”警察冷笑一声,“给我个理由。”

“行了。后座的东西我都看见了,你是去走访?还带着礼物。”

男人没有回话,他将口香糖吐了出来。

“我推测一下,是不是这个人你从来没见过?所以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警察没有回应,池澈感觉车子在逐渐加速,“我懂了,这么多年,大家私下其实都不熟。也对,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嘛,工作和生活是两回事。”

“那话说回来,你们这么多年了都靠什么联系?”

“联系很少,写过几封信。”唐乾刚笑了笑,“是不是有点扯?但说真的,我刚参加工作那会,真的是文艺青年。”

“现在是糙汉了。”池澈哀叹一声,“你去找他,提前说过吗?”

“没说。”男人摇摇头,似乎理所当然。

“果然,唐队,你的生活和工作是分不开的。”

车子驶过北枫公园,池澈举起手机,她示意唐乾刚窗外是一池浩荡的湖水。

“这地方好漂亮。就是这个时候太光秃秃了,夏天来的时候最好,湖边长满柳树,还有菖蒲,花叶芦,一丛一丛的,根本就看不见湖水,全是绿色的小山。”池澈将车窗降下来,随后轻敲屏幕,照片于是永久地定格下来。

“你对这一带很熟悉啊。”

“大学期间经常来这散步,北枫附近有很多私人宅院,是老琥海人的花园,有钱人还是多啊。”池澈指了指山,“这些小亭子我都爬过,一共有九条小路,整个枫山都被这几条路连起来,有一条可以直接从北枫公园走到山顶。秋天的时候,这地方很漂亮。”

“枫山的红叶整个琥海都出名。”唐乾刚看了一眼导航,他已经远远瞥见烟囱,“到了。”

两人将车挺好,抬头看见晨光中的枫山殡仪馆。天色并不阴沉,但光线有些单调,空气里隐隐有些焚烧的味道。唐乾刚看见停在院子里的黑色灵车,有一些私家车停在旁边,他们拾阶而上,直到站在大门正前方,唐乾刚看着那块已经露出锈迹的铸铁大字,随后停在了那里。

“这地方你比较熟,能不能先介绍介绍?”

“大哥,我熟悉也只是来见过几次人,这个馆一共就两层,下面是礼堂,上面是冷库和休息区。烟囱你看见了吧?那是火化车间。就是一个殡仪馆而已,不用我多做什么介绍吧?”

女人推开门,大厅里的光照谈不上强烈,两人适应了一会这种近乎柔和的昏暗。警察快步走到传达室的位置,在那里坐着一个看样子上了年纪的人。唐乾刚简单地说明意愿,随后在一本发黄的簿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人告诉他,如果要找人,没有提前打好招呼,就得在这里等着。

警察有些犹豫,但最终没有将怀里的警证掏出来,他看了一眼手机,微信通话已经拨出去了,但无人接听。池澈快步向前,她冲那人笑了笑,随后将男人拉到一边。

“我知道这边几个人的电话,我联系吧。”

十分钟后周山从楼梯间下来,他戴着一副手套,因此生硬地撤回想要握手的动作。

“什么事?”他笑了笑,随后打量了一下唐乾刚,下意识地站地远了一些,”不好意思,刚才有点忙。“

“周师傅,我们市局过来的,想来调查点情况。我们见过了,这位是市局刑警支队,唐乾刚,他认识你们这一位姓陈的师傅,但是电话没打通。”

“哦哦。”男人的笑容一下夸张起来,“你说的是陈藏雀啊,他可能是家里有事情,最近一段时间请假了。所以这边人手比较少,什么事情上楼说吧?”

三人穿过大堂,随后爬上楼梯。警察四处打量着,木质扶手显然已经老化,但大理石台阶相当明亮,近乎反光。他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池澈告诉他冷库也是在二楼。周山的步子并不迅速,三人来到二楼的走廊,随后在一扇门前停下。周山抽出钥匙将门打开,一股很浓的木头味道传出来,这件屋子并不算大,灯被点亮后,周山搬来两个凳子,他告诉警察自己确实还有点事情,大概半个小时,他就回来。

他于是消失在门后,警察站起身来,屋子的窗户朝向枫山,他站在窗前,但大部分红叶已经凋零殆尽,在视线的东南方向就是枫北公园。他看了一会,随后绕到桌子旁边的储物柜前。柜子的款式相对古老,在腰部位置靠下则是能够上锁的抽屉,玻璃门后是几个相框。男人把手电打开,通过玻璃照射里边的木质隔层。

“你看什么呢?”古怪的行为吸引了池澈,“这就开始探案了?”

“看看有没有灰。”警察搓了搓手,随后拉动门钮,不出意外,是上锁的。“这有几张照片。”

女人于是站起来,隔板阻挡了光线,因此警察将手机打亮,那是一张合照,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立在琥江边上,年轻的那个身形挺拔。

“这里边的两个人,和刚才那个都不像啊。”

“看时间。底下有时间。”

“1989.6,上世纪啊,单看照片还觉得挺新的。”

“可能冲印了没有多长时间。”

“这有张合影。”池澈指了指上边,“你看一下。”

“枫山殡仪馆全体员工全体合影留念。”唐乾刚将照片上的字念出来,“这人也不多啊。”

“有你认识的那个人吗?”池澈凑过来,她的视线在照片上横扫了几下,随后笑了笑,“不过这画质也太糊了,你看中间这个人,穿中山装的。”

“这个人不就是合照里的人么?我猜一下,大概率就是领导。”

“馆长,李桂。”

“对。”

“但这两张照片的跨度有点大,人的样貌都变化了。”

“1989年,你在干什么?”警察笑了笑,但仍在看那张照片。

“我那会还没来到这个世界。”

“这样啊。”

“说得像你那会多大一样。”

“你的笔友在这张合照里吗?”

男人摇摇头,“我没见过他,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样子。我就感觉他年纪应该不大,其他的就没有了。这一张照片里,没有年轻的。”

“你看这个人。”池澈指了指右上角,“这个人还可以。”

“这是个女的啊。”

“你的那个朋友有跟你提起过他的性别吗?”

“这倒没有,但肯定不是她。”

池澈点点头,两人回到板凳上坐下,走廊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周山推门而入,只是这次他没再戴着手套。

“实在不好意思,今早上有两个老人拉过来,才忙完。”男人起身来到饮水机边,随后准备泡茶。“不知道你们过来是想要了解点什么?”

“李桂。”警察顿了顿,“他三十年前就在枫山殡仪馆工作,后来成了你们馆长。”

“对,他是我们老馆长,不过人已经走了。”

“能讲讲他过去的事吗?怎么上来的?”

“吆,这个不好说。他是正式员工,有编制,很早之前是负责操作和仪式的,因为他工作特别出色,就一步步上来了。”

男人点点头,“他是从什么时候升到馆长的?”

“八九年。”

周山不假思索,男人转过身来,“八九年?那还是挺早的。他干了多少年?”

“这个我记不清了。他中间有段时间没干,后来上任的不太行,又把他换了回来。到一二年的时候还在,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准备退了。他在的时候,是这边最红火的时候。”

“你说他以前负责操作,这个操作是指?”

“其实就是我们这的防腐、化妆、穿衣这一块。”周山将水递过来,“枫山不算大的,所以人也不是很多,有很多工作就统一了。李馆长他手艺很精湛,他是医学出身的,但是后来没有向那个方向发展,因为他缝合技术很高超,所以在我们这一行也很吃香。”

“医学......”

“是啊。我们李馆长他是绝对的高知分子,是怀着一份对殡葬行业的敬畏过来的,只不过......”

“怎么了?”

“一几年的时候,琥江改道,我们馆长因为这事气出了毛病,精神也有点......”周山顿了顿,“枫山为什么以前那么红火?就是因为风水很好。但是琥江一改,这个局面就破了,自此之后,我们这效益一落千丈,大部分人也就在那个时候走了。”

“枫山确实是在一息之间没落的。”警察叹口气,“你们馆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周山尴尬地笑了笑,“这怎么说啊。他工作认真负责,我来这也十年了,只是听人说李馆长以前是很开朗一个人,什么人找他帮忙或者请假,他都愿意。我来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话很少,而且没事还会拾起老本行,往操作室一钻就是几个小时,谁也不允许进去。”

警察皱起眉来,“你是说他经历过什么变故吗?”

“对,李馆长以前有个儿子,是消防员,但是因为意外牺牲了。”

“是什么时候?”

“这个...很早了,那时候我还没来这,得九零九一年的时候了。”

“那算是时间很早了。关于这些事情,是他告诉你们的吗?还是说其他人说的?”

“这种事大家都知道,他儿子牺牲的时候还很年轻,李馆长那时候也年轻。可惜了,当时据说是市内科医院的老院区着火,人受伤之后应该有第一时间能抢救,但是当时因为着火,老院区就给封了,其实着火的地方就一片,但没办法,人只能往别的地方转移,这一转移就把时间耽搁了。但具体的事,我们也不清楚,毕竟谁也没经历过那些事,知道这些事的也大部分都退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但确定的是,人最后没留住。”

唐乾刚和池澈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说他八九年就在这里上任的话,这个时间也太长了。就算中间他有段时间没继续的话,也不应该。”

“是这样,其实从一零年之后,他就不再担任什么具体事务了,其实也就是退休。不过是他对枫山就像自己的家,又因为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一直挂着一个头衔在这里待着。直到后来生病,他离开这里,其实时间上是对的起来的。”

“他内退了之后仍然待在这里?”

“对,一直待在这边,大部分时候是和我们一块处理入殓工作。”

警察轻微点点头,“他待人怎么样?”

“待人?我觉得他是那种很有人情味的人。”周山笑了笑,“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地方小,如果什么人去世了,过来亲属,李馆长是会和人说说话,表达一下关怀的。他虽然对我们话很少,但在亲属面前确实也很和蔼。所以别人说他热心,我也信的,人有些东西不会发生改变。”

“他待人很友善。那他有没有跟你们提起过卢峰这个人?”

“卢峰?”周山重复了一遍,随后很坚定地摇摇头,“其实说到底我们都是上下级,交情不会那么深,李馆长本来就话不多,更不可能跟我们谈起他认识什么人,他的生活我们也不太好奇。”

“没提起过。”警察呼出一口气,“那你们馆长以前和谁走得比较近?作为枫山殡仪馆的馆长,时间这么长,交际面应该相当广,这些你了解吗?”

周山缓慢坚定地陷入沉默,随后摇头。

“这种事没法说清的,但就是有一件事情,他以前确实帮过不少人,走的时候很多人来送,有一个个子很高很瘦的年轻人,特别真挚,李馆长走了之后,经常到墓地里送花,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来。”

警察和法医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成一个灼热的点,“叫什么名字?”

“姓苏吧。”周山挠挠头,他开始觉得这样一场问话中只有他深陷疑云。“怎么了吗?”

“是叫苏枫谷吗?”

“对对。是叫这个,我这脑子现在也是不行了。警察同志,你抽烟吗?”周山从兜里掏出烟来,“你知道,我们这行有时候不得不沾点这些。”

唐乾刚接过那根烟来,但没有立即点着,而是夹在手里。“苏枫谷和李桂是有什么关系吗?”

男人摇摇头,“这个也是猜的,听说这个姓苏的命不好,父母都去世了都埋在这边。但是那时候枫山是年景最好的时候,他凭什么负担得起呢?不过这些哪有证据啊,我们吃饱了就侃,都是觉得,没有什么实际支撑的。”

警察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人,池澈于是默默掏出手机开始打字。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边?”

“我吗?我是07年来的,到这会其实十年多了。”

“07年...你印象里,李桂变化大吗?”

“07年,你等会!我想起来一件事。”

周山突然蹲下,他消失在桌子后面,两个人于是站起身来,看见他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泛黄的本子,几乎可以说是破烂。周山将本子轻轻翻开,随后停在某一页。

“你看,这个。”他指了指几乎已经垂落的一页,“你刚才提起的那个人我有印象,但是没人提起过这个,你一说07年,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叫卢峰,人走了也是在我们这办的,当时李馆长亲自为他更衣化妆,而且还在仪式上致了悼词。我那会刚来,不知道馆长是个什么人,当时态度又比较认真,所以就把这事记下来了。”

唐乾刚接过本子,他看着本子上的字迹,那里简单写了事件经过,而在后边则是一大段逻辑不通顺的文字。

“你这后边写的什么?”

“我们馆长在上面念悼词,我记了一些,没记全。”

“泥销骨,点点点雪漫头。”唐乾刚念出来,“池澈,这是什么里边的?”

女人摇摇头,“等回去查查就知道了。”

“这个我查过。”周山结果本子,“原句叫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他们是同学,又一块当官,感情很深。”

两人点点头,唐乾刚将烟点上,他将茶杯里的水喝净。

“陈藏雀,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周山转过身去接水,“也不太喜欢说话,胆子很大,枫山从风水变了之后阴气很重,老是有些...你懂吗?但是他不怕,他经常一个人待在这最后才走。此外,他算是李馆长的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

“是,他胆子大,年轻阳气又重,遇到横死惨死的,基本都是他出手来做,缝合什么的,算是后继有人的。”

警察点点头,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个人影,“还有吗?”

“他吧,我觉得挺耐得住寂寞的。”周山看了一眼时间,“我们都没编制,合同工,工资也就那样,但是他自从来这就挺耐得住的。”

“你们聊天多吗?”

男人将烟灰抖落,他的眼神变得犀利。

“还可以吧。”

“你对他了解多吗?”

周山摇摇头,“不算了解,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我们聊地也都很局限。但可能这个活确实太磨人了,他应该还没成家,最近可能有点不太想干的意思,谁知道呢?我前两天还劝他,他这一身手艺不干这个了就瞎了,他也没明说。”

“他请假跟你说因为什么了吗?”

“说了一嘴,可能是朋友有事,他帮忙什么的吧。”

“这个,能转交给他吗?”唐乾刚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几本书,我们之前是靠一本书认识的,没想到不太凑巧,没碰上。他应该还会回来吧?回来的话,你帮我给他吧?”

“这个...行!”周山接过来,“他确实有时候文绉绉的,看来是平时背着我们学习。我一定带到。”

“还有,最后一件事。”警察将烟扔进纸杯,“枫山殡仪馆以前有没有什么传闻?和人有关的,或者说什么故事很离奇的,也是和人有关。”

这个男人显然是被警察的一通话语绕晕了,他反应了一会,“你说和人有关,是指什么?”

“就是......”警察有些犯难,“什么不合逻辑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警察感到有些尴尬,他看向窗外,空中的云层相当厚重。

“这个,我得想想。警察同志,主要是下周我们这一个老烧火工就走了,他在这干了足足三十年,后来又去看仓库,他对象是我们这食堂烧饭的,俩人一块回老家了,我们想办个欢送会。这一周人又少,所以格外忙,如果我想起什么再跟你说吧?”

听到这套相当委婉的逐客令,唐乾刚随即起身,两个男人握了握手,他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有线索吗?唐队。”

池澈坐上车,随机拉上安全带。

男人没有开口,他凝视着耸立着的烟囱,空气里仍有少许的焚烧味道。他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时间并不是什么阻碍,相反它是一种得力的工具,用于识别人的面目。

真相似乎就近在眼前了,但一切又似乎仍处于茫然,临走时他加了周山的联系方式,关于这个有什么说什么近乎坦诚的男人,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唐乾刚发动车子,车轮碾起细小的尘土,他看了眼后视镜,总觉得那里有双眼睛在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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