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因你哭泣

“这两瓶酒废了我老大劲了。”陈藏雀将窗户拉开,“十年这个数字说长不长,短也不短,他们说这个劲挺大。不知道齐老爷子的骨头还硬不硬,遭得住不。”

他身后的周山像鱼一样滑进来。青年舀起一瓢水浇在花盆里,“花都有点干了。”

周山并不说话,他利索地抽出烟盒,从窗台上拿过一个干瘪的纸杯,随后打火。

“累得我腰疼。”

“这么忙?”陈藏雀笑笑,“看来枫山离了谁都转不太起来了。”

“知道就行。我听人说搬了之后可能就新招一批人,说不定就失业咯。”

“你还怕失业?”青年坐下来,“合同工嘛,一样给你发钱。据说发的比现在多。”

男人抖抖烟灰,“我现在星期天都要去诊所理疗,针灸外加按摩,之后要是人多了,”男人摆了摆手,意思是直接完蛋。“散了吧。”

“我看怎么都静悄悄的,东西都没准备,那个欢送会怎么样了?”

“嗐,说起这事就来气。本来说好了,东西该买的买了,但是这事黄了。”

“黄了?”青年向前抻了抻脖子,“人黄了还是事黄了?”

“人还能变绿呢,还黄了。”周山几乎呛出来,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不是我说你,你在枫山呆了几年是不是干傻了?”

“所以是什么情况?”

“欢送欢送,这人走了才叫欢送,现在的情况是人不走了,不走了你欢送什么?”男人摊手,“要我说,你这两瓶酒能退就退了吧,现在什么情况还不一定。”

“人又不走了?”陈藏雀几乎要站起来,但重新跌落到椅子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食堂李姐变卦了。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本来车票什么都买好了,齐老爷子把这边都收拾干净,但是两人闹了矛盾。不知道什么原因,李姐让他先回去,等她忙完之后再回去。齐伯春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烧火烧了一辈子,自己也是爆仗,当即就要掀桌子。他俩住北苑,咱司机和他一个楼,听见声音了过去,俩人正吵吵着呢,地上还有打碎的东西。司机一看不行啊,赶紧劝架,但是李姐就是铁了心,非说等到开春再走。问她为啥,说不出一个三四五。当天晚上给老爷子气的上头,去医院吊了一针,现在这事解决没还不知道。”

“他们之前不都说好了吗?”

“对呀,是说好了。不过这事也就是从齐老爷子嘴里说出来,谁知道是不是就一个人定的注意。这么一哆嗦,人也走不了了,老爷子继续看仓库,咱馆长也是这个意思,干到开春,年底不好招人,让他先委屈委屈,又不是不发工资。”

“也够磨人的。那地方连鬼都觉得清净。”

“要不然他为什么养了条狗。前两天去看他,他搂着狗头掉泪呢,说是舍不得,养了十年都有感情了。那个狗你也看过,那么大!他一走保不准被谁杀了炖火锅了,哎呀都是些什么事。”

男人将烟灭掉,他留下一点烟灰在手心里,随后搓起手来。

“问你个事,咱食堂李姐叫啥名字你记得不?”

“李......”青年抬起头,“李兰。”

“对对对对!李兰,兰花的兰。前两天市公安局的人来了,一个女的问我来着,说这女人叫什么名字,我一下想不起来了。”

“来过了?”青年的眉毛跳动了一下,“调查咱馆长吗?”

“对啊,问个不停。我就说了那个姓苏的,警察一听很来劲,这个人好像是有什么问题,我去查了查,吓我一跳,妈的杀人犯。我心想真晦气啊,咱馆长也是,谁都来往,交友不慎呐。不过幸亏是我没说他俩什么别的事,就说都是瞎猜,没有证据。他们也没多问。”

“还有别的吗?”

“问了问一个叫卢峰的。你知道这个人吗?我听着特耳熟,一下子想起来的,当时你还没来,当时有个人在这边举行仪式,咱馆长还致了悼词,这个人就是卢峰。当时的情况特别感人,那个悼词也写的很好,我还把本子找出来给他们看。别看咱馆长不咋说话,一开口就文绉绉的,说君埋泉下什么什么。我还问司机,说咱馆长一直这么关怀吗?其实不是,这个卢峰是琥海市的医生,有可能是咱馆长的同学,所以才有这么一回事。”

“同学?”

“对,算起来年轻相差也不大。”

“问馆长家事了吗?”

“问了啊。我就说了说之前馆长儿子那个意外,我其实也说不大明白,他们听个大概吧。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些人天天没什么事似的,人都走了好多年了,又翻出来查,能查出啥惊天大秘密吗?”周山站起来,随后突然提高嗓门,“嗷!还有个事。”

男人冲到门外,两分钟后又返回来。

“这个东西,是警察托我转交给你的。”

青年接过纸袋,里边是一个包装完好的盒子。他笑笑随后将袋子放进抽屉,随后重新插上钥匙。男人瞪着他,像是等待什么东西,直到陈藏雀重新抬起头和他对视。

“不打开看看吗?”

“警察给我的东西,能随便看吗?”青年倒上水,“我不在这几天,都有什么事?”

“事可多了。”男人有点泄气,重新坐下,“你不在我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好几天前了,有个女的被拉过来。脸上的妆可精致了,像睡着一样。亲属就委托了几件事,换衣服鞋,还有盘头发。这女的好像是割腕,血都干了,很白。但是脸上的妆又很贴。亲属要求棺内铺放大量百合,我和司机跑了琥海好几个花店可算给凑齐了。那天好像还有个孩子来,不过我不知道,没下去看。听同事说那孩子还去食堂吃饭来着。”

“吃饭?她自己去的啊?”

“不知道,应该有人领着吧。我发现了,你这人就特喜欢问一些细节,还是别人答不上来那种。”

“可能就是因为这原因,最后和条子处成朋友了。”

“那小孩穿了一身红裙子,这么冷的天,不知道家长怎么想的。”

周山叹口气,随后接过纸杯,“

都19年了,狗年马上过去了。没事咱去喂喂齐伯春的狗吧,让它叫两声,最后旺一旺。”

“给你闲完了。事还没说完呢,那两口子的事解决了吗?都是老员工了,怎么也得调节一下,别临到头给气出问题了,咱馆长不得吓死啊。”陈藏雀捻了捻空气,“真要有点毛病,判个工伤就完了。”

“我不知道。”男人没好气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两口子的事,谁掺和合适?”

“也是。”青年笑了笑,“下午还有事吗?去墓园看看?”

“墓园?谁爱去谁去吧,我弄点泔水去喂狗了。今年狗年,狗爷保佑啊,都顺顺利利的。”

男人晃悠悠地从沙发上起来,他环顾了一圈,随后问了一个问题。

“雀儿,你不能真走吧?”

“不能。”

男人于是放心地带上门。屋子里似乎一下冷下来,青年将窗户关上,随后坐回椅子,将纸袋从抽屉里拿出。青年用裁纸刀细细剥开包装,不出他的预料,里边是几本书,他掂在手里,很有些分量。书籍都是精装,没有拆塑封,因此大概里边不会有什么字迹。陈藏雀将台灯拧亮,他看着其中一本的封面,仔细看着。

窗外是难得的晴天,街道的景色由阴灰转向苍白,但潮湿没有减退。青年将灯熄灭,困意在上涌。他坐到沙发上,随后意识遁入一片可控的黑暗。他的呼吸均匀起来,在这片朦胧的黑暗中凭空吊出几根丝线,丝线在这片空间里漫游,互相联结,渐渐织成几张人脸,在人脸背后是无数啮合精密的齿轮。他平静地驻足观望,直到一切消散殆尽。

“桂落,雀起东南。”

他于是昏沉沉睡去了,没有梦境,也没有人脸。

...

周山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些吃的,陈藏雀笑了他一路。他们一块走了一段,随后分道扬镳。青年摆了摆手,他向墓园的位置走去,墓园是开放的,但步行需要些时间。陈藏雀穿了一件藏青色大衣,从正门出来后他拐上小路,两边是被人修剪整齐的冬青丛,这条路相当僻静,或许因为过于狭窄,车辆并不能通行。

半小时后他到达了,枫山公墓的地势相对平坦,因为绿植养护地还算上心。除去这些耸立的墓碑外,几乎可以作为步道公园。陈藏雀漫无目的,他逐渐向西靠近,区别于那条小路的安静,公墓里却的确有着几个人影。他向前行进着,大多数墓碑前空无一物,有些则摆着些许鲜花。这些鲜花存放的时间不超过一周,而每周一的清早则有人专门清理。他经过这些在寒风中静待的鲜花,公墓里仍有不少空余位置,据他所知,墓园的西侧还有一片空地,如今看来倒是很难继续开发下去了。

他裹紧衣服,感到一种沉重的宁静从远处席卷而来,人们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最终不再开口,但孤独的灵魂又无时无刻都在呐喊。陈藏雀无声前进,直到他的面前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正弯腰摆正墓前的鲜花。

他停了下来,这个身影谈不上熟悉,但确实也并不陌生。墓碑上的字被竖起的花丛遮盖,他凑近些,心想这大概就是那刚刚离去的女人墓址了。

大丛大丛的香水百合立在那里,这代表着人刚故去不久。时间远去,灵魂的重量也在变轻,人们会遗忘,墓前也会变得萧索。

“李...李姐。”

他试探性地开口,女人听到了声音,缓慢地站起转身,她看见陈藏雀,眼神向其他地方闪烁了一下。她随后扑了扑衣服,点了点头。青年没再继续开口,眼前的女人脸上已有些皱纹,但看得出年轻时大概明艳漂亮,她的眼睛很有光亮,只是定在原地的身体有些发僵。

“怎么来墓园了?”女人开口,“天这么冷。”

“来走走,你...怎么?”他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鲜花,“李翠...微,是从我们这告别的那个人吗?”

女人点点头,她向外挪了挪,不再和青年对视。

“你认识她吗?”

“这么漂亮,怪可惜的。”

“是,我听周大哥说了,说是很漂亮。”

青年蹲下来,在那里贴着一张照片,有些时间了,照片有些褪色。女人站在湖边,大概是有风的季节,头发被吹起,她反手撑着栏杆,显得快活潇洒。

“李姐,我听他们说,你跟你爱人吵架了?也不跟着他回东北去了。”

女人笑了笑,点点头。

“因为点啥呢?”

“他是急性子,我在这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是说断就断了。”

青年轻轻踱步,女人看出她的意图,两个人于是逐渐往墓园外走去。

“是因为人的原因吧。”青年笑了笑,“李姐,我来的时候你就在这,枫山馆一个小小的食堂,我吃了你做的素鸡也吃了好多年。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们心里也舍不得。”

“是啊。枫山,殡仪。我...哎。”女人叹出一口气,“走不开了。”

两人于是沉默地向前走着,墓碑缓慢地在人身侧划过,一切都显得缓慢。

“李姐,你头发真好。”

“是吗?”女人笑了笑,她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年轻的时候更好,那时候头发坠地脖子疼。”

“姐,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个女人,你是不是认识啊?”

女人轻轻点点头,但仍旧没有出声。

“听人说负责给她办仪式的是她朋友。她没有父母,也没结过婚。她朋友给她备了好多百合花,不知道墓前的百合是不是也是她准备的。”

“她朋友?”女人停住,“那天来了吗?”

“应该来了吧。”

“是不是还带着一个孩子?穿红裙子?”

“好像是。”陈藏雀笑了笑,“是不是还去吃饭了?”

“是,是来了,不过是个男人带着,和你差不多高,和你还有点像。”

“和我还有点像?”

女人停下脚步,她转身来到青年前面,“是,是有点。他鼻子好像比你低一点,你比他白,还是不太一样。”

青年笑了几声,他快步向前,“我知道他,他有个哥哥,是做警察的,他最近来枫山查案子,问得很细,但我那几天不在。听周山说,调查李桂,还查一个叫卢峰的,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向前走了几步,随后意识到身边空无一人,随机转身,他看见女人顿在原地,她像是定在了原地,但她很快从失神中解脱,快步走上前。

“怎么了?”

女人的眼神显得有些恍惚,她皱起眉头。

“小陈,那天那个带着孩子的女孩,是不是小莹?”

“小莹?”青年再次立住,“李姐,你说的人...是不是叫卢萤,前不久她还为她母亲办理手续,不过说要等到春天的时候再考虑火化,我那时候还见过她。”

女人点点头,她的眼神开始聚焦,她盯着青年的脸,近乎灼热。

“我问问周山。”青年编辑了一条消息,很快得到了答复。“是这个人,她带着一个孩子。”

“她...认识小莹吗?”

女人的声音显得急切,她的声音开始上扬,语序开始混乱。

“谁,谁?”

“小翠,小翠,她们都认识吗?怎么认识的呀?”

“这个,我......”青年摇摇头,“李姐,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女人开始向前奔走,她显得有些急促,青年于是抓紧追上。

“李姐,李姐,你等一下。我和她简单聊过几句,有她的电话。”

女人于是紧急刹住,她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长跑,呼吸着吐出一大团白雾。

“你见过小莹,你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女人的泪水开始上涌,她背身擦掉眼泪,随后又转身过来。“算了,小陈。”

青年于是陷入沉默,他看着眼前的人,意识到她陷入了一场由回忆发起的风暴之中。他掏出手机随后又装回口袋。陈藏雀静静伫立着,一群鸟雀从他身后略过。女人快速平息了情绪,两人的视线彼此交错。

“李姐。”

鸟群在低空盘旋着,青年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随后点燃。

“警察可能正在找你。”

“我知道。”

“他们在找一个失踪了很久的人,警察为此还写信给我,说她可能还活着。”

青年整理思绪,斟酌语句,缓缓开口。

“她消失了据说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如果一个人活着,足够一个人改头换面。二十八年够一个孩子变成父母。如果人死了二十八年,骨头可能也找不到一片。他们告诉我,这个人可能还活着,但不知道在哪,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她可能有一个女儿,很早就将她送养了出去,她们就再也没见到。”

“时间太久了。我回复他们,很难。如果他真的还活着的话,也会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警察后来给我寄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人也就二十几岁。”青年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什么递给面前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收到照片的时候不敢相信,觉得上天好像在开一个巨大的玩笑。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自从来到枫山,这个人就在这里,所以她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或许有不得不待在这里的理由,而那个带她来的人,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女人的神色已经显得平静,她看着眼前的青年,眼底有些错乱和模糊。

“李姐,或许我也可以称呼你为蓝姐,其实这些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只是受我师父嘱托,他留下那么多的问题,想要我都回答,我回答不了。他走了,我在枫山就没什么牵挂,但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所以我不能走,枫山殡仪馆和李桂分不开,这是他的心血。他嘱咐我,如果有一天要走,也要把人和事情理清楚。但我理不清,人的恩怨又怎么理得清呢?他帮了很多人,但现在又缠进案子里说不清楚,他已经开不了口,我不想死了人还不能安生。”

“蓝姐,事情就是结,能系死就能解开。我问了警察,卢家所有的人,除去女儿都没了。人是一个一个走的,不能再等了,能开口的没有什么人了。案子还没查完,结没打开,你不能走的。”

青年的手开始发颤,他的烟盒已经空无一物。他低下头,将烟蒂扔进盒子。鸟群已经消散,女人将照片递还给他。

“小陈,我第一次来枫山是1990年,那时候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

那是什么时候?

我其实不太记得了,其实应该记得这个日子,那是个秋天,天已经挺冷的。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很害怕,所以这件事我没告诉别人,就在这么一个地方住了下来。

我是在一个石头台子上醒过来的,开着明晃晃的灯,特别冷。我看到我身边有人,我想说话,发现开不了口。我知道我肯定是死了,动也动不了,不能说话,眼睛也睁不开,鼻子能闻见味道,是一股鱼鳞的味道,很腥。我又闭上眼,这个时候很想咳嗽,就又坐起来,没想到吐了一台子。

我吐了好多水,我于是隐约想起来了,我是掉进了水里,喝了水,肺里边很热。我就不停呛水,死命想去抓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我感觉我就沉到水里去了。我坐起来,哇哇地吐,吐出来的水很腥,把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我身上穿着一个棉袄,样子很怪。我的裤子也都沾湿了,但也没管,就先吐出来了。

坐在我边上有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他。他在抽烟,穿的很笔挺。我从台子上下来,他见我起来就站起来、我害怕,想叫,他站到我边上扶住我,让我坐到他刚才坐的马扎上,他把那个台子上的毛巾收起来。我这才看见那个台子上头垫着毛巾,他用毛巾把水擦了,然后扔进桶里。那么白的毛巾,就直接扔进桶里了。我缓了一缓,觉得没什么事了,就问他这是哪?他没说话,收拾完了就又出去,出去又拿了一条新的裤子给我。我一看这衣服不是给活人穿的,一下子又吓晕过去了。

等我再醒过来,就是后半夜了。屋里很黑,我心想啊,人死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动了动,发现胳膊和腿都还能动,死了去哪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我听人说死了可以到处走,我于是站起来,觉得又特别累,这地方还不算特别黑。我转头一看,有一点光,一点红,好像是有个人。他咳嗽了两声,我就坐下,问他去哪?他说你想去哪?我说我想回去看看孩子,他说那你去吧。我说怎么去呢?他就笑了,拉开灯,我一看这就是一间屋子,不是什么阴间地府。我一下子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其实还活着,有手有脚,哪里都都没少。我问他这是哪,他说是枫山殡仪馆,我心想,我肯定是真死过一回了,不然怎么也来不了这。我一下子又迟疑了,问他我还活着吗?他说活着。

我终于放心了。

他就那么坐着抽烟,我问他叫什么,他就告诉我他的名字,是这的馆长。我说我怎么在这,他没说话,问我冷不冷。我是有点冷,但是身上倒也穿着衣服。我记得我是掉到水里了,只是不记得怎么掉到水里去的,我穿的衣服是干的,有人帮我换了衣服,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想走。他问我去哪,我说我在歌舞厅,在海桉区。他说我最好哪里也别去就待在这里,我问他为什么,他顿了顿,说外头的人都觉得我已经死了。

我坐在那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去找了谁,我和他去公园,去公园,在水边,他把我推到水里。我沉到水里,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我于是就问他,是不是他想害我?他也没说话,我说我们有个闺女,在他手里。他终于开口了,说让他养着,你要是活着,他不安心。

他站起来,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姓蓝,他说好,你之后改一个名字,他姓李,跟他姓吧,我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叫李兰。

当时我还年轻,很多事情都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

女人坐在沙发上,她捧着水杯,看了看周围,她面前坐着青年,青年没有开灯,只剩一点天光从窗户照进来。

“二十八年。”青年顿了顿,“这么长时间,你再也没去看看你女儿。”

女人没有回应,屋里只剩一片寂静。

“要叫她过来吗?”

“我其实见过她了。那天她在墓前面,我看见她了,她领着一个孩子。在之前,我也见过她了。”

“她认出你了吗?”

“她没看见我的。”

青年点点头,他已经明白过来,黑暗里女人的眼睛仍散出些微光亮。

“我和老齐挺好的,有些事没办法了。他照顾了我半辈子,我们有一个小孩,现在也工作了。”

青年没有说话,他的手机倒扣在桌子上。女人轻轻起身,她来到柜子前停了一停,只是连头也没回便径直走了出去。屋里于是再度安静下来,陈藏雀已无烟可抽。他将手机翻过来,终止了录音。

事已至此,一切都似乎再无可说了。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随后站到镜子前。

这面镜子藏在挂历后面,走廊里寂静无声,他将挂历翻转过来,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他的脸几乎苍白,这不是人正常的脸色。陈藏雀笑了笑,他将眼镜轻轻摘下,视野仍旧清晰。他盯着这张脸,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走廊里似乎有脚步声,他将挂历翻转回来,潮湿正顺着他的脊髓向四肢扩散。他再度想起躺在那块台子上的感觉。

人死后,是不是会迎来第二次生命?

他重新坐回那张椅子,拨弄着打火机的砂轮。

一丛火苗窜了上来,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在跳动,陈藏雀慢慢转过身去,看见了自己飘动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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