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吹灯入夜

唐乾刚坐在车里,他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一遍一遍播放着这段录音。录音里的女声语气平缓,他闭上眼睛,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警察用指甲在虎口处掐了掐,随后拿出手机轻松地播出一个号码确认这一切都是现实。事到如今,他意识到这一切已经联系成环,遮挡在命运前方的雾气霎时消散,他率先想起的是师父的话,同时想起那个无疾而终的结论。

“失踪就是失踪。”

二十八年。他轻声念叨出来,占据人生三分之一,失踪者的命运已然被改写。他叹气出声,此时市局办公楼仍有些房间亮着灯。警察最终还是关掉了录音,找人这件事从想法出现到将人找到只用了两周时间,短暂地让他有些恍惚。唐乾刚想起池澈在车上跟他说起的事,一个名字被人遗忘的角落,或许真的封存着什么。他于是又一次将信投出,这次他得到了回应。唐乾刚哑然失笑,在互联网时代,他仍然需要靠纸和笔寻找线索,陈藏雀将答案带给了他,不知道他是否拆开那本书?又或许恰好见证了什么?但他没有得到答案,他只是得到了一段录音。没有解释,也没有铺垫,在夜晚时分从聊天框弹出几分钟的音频文件,唐乾刚几乎心脏停了一拍。

他细细回忆着发生的一切,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个漫长而短暂的冬天。但每一幕都如此真实以至锋利,他隐隐知道故事最终走向一丛凋零的枫叶,只是没有想过故事会如此仓促地进入尾声,他看了看车窗外,仍不时有人从门口进出。

半个小时后他就会将身份户籍信息提供到户籍科,失踪人口将正是宣布被找到,而这也代表因命运的合闸而走上另一条轨道的蓝灿将再次与旧事接轨,这一切无关她本人的意愿。现实的涟漪是否会波及她的余生也不得而知,她隐姓埋名的生活也将一去不返。唐乾刚有些坐立难安,这案子或许会被当做典型,琥海市势必要掀起些风浪,不管是何种意义的。他静静地思索着这些事物,当人拥有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利时,应当慎重。

他最终将座椅拉起,琥海已隐入夜色中。他发动车子,行驶到宿舍楼下,随后给法医打去电话。女人正在吃饭,她匆忙收拾好一切,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夜里出勤,池澈换了一双软底鞋,随后起身下楼。

“去哪啊。”

她钻入车里,仍旧是一股熟悉的木质香味道,她看了一眼陷入沉默的唐乾刚,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霎时回神,但没有着急拧动钥匙。

“先听听这个吧。”警察将手机扔过去,“听完说说感想。”

法医笑了笑,直到录音里的女声说完第一句话,她的笑容逐渐僵硬凝固,随后归于平静。女人的声音在狭小的车里显得格外清晰,池澈甚至可以听见人的换气声。录音结束后,一大片沉默以二人为圆心扩散出去,许久后池澈开口。

“人找到了。”

“对,找到了。”唐乾刚手里的口香糖罐发出噪音,“就在枫山,也可以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很突然。我以为一个消失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会藏得很深,一般人绝对不会发现的那种。”池澈顿了顿,“实际上她也确实做到了,能改头换面在同一所城市生活,几乎和过去的一切断开了联系,她确实藏得很深。”

“可能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已经死了,所以她反而可以换一种方式安心地活着。”警察嚼着口香糖,“说重点,你听完这段录音,有什么感觉?”

“先说我觉得是重点的地方。这个人,虽然我们现在还没见到她,但基本可以确定是卢萤生母了,她是被迫来到枫山殡仪馆的,起因是被人推到水里。据她的描述是卢峰,作为他的情人,蓝灿遭到了这种...暂定说是谋杀吧。卢峰将她推入水里,她之后被李桂救起,并且就此驻扎没有挪动。第一点,卢峰为什么要把她推到水里?第二点,李桂为什么救她?第三,她是怎么被救起来的?后续又为什么选择留下?这大概是听这一段的疑点。”

“还有一点,我有些觉得诡异。”

“是什么?”

“一个母亲,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同一所城市长达近乎三十年,但她却能忍住不去探视,如果不是出于某种动机,就是违反常理。”

“关于这一点。其实不一定。”警察笑了笑,”她们真的没见过吗?我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她们见过呢?”

“见过......”

池澈重复着几个字,直到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处上升直至爬上她的后脑。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能有那么强烈的动机去夺取别人性命?”警察的语气近乎冷冽,“她不只是怨恨,不只是朦胧的积怨和迁怒,她切实去做了一些事,不论你怎么否认,她的确进行的都是杀人的尝试——换掉她哥哥的药,利用李翠微的身体间接提高将人杀死的几率,这样的事情不是一般的阴狠和隐秘,我不觉得她是靠臆想去做的。”

“你是说或许有人引导着她这么做?并且这个人可能是......”

“可是如果她们见到,卢萤就失去了所有的动机,她的动机是建立在母亲的失踪或者说不为人知的死亡之上,她们见到彼此,动机也就消散了。”

“世上有很多种见面。而我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关于你的这个问题,或许有更简单的答案。”

“什么?”

“李桂和卢峰的关系,或许可以为蓝灿提供她想要的信息。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健康活着或许是最基本的诉愿,而当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见面的动机或许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有道理。”池澈点点头,“但对于卢萤而言,这种信息流通是单向的,蓝灿可能可以得到她的消息,但她只会知道母亲消失了。”

“是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话说,你知不知道李桂儿子李飞龙牺牲的那场大火是什么时候?”

“我查过了,1990年的10月15日,是个周一。怎么了?”

“关于你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我们应该换个角度考虑。”警察将糖吐出,他顿了顿,“为什么人会出现在殡仪馆?”

寒意仍在上涌,池澈没有开口,她渐渐洞悉了更深层的逻辑。

“因为这本身可能就是一件两个人联手的预谋案件。”

“我们回忆一下。”警察的语气开始变得轻松,“事发当天,蓝灿没有前往卢峰的住所,而是前往了盈平,而根据推测,是卢峰约她前往枫北公园。她提到了是秋天,并且是深秋,而如果是这样,说明二人在此前可能还保持着联系,他们或许还是情人。而作为情人,一同游玩也就不足为奇,但是为什么是枫北公园?实际上我查找过,不论是以卢峰工作的医院还是蓝灿所在的歌舞厅,他们周围都有其他公园可以选择,这一点显得尤为奇怪。”

“前几天我们去枫山殡仪馆的时候,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蓝灿最终去了盈平哪里?而现在确定是枫北公园,是因为哪里有一大片湖水。这个湖是流动的,可以看做是琥江的一个蓄水池,它的水位很深。而你告诉我,公园里有茂盛的植物,而你上大学时,附近仍然没怎么开发,我一下子惊醒。这样的地点与其说是僻静的约会场所,不如说是杀人藏尸的绝佳地点。而你说起山上的路,有一条连接着公园和枫山时,我意识到这样的道路甚至为运送尸体提供了条件。”

警察感觉烟瘾上涌,他咽下一口唾沫,“而为什么选在这里?尸体不论怎么掩藏,其实都会留下破绽,最保险的处理方式只有一种,我们一开始都想到的,那就是冒充正常的遗体运送到殡仪馆内,随后不论采取何种手段,进行火化焚烧。而如果能够完成这一步骤,就算是警察追过来也无济于事,因为一切的证据已经焚毁,没有了尸体,法医无法开展工作,追凶则也难上加难。”

“但这么做的核心问题在于如何让殡仪馆接受这具来路不明的尸体。我想到了诸如偷梁换柱或者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但这些都建立在一个条件上,那就是殡仪馆内一定会有接应,不论他是司机,还是入殓师,或者其他人,一定有人能够接应他,完成尸体的接收。”

“李桂的资料我已经查过,周山说起那份悼词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两人或许存在更深层次的关系——他和卢峰同为琥海医学院的学生,虽然并不是同一级,但已经说明了他们认识并且建立情感基础的可能。而我们能想到的,或许也是卢峰能想到的,这个能接应他的人只能是李桂,而李桂一个人也就够了。”

“但问题是卢峰干的事情是违法犯罪,如果一旦暴露,李桂也就完了。单靠感情基础吗?”池澈顿了顿,“等等,大火,大火是同年也是秋天发生的啊!”

“对。”警察点点头,“关于这点,我们现在还没完全调查清楚,但已经有理由怀疑这就是卢峰的筹码。李桂在枫山干了这么多年,他的员工都说他人很好,并且帮助了很多人。如果他如人所说,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应该不会同意卢峰的要求,但如果李飞龙的生死作为砝码加到这个天平上,很难说他会怎么想。一边仅仅是帮人处理尸体,另一边是自己儿子的性命,一个情感正常的人很难说会怎么选。”

唐乾刚叹了一口气,“但是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有。这种交易很难在同时达成双方的目的,因为有一方的诉求可以立即满足,而另一方则是长期的,这就代表了不对等。”

“和苏枫谷以手术费威胁卢萤帮他保守秘密一样,他不能打款,因为手术一旦完成,他就失去了筹码。但他也不能一直威胁,因为如果卢宛童出了事,对方就失去了诉求。而在这场交易里,必然存在着一个先后顺序,那就是李飞龙出事在前,而蓝灿的事情在后。因此卢峰就可以以此为筹码,而如果他先一步满足了李桂,交易就可能谈崩。”

“人都是利己的。”池澈意识到悲剧带着强烈的必然性,“站在李桂的角度,他其实非常被动。很有可能存在亲人死去还成了别人帮凶的局面。”

“是的。”唐乾刚的语气再次转为凝重,“双方都是刀尖之上。唯一的破局方法很残忍。”

“李桂放弃自己的孩子。”池澈一字一顿,“一个聪明的人,他或许已经想到了,拖延转移的几个小时已经磨灭了希望。但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也不是一般人能明白的,他放弃了自己的孩子的话,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其他。”

“还有。”警察将烟点燃,“一个学医的人,高材生,卢峰为什么不亲自确认死亡后才离开现场?”

池澈将车窗放下,“是不是因为溺水并不好查看?”

“事情应该是可控的,如果卢峰计划要处理尸体,就不能让尸体随水冲走,他要确保可以把尸体捞上岸来,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是他根本没想着自己动手。”

“你是说他想借李桂之手除掉蓝灿?而因为手握李飞龙的生死,他确实又可以这样威胁。”

“想想吧。对于一个溺水昏迷的人,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将人扔到冷库里冻一晚上,事情就达成了。”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一道由现实逻辑浇筑的巨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仅仅是设想,已是满襟狂风。

“但后来......李飞龙还是死了,蓝灿活下来了。”

“是的,选择其实握在自己的手里。”警察将烟顺着窗户撇出去,“这段录音里提到了一句话,蓝灿转述李桂的话,说女儿让卢峰养着,而她活着,卢峰不安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过吗?”

法医摇了摇头,她静静等着结论。

“我其实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说蓝灿活着,卢峰就不安心,不安心在哪里。”

唐乾刚猛然发动车子,引擎将池澈推到座椅上,她几乎惊叫出来。

“去哪?”

“这场大人的斗争里,牺牲品的感受其实最为强烈。”

车子在立交上高速行驶,池澈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晚上八点,琥海市灯火辉煌,车流不息。她望向窗外的城市,这座城市极其漂亮,夜景的衬托下,多些几分柔和的阴影。车里寂静无声,唐乾刚关上音乐,车窗被留下一一截缝隙,风声呼啸着灌入,清新潮湿且冷冽。

“这段录音是你的线人提供给你的吗?”

“对。”

“他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

“我给他了一张蓝灿年轻时候的照片,说帮我留意这个人。”

“那天的合照上,没有这个人。”

唐乾刚撇头看了一眼,“没有,我看过了。所以当时不抱希望。”

“藏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一张照片暴露。”池澈笑了笑,“你这个线人,像是游戏里的NPC,你只要靠近他,就会有线索。”

“很多时候,只有我写信,他才会回我。现实里这个人像是不存在似的。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些信寄到了另一个世界,手机信号过不去。”

“你给他送了本什么书?”

“局外人,这本书你看过吗?”

女人的眼睛向左倾斜了一下,男人的脸色平静自然。“看过。”

“我以前看了一部分,很深刻。”

“问你件事,这案子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把别人掺和进来?”

“谁?火燎原吗?”

“对啊。”

“我和他在不同年龄段,都曾经跟着老人生活过。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毕业之后虽然留在琥海,但他很少找我,高中那会,我外祖母,也就是他祖母去世了,从此之后他就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

“对,我的叔叔,也就是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母亲也走了,所以他从小就跟着老人一起。你看他有时候嬉皮笑脸,也算是开朗,其实心里很冷,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他从来不说,我也就不问。你说我为什么把他弄到一起和他没什么关系的案子里,其实就是想让他知道,我挺需要他的。”

“人不能太孤独,太孤独的人可能觉得连死都是小事。”

唐乾刚将车驶入街道,路两边已无位置,他找到附近的商场,在逼仄的地下停车场找到了一个位置。

“这没信号,我已经跟她说了,新敏路有一家咖啡,她可能已经到了。”

卢萤推门而入,她看见坐在角落位置的女人,于是快步走上来,脱掉了围巾。女人的脸色并不好看,池澈轻微扫视,她的眼周淤血,女人轻轻笑了笑,看了看在柜台处的警察。

“宛童还好吧?”

“吃完饭在写作业,我不能留很长时间。池医生,唐警官也没说什么事,要紧吗?”

法医的视线和女人错开,“不会留你很长时间的,等他过来吧。”

警察端来几杯饮料放在桌子上,随后摊开本子坐下。

“夜里就不点咖啡了,不知道你们爱喝什么,就点了卖的最好的。卢女士,我听说了,节哀啊。”

女人轻轻点头没有出声,眼神中仍带着深重的忧愁。

“后续的事情,是不是都托付给你了?”

“嗯。”

“如果很麻烦,你可以咨询的。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联系我们。”

“不用麻烦了。她也没有多少东西要处理。”

“好。”警察喝了一口饮料,“有这么几件事情,和你的生母有关。”

“我母亲?”女人下意识直起腰,“什么事?”

“你知道她失踪了多少年吗?”

“二......”女人定在原地,“二十八年。”

警察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对,二十八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人还在,她为什么从来没出现过?”

“从来......我,”一丝迟疑展现在女人脸上,“我不知道,她可能已经不在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她还在,应该来找我的。”

“你觉得,她还在吗?”

“我不知道。”

“卢萤,”池澈开口,“母子连心,她在不在,你应该都有感应。”

“感应?我真的梦到过她几次.她就在水边,我不知道她在哪,她也不告诉我,我想去找她,找着找着就醒了。”

“每次都是哭醒的。”

“我当她已经走了,只是回来看看我,我这样就释怀了,不然我在卢家待的每一个晚上,因为她把我扔在这经历的事,我都会记一辈子。”

“慢慢说。”池澈将纸递过去,“别太着急。”

“其实,你也很恨她对吧?”警察平静地开口,“你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而你在卢家,我们虽然不清楚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可能确实不是好事,这样的家庭很难说怎么样,你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是恨她的。很恨,对不起啊,这两天事情实在太多,我......”

卢萤的语句开始断裂,她开始抽噎,将整张纸巾捂在脸上,随后冲向洗手间。

“去看看她,注意说话。”

法医随后进入洗手间内,她听见一个隔间传来断续呜咽的哭声,随后轻声敲门询问。她没有得到对应,池澈用手轻轻抵住门,她的指关节逐渐弯曲,直到她意识到门已经上锁。

“没事的,卢女士,我们可以理解,但调查还在继续。”

仍然没有回应,只是呜咽变成了响亮的喘气,她意识到门后的人正逐渐归于平静,池澈转过身,在洗手台处有一面镜子,她看着自己,有一瞬间陷入了深重的恍惚中,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题该如何进行。现实纠缠一处,作为调查的人,还需要从掺杂痛苦与模糊的表露中辨别真实,她意识到角色的转变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调查真相的人必须如刀锋一般,划开皮肉得见血骨。

她听见水箱响动,于是迅速回到座位。警察的脸色和之前一样,只是那个摊开的本子已然合上。

“对不起。”卢萤重新坐下,“继续吧。”

“说到哪了?”

池澈试探性开口,面前的女人似乎再次回归到初次见面的样子,在倦容之下,是一种隐隐喷薄的理性。

“我的生母。”

“是的。”唐乾刚开口,“卢萤,之前我找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对卢家的怨恨是因为他们对你母亲的消失不闻不问,你怀疑他们是导致你生母消失的原因,所以你将这种怨恨变成了想要毁灭这个家庭的想法,所以那些被换掉的药片,还有...卢博川和李翠微的认识。”

“但是你也同样恨你生母,恨她将你抛弃。”警察停顿了一下,“但我觉得这种恨并不纯粹,和你对卢家的怨恨不太一样。你应该很想她,但是这种情绪...大概不能作为一种动力,所以你不得不将它变成另一种,更清晰也更长久的恨,恨也需要精力,你应该不想忘记她。”

“或许吧。”

女人点点头,她拿过那杯饮料,拆开盖子而后喝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池澈的视线再次和卢萤相撞,交点相当灼热,女人缓慢放下杯子,随后将目光移至警察脸上。她的眼球蹿动了几下,像一只不安的鹿,或是意识到剧变降临前的人,女人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剧烈起来,已至空气里扩散着微微的风声。

“卢萤,你母亲还在,还活着,就在琥海市。”

池澈和唐乾刚交换了眼神,随后温和又坚定地女声响起,她忍住颤音与停顿的欲望,甜腻的咖啡香气冲淡了当下的宿命感,她第一次狼狈而慌乱地收回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然被洞穿。

很久之后当池澈再次回忆起此前的一切,她才意识到人的伪装终究是由自己撕破。先前的所有冷静、理性、麻木与平淡会像暴风中的船只一样顷刻湮灭。套着的壳子被轻而易举地撕裂,这一切都是具象的,表现在的五官,四肢,语言和动作。

坐在他们面前的女人陷入了失神的状态里,她起初像是听错了什么于是请求再说一遍,池澈于是再度开口,较第一次更迅速和清晰,简直像一张告示一般直白。警察的神经已然紧绷,他示意法医随时起身以便随时能够控制场面。但事情很平静,女人只是重复了一遍,随后泪水决堤,双眼像泉眼一般涌出眼泪,她皱了皱眉,随后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

“卢女士,如果......”

法医的话语被打断,女人开始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哭声,但那不像哭声,人在极度痛苦下的悲鸣,或许是这种声音。零星的顾客向他们投来狐疑的目光,警察环顾四周,时间在分秒间流逝。

卢萤没有选择再度进入洗手间,她在短暂的压抑后开始哭泣,悲鸣因此再度转为呜咽,她趴在桌子上,像是困意上头的学生。

“卢女士,先冷静一下。”警察瞥向别处,“澈,你看着点。我出去一趟。”

警察起身出门,他点上一根烟,随后掏出手机。这个城市会在今晚之后产生一些变化,警察抬头看了看天,他的视野并不算宽阔。四周的楼宇高耸,将灯光洒在已经凋零的行道树上。他沉默地抽烟,预感越来越强烈,无关罪案与真理,只是最鲜明与直白的人性。

到底是什么。

他将烟盒里的烟尽数抽完,随后返回座位,女人紧闭双眼,她再度进行了重建,先前的哭声变成了轻浅的抽噎。唐乾刚摊开本子,随后准备开口。

“她在哪?”

女人抬起头,她看着警察。

“这个...你听我说,你生母她在这些年重组了家庭......”

“她在哪?”

女人的声音高昂起来,她似乎再次陷入某种湍流之中。

“抱歉,卢女士,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当事人的地址。你生母重组了家庭,可能有许多顾虑和苦衷,我们作为警方,会在后续跟进调查了解,但目前只能告诉你她还活着。”

“重组家庭?”女人的口吻透露出不可置信,“她是不是特别幸福,幸福到忘了有一个女儿,她的女儿在琥海,她可以看都不看,问都不问,过完这辈子?”

法医和警察再度对视一眼,随后一人开口。

“你生母对你心怀愧疚的。之后不久你们应该就可以见面,关于当年的事情,也最好让她亲自解释给你。”

“解释!”女人站起身来,“池医生,唐警官,你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恨她吗?”

“你先冷静,坐下说。”

“对于卢家的人,我确实怨恨,虽然这些年他们对我还算不错。但对于她,我从第一次去参加葬礼后就再也没想过她,我对她再也没有一点感情,那时候我已经十年没见她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很奇怪,一个人越来越模糊,但是恨她却越来越清楚,她让我觉得人活下去不是靠爱这样的东西,爱多脆弱?但是我恨她,我记恨,日日夜夜没有一天忘记,我就是这么长大的。”

“第一次参加葬礼?”

“对,那是卢峰,也就是我的养父,他的父亲去世,我那时候也才十六七岁,在上高中。人死了,我只在书上见过,没见过真的死人。人死了要运走火化,在殡仪馆我遇到一个人,他给我讲故事,我那时候还小,但是很聪明,他告诉我在以前,野兽可以成人,但是要拿走人身上的东西,所以讨好人靠近人迷惑人,直到人点头,野兽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人杀死,代替他,没有人能看出来。我听这个故事害怕了很长时间,接连做噩梦,我中了梦魇,到夜里就会被鬼上身,直到哭出来,咬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我哭了一个月才不哭了,不是因为这件事被忘了,而是,而是......”

警察的眼神逐渐锐利,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在发抖,她像是见到了什么,又像是预知厄运的野兽,她张了张嘴,嘴巴咧成一个难看的角度。

这一幕相当诡异,女人无声地转着脑袋,像是面前的人变成了令她惊骇的事物,法医察觉她的情绪已在崩溃边缘,于是果断开口。

“卢女士,你慢慢说,都过去了。”

“这个故事我现在还能讲给你们听。鬼故事,我在想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吓得想死?我不明白。我当时恨周围的一切,懵懵懂懂,我那时候在干什么?听收音机?我因为这个故事,收音机也不敢听了,我总觉得下一秒声音就会变,变成一个男人,然后是狗和狼。我也就是那个时候成绩一落再落,我只要一看书,那个声音就起来。”

卢萤闭上眼睛,她的手仍在发颤。

“那时候条件挺好的,我看过很多小说,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被吓得这么惨?一个故事嘛。我是在冬天想明白了,正在上课,上着课,我又想起来野兽怎么变成人,哄骗人。我又问自己他为什么说给我听?那个人叫李桂,是殡仪馆的馆长啊,他的语气,他的动作,都不想是吓唬人的那种人。”

“我一下子明白的。”女人惨笑了一下,“他不是为了吓唬我,如果吓唬我我不会害怕,他是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你们知道吗?”

两人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她像是话剧演员一般舞动着双手,眼神变得具象,但这种具象带着诡异与难以理解。她死盯着记忆,因此具象又空洞。

二人沉默无人,卢萤的眼角跳动了一下。“他是在警告我,在用别人听不出来,但是我应该听得出来,我必须要听出来的方式,警告我。他不是在讲故事,也不是在吓唬我,这个故事是他编的!里边的人、事,任何一本书里都找不到,但是他讲得很好,说明已经想过了很多次。他第一次见我,就拉着我要讲,但除了我,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一个中年人坐着和学生在办公室里说话,别人不能注意,注意到就完了。”

“他只能讲故事。”

卢萤的视线从记忆中收回,她仍然无法目视真相。

警察和法医的余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在短暂的沉默后,池澈迅速整理思绪,过去的几分钟里,她确实陷入紧张之中,她的手心略微出汗,眼神愈加冷冽。

“卢女士,你是说这李桂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为了警告你,并且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是么?”

女人点点头,她似乎鼓足了勇气,随后再次陷入那种隐性的对抗之中。“我当时还小,没有第一时间想明白。我想明白是在一节课上,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在想回家吃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我母亲,我生母,那时候已经过了十年了。想起她,我又想起我和她分开的那个时候。我和她分开的时候已经六岁了,开始懂事,但也只记得一点点事情。她给我做饭,那个地方有一道红色的砖墙,我就躲在那里。我想起她来,又想起她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呢?她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那为什么一开始不把我送养出去?要等到我那么大开始懂事才把我扔给卢家,可为什么偏偏是卢家?他们家不是没有孩子,他们有一个孩子了,是个男孩。为什么偏偏是我?养活我真的很难吗,是不是把她给压垮了?”

“我那时候坐在最后面,老师讲什么我一点不记得,我就坐在垃圾桶边上想这些事,我又想起我的养父母,我的哥哥,他们对我...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他们很少和我说话,但是又对我做什么很关心,他们总害怕我受伤生病,我在家一打喷嚏,我母亲就会让我吃药,给我请假,我不明白,他们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像是他们养的什么动物。我一下子想到,在那个课上,我想可是为什么养我呢?我的母亲又为什么要把我给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我?这几个问题反反复复,我问自己,我想起那个故事,一个野兽哄骗人的故事,我......”

“你怎么了?”

警察感到身体正逐渐僵硬,他必须要开口,女人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她在巨大的压力前崩溃了,她反复重复的事情似乎正像锯齿一样割裂着她。

“我......”卢萤再度闭上眼睛,她无力地摇摇头。“唐警官,我没法告诉你了,我女儿在找我了,她找不到我会出问题的。”

咖啡厅里瞬间明亮了起来,三人在一瞬间呼气出声。盘踞在阴影之中的压力霎时消退,像是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的人发现自己身旁有一丛温暖的炉火,两人点点头,警察合上了笔记本。

“我得回去了。”女人拿起杯子,“唐警官,这杯饮料多少钱,我转个你。”

“不用了。”男人笑了笑,“卢女士,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有这样一种认识,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们具体的原因,但我们能感知到你被送养在卢家的生活应该很痛苦,这导致你怨恨你的母亲。但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而作为警察,最主要的任务是调查真相,但它有一些前提条件。卢女士,关于数起案件到今天已经接近尾声了,你生母那边,我可以带几句话,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女人站在原地,她的双臂无力地垂下,她的眼睛红肿着,嘴唇紧抿,沉默着思索。

“我有好多事想问她,也想跟她说说发生了什么事,但算了吧。”女人摇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走到街上后,法医被女人拦住,警察走出去几步,短暂地驻留后钻入车里。

“怎么了?”

“池医生,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谁?”

“李...李......”女人停顿了一下,“她有没有说孩子的事情。”

池澈摇了摇头,“她确实跟我说了什么,用写信的形式,但没有提到孩子的事情。”

“写信?!”女人睁大眼睛,随后目光开始闪烁狐疑,“说了些什么?”

“逝者不希望我现在告知他人,但我可以很确定地说,这些事情和你有关。她希望你能够主动开口,她说这样她留下的那些东西才有意义。”

两人站在风中,围巾的末端几乎飘飞起来。

“卢女士,我其实还是挺羡慕你的,至少你还有机会看到你的母亲。”池澈略微停顿,“我都记不清她什么样子,但还穿着她给我织的毛衣。”

“如果她还在,我不会去拿起刀子,做着把人划开的工作。我可能真的会和你对我的称呼一样,做个医生。人活着,很多时候都挺简单的,简单的东西往往又成了执念,我们女人,不是为了父母,就是为了孩子。”

侧方的车灯稍微闪烁了一下,女人叫住了她。

“池医生。”

她于是走近了些。

“我不是不想告诉她,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让我继续当她的女儿。”女人再度缠好围巾,“我想告诉她,但她一定不能承受。她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有一天宛童讲给我同样的事,我立即就会去死。我只关心她活的好不好。至于我的痛苦,我的人生,她不用关心。所以对她,我也是这样的。我想让她好好活着,如果她很好就不用见了,也别说起我的事。”

“还有,池医生,宛童不是我的孩子,但她父亲和母亲已经走了,我是她妈妈。她逐渐大了,开始懂事,如果可以,不要说得太详细。”

池澈点点头,眼神示意她是否还有。

“我今晚说的,都印证过了,是真的。”迎面的车灯将女人的脸映地惨白,“但这些其实都是和...和别人没什么关系,我就想把孩子养大,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于是沉默着告别,女人藏在围巾后的脸在后视镜中迅速拉远,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我跟你说过,从一开始就说过,她很特殊,你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

“我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警察笑了笑,“为什么?”

“心理学上说人在巨大的压力下会形成另一种性格趋向,但这种趋向可能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驰。”

“比如呢?”

“你在领导面前是不是要笑?但你如果是个不爱笑的人呢?”女人感觉些许疲惫,“但如果这种压力扩大一万倍,你面对的不是领导,也不仅仅就是笑一笑,你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你是说她也是这样的情况?”

“但在某天,这种压力消失了,但原来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池澈晃动已经空了的糖罐,“你发现原来的那个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活着。”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