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夜与白昼并不相连

火燎原看着窗外愣神。今天不是工作日,他刚接到电话,明天带着孩子去玩一天。仍旧是唐乾刚的任务,他从床上翻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火燎原想打个电话问问,但手还是停在了半空。

“几点?”

“九点,我先去找你,我们一块过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睡了几个小时?他不太记得,只是觉得有些头疼。火燎原从抽屉里翻出感冒药,又起身烧水,他听到隔壁传来叫嚷声,大概是三四个男生在玩扑克,他想起睡觉时有人敲门,但他没醒。火燎原将药片扔进嘴里,窗外天幕是紫红色的——又要降温了,甚至要下雪。他沉默着喝下一整杯水,感觉胃里逐渐温暖过来,但胃里除了热水外再无其他,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他穿好衣服下楼。

火燎原经常在这座城市漫游,有一种比孤独更具象的情绪会在此刻笼罩着他。他的视力很好,隔着几百米的高层里的人影有时会扰动他。在很多个这样的夜里,他背着相当沉重的包穿越在这些街道里,他熟悉这一带的一切,包括便利店。他不想走太远,小区门口右转几百米就有711,火燎原犹豫要不要在门口抽根烟,但店里人并不算多,隔着一层玻璃,他和店员对视后,终究还是直接推门进去。

他眨了几下眼,灯光实在明亮。货架上的速食品基本已被搬空,剩下一盒炒面还有些许冷门口味的饭团。火燎原停在酒精饮料的货架前,他其实想买点回去,睡眠并没有消解疲惫,但他猛然惊醒——已经吃过药物,因此不能够碰酒了。他转身前往柜台,从九宫格里捞出些丸子鸡蛋,随后又拿了最后那盒炒面。

他咳嗽了两声,将东西递给店员,那是个扎着头发的女孩,看样子像是学生兼职。

“这个是辣的。”她指了指炒面,“你好久没来了,我记得你胃不太好。”

“你认识我?”

火燎原笑笑,没着急说明那盒炒面的归属。

“你瘦了。”女孩笑了笑,“我记得你爱吃辣的,老是很晚来,还要加热,是当夜宵吧?这样吃会不太舒服。”

“那该怎么办?”

女孩转身从结账处离开,她从冷柜里挑选了一会,随后拎着一瓶牛奶回来。

“配着。”

火燎原的笑容再次闪烁了一下,他亮出付款码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你说小孩子都喜欢吃什么?”

“甜的啊。”女孩结完账,“你背后就有糖。”

火燎原转身过去,果然在货架中低端有一些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他挑了一点,随后再次结账。在微波炉加热的短暂一分半钟里,他们没再继续对话。火燎原接过袋子时道谢,随后再度走到街上。

一大片夜景就在他眼前。穿城高架上汽车飞驰,他听着这种并不刺耳的噪音,这是属于城市的声音,除此外就是零星的风声,高楼之间的风声会更加剧烈。火燎原象征性抬起头,感受颈椎挤压碰撞在一起的酸痛,这座城市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星空了,他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搜索,最终看到在东天处有一弯弦月,不同的两道弧度最终创造了两个交点,交点内填充了一抹淡淡的黄色。他看了一会月亮,当觉得弧度实在锋利如钩时收回了目光。

火燎原回到屋子,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并非一张杂乱的桌子,而是一片空旷的足以盛放所有记忆和头绪的黑板。他将餐食放到一边,像石像一样静静坐着。一张又一张人脸从他面前闪过,这些都是真实的,可他和这一切毫无关系。除了给警察当了几周司机外,这些汹涌起伏的案件织成的大网并没有将他裹挟进去。他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在楼下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某一日将门敞开,从里头流淌出一团混着头发和牙齿的爱恨情仇,这团东西的确惊人,但这到底是邻居的事情。他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别人事情是怎么回事,但终究是个路人,有什么意义呢?他其实不太清楚,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认识的人比三年的还要多,火燎原时常觉得疲惫,他已经找到根源。

日子其实一成不变。年轻的人总会需要点新鲜的事物,他拆开那盒炒面,一股浓郁的肉酱味道扑面而来,他在十五分钟内解决了饭食,随后重新倒在床上。

火燎原被闹铃惊醒,窗外已然天亮。他再度翻身而起,头痛减轻了。青年洗漱完毕,听到隔壁传来交错的鼾声,随后锁门下楼。

“你早点过来。”

半小时后他坐上了车,只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池澈也坐在车里。

“早啊。”火燎原尴尬地将副驾车门关上,随后坐上后座,“吃饭没?”

“没有。”

“猜着你们没吃,不过没买多。”火燎原将袋子递过去,“你别吃了,让给女士。”

“谢谢帅哥。”

“客气。今天又是什么任务?需要把孩子支开?”

“简单来说,卢萤她妈找到了,双方协调后,准备见一面。”

“找到了?”火燎原笑了笑,“这事怎么着也得算我一份功劳吧?你知道我在外边给人起一卦收多少吗?”

“行了,后边请你吃饭。”

“这些事,你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们干警察的,从来没吃亏过。”

“这不车上跟你说吗?”唐乾刚从内视镜里扫了一眼,“澈,大概情况跟他说说吧。”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女人边嚼馅饼边说,“卢萤那边还是有抵触情绪,但是也算同意了。我们等会开车接她去枫山找她的生母,如果合适,就在那里谈。”

“枫山?”火燎原抻长脖子,“殡仪馆吗?”

“对。”

“我建议你们换个地方,没事老往殡仪馆跑算怎么回事?”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你哥觉得不死心,他上次没见到笔友,这次还想碰碰运气。”

“笔友?”

“对,你知道吧?”

“知道,见过,还聊过。他说一般有重大困难的个体他才过去,周末他休息的。”火燎原笑笑,“他当警察当惯了,觉得全世界都坐在那等他,只要过去就能见到。”

“听见了吗?”池澈接过话茬,“我知道有个地方,挺适合的。”

“哪?”

“枫北公园。”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成片,火燎原掏出手机,直到红灯变绿。

“我不知道这在你们领域是不是有啥讲究,受害人返回现场,是不是能想起一些东西?不过你们看着办吧。”

“你准备带孩子去哪?”

“这你别管,反正让她开心就行了。”

车子仍旧停在了商场底下的停车场。三人下车顺着长陡坡一路向上,顺着人行道越过铁门,火燎原看见女人牵着孩子正站在门口。

“久等了。”警察率先开口,“童童,还记得我吗?”

女孩仰起头,她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她点点头,但下意识还是看向了身后的两人。

池澈看向女人,女人轻微点了点头。“童童,你今天就跟着哥哥出去玩好不好?妈妈有事情要做,你跟着哥哥要听话,不能乱买东西。去玩了什么,要记下来,回来跟我讲。”

火燎原向前走来,几天没见他感觉女孩似乎又高了些,他摸了摸女孩的头,随后和众人告别。火燎原摆了摆手,三个人同时点了点头,但他步子很快没有看清。卢宛童跟在他身后,直到出了巷子她一下抓住火燎原的袖子,相当兴奋地发问。

“我们去哪?”

“去...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火燎原放慢步子,“你吃过饭了吗?”

“吃啦。”

“好。我们坐公交车去。”

火燎原根据手机的指示来到公交站牌下,他环顾四周,街上人并不算少,女孩穿了一双干净的运动鞋,她似乎已经从不久前的阴霾里解脱出来,死亡并没有带来过重的影翳,她跟着火燎原上了车。车上稍显拥挤,青年凑到一个男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立即起身,向后走去。青年眨眼示意女孩,女孩心领神会,坐到位置上,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公交车一路向东驶去,女孩好奇地打量车窗外边。街道两侧的高楼逐渐稀疏,火燎原告诉她到地方了。

在一些老旧的民房街区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支起了防水篷布。青年拉住女孩的衣服示意她抬头,在大门口正上方,钢架上醒目的几个大字让女孩惊叫出声,她灿烂地笑出声,以至露出洁白的牙齿。

“宠物市场!”

“走,去看看。”

青年的心一下飞起来,他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快乐和自在了。火燎原拉住卢宛童的衣服往里走去,市场被开辟出一条道路,路两边则是各式各样的三轮车,而三轮车里则是各式各样的笼子和猫狗。商贩看见雀跃的女孩几乎一下都精神起来,其中一个直接将笼子放在地上,火燎原暗自嗤笑着,空气并不算好闻,不出他的预料,在第一站卢宛童就已走不动路。她蹲下来看着笼子里的小狗,那是一只金毛幼崽,隔着笼子舔舐女孩的手,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将笼子打开,把狗抱在了怀里。

“这狗好吧?”男人将狗递到女孩身前,“你摸摸它,多胖。”

女孩于是伸手摸向狗,即便在男人怀中,它仍然不算老实。卢宛童的手于是灵巧地摸着,每当舌头靠近,她便缩回手。

“这狗挺好吧。”男人看向火燎原,“我这都打了疫苗了,孩子喜欢,拿着吧?”

男人的话尚未落地,女孩的手已经收回,她转头看向别的摊子,随后低声道:走吧。火燎原于是目睹男人尴尬地将狗塞回笼子。跟着女孩又来到了卖兔子的摊位前头。卖兔子的老板则是个年轻女人,相较于卖狗的男人,她的手段更加聪明。女人将小袋的兔粮分给路过的人,大多是孩子和青年男女,在一个开放的盒子里,十几只兔子正在被路人投喂,不出意外卢宛童也分得了一袋。

两人于是蹲下来,那些兔子正不断啮食着草料和兔粮,火燎原抬起头询问是否可以抚摸,女人笑着点头,卢宛童于是再度伸出手去。

“怎么样?”

“软软的。”

“要喂它们吗?”

“它们会不会撑到?”女孩轻声开口,“我看好多人都喂过了。”

“兔子...确实会撑到。”

“那就还回去吧。”

卢宛童站起,她将没开封的兔粮重新放回女人手上,随后又向前走去。她在每一个摊位前都停留了一会,当老板展露出售卖意图时便会继续向前走去。宠物市场的东西相当丰富,除去常规猫狗,甚至还有一些连火燎原都没有见过的异宠,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缸里,一条五彩斑斓的蜥蜴正一动不动地发呆。女孩于是照例蹲下来,轻声询问这是什么。

“蜥蜴。”青年指着玻璃钢,“一种爬行动物。”

女孩有些害怕,她离得远了些,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在青年耳朵边上:“它咬不咬人?”

“这个,应该不会咬,你看它没有牙齿。”

卢宛童咯咯笑起来,老板于是从玻璃钢里将蜥蜴捞起放在手上,他炫耀式的将它凑到女孩面前。女孩于是一下跳了出去,火燎原抬头看了看顶棚,他们身处市场的中央,人声和动物的鸣叫混在一处,异常嘈杂。

在角落的位置,女孩再度蹲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火燎原看见了一只瘦小的猫,趴正在笼子边缘,任凭别人怎么逗弄,也只是无力地叫唤,并不抬头看人。那是一只黑色的猫,女孩蹲在笼边叫着。

“咪咪?”

只是猫并不回应它,它卧摊子的最边上,在它旁边的兄弟姐妹则显得生龙活虎。女孩站起身来,她没有接着往前,只是退到一侧,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只黑猫。

“它会死吗?”女孩抬起头,火燎原避开她的眼神,他看向老板——一个老头,他正颓然地坐着,并不关心生意。

“老板,这猫怎么不机灵啊?”

“农村母猫下的一窝,有大有小,30一个,它稍小点,你要么?要的话20。”

火燎原看向女孩,女孩低着头,两只手扭在一起,她的脸上几乎藏不住任何情绪,她看着那只小猫,抿紧了嘴。

“我们再看看。”

火燎原点点头,他拉着女孩继续行进。市场里其实并不单纯全是摊位,一些低矮的门头房里装满鱼缸,从门外向里看,犹如水世界一般梦幻。只是女孩的脚步已不再雀跃,她安静地站在鱼缸前,在水族灯的照耀下,鱼群在鱼缸里游动,显得十分梦幻。

女孩就这样静静看着不同的鱼。中年老板藏在玻璃缸后,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用一个细网打捞什么。时间于是缓缓流逝,火燎原感到脚底有些泛酸时,老板提醒他要关店了,若是感兴趣,可以等吃完午饭再回来。

“这个市场冬天一般就开到下午两三点。天冷,动物也受不了。”

老板上锁后悄然离去,火燎原和卢宛童出了门才发现之前的摊位已经撤去大半,女孩的步子有些迟缓,她似乎刻意回避着什么。

“宛童。”青年叫住她,“要不要回去看看?”

“可以吗?”

“可以的。你是不是想养它?”

女孩轻轻摇摇头,但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

“那只小猫,它很瘦弱,冬天很冷,它离开了妈妈,很难活下来。”

女孩点点头,她故作轻松,“那我们走吧?”

“宛童,你妈妈让你养小动物吗?”

“不知道。”

“走吧。”

火燎原想要改道,但那个老人仍旧坐在那里,他将自己裹在一身相当破烂的棉袄中,而那只黑色的猫已经消失不见。女孩慢慢向前走着,几乎凝滞,青年于是停住,他看向老人,老人也看着他,随后他坐直起来,点了点头。

“大爷,你生意挺好啊。猫都卖出去了?”

“在这呢。”

老头指了指车斗,“天冷。”

火燎原于是凑到前面,那只瘦小的黑猫仍旧瑟缩在角落,在众多猫咪里显得相当扎眼。老人费劲地拧过半边身子,他看出青年的犹豫。

“黑猫啊,小伙子,辟邪啊,买回去吧。”

“养得活吗?”

“家里暖和,给羊奶泡点馒头,俩月,胖的你抱不动。”

火燎原站在原地,他突然想起来福小时候的样子。

“你这有盒子吗?不用很大,给我铺点草,我怕冻着。”

“有!”

火燎原没有撇头,他感觉到女孩的目光相当灼热,他掏出手机付了钱,随后看老板把猫装进盒里,那是个垫着棉花的鞋盒。他小心接过盒子,将它放在女孩面前。

“宛童,给你。”

青年缓缓走出市场,他看了一眼时间,已近中午。他的身旁是抱着盒子的女孩,他们跟着人潮穿过了马路。

“宛童,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我想回家?”

“是不是因为小猫?”

“嗯。”

“那,回家。”

...

池澈看了一眼时间,车速并不慢。她想说些什么,但车里寂静无声。卢萤穿的相当正式,她的发梢微微卷曲,嘴唇上涂了口红,妆容很淡但相当精致。

池澈不太清楚具体会发生什么,这些事务已经超出了她的工作范畴,因此她的心里隐隐泛起一股激动,这种感觉让她莫名回忆起了刚入职的日子。

“我母亲她,过的好吗?”

“应该算是好的。”唐乾刚下意识接话,“但她和你一样,应该也有很多话说。”

卢萤没有回应,车子向西南行驶,她凝神看向窗外,隆冬的萧索呈现出一片有层次的灰白,天气略有些起雾了。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水边。”池澈几乎没有犹豫,“长着茂盛的芦苇的湖水边。”

“她...真的在水边?”卢萤太高了声音,“在哪里?”

“枫北公园里有一条小路,连接着枫山,从这条小路上去,可以一直到枫山殡仪馆,我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你母亲的。”警察刹住车,“她在那,一直没有离开。”

“枫山殡仪馆?我没见过她。”

“她是后勤人员。”

“后勤?做什么?”

“做饭吧。”

“她一直干的是这个吗?”

“是。”

卢萤显得有些吃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在那?她是从什么时候过去的?”

“她失踪的那一年,1990年。”

“这么长时间,她...她为什么去那啊?”

池澈听出女人的语气显现出焦急,于是快速理了理头绪。“关于这件事,也是我们调查的内容重点,你母亲之所以在枫山一待就是二十八年,是因为和你预想的相差不大,她遭到了伤害,并且险些丧命。你母亲告诉我们,她当时乘车来到枫北公园寻找你的养父卢峰,天黑后他们来到湖水边散步,但卢峰将她推到了水里,随后就离开了。”

“之后呢?!”女人几乎在车里站起,她弓着身体靠近副驾,“她怎么样了?”

“她险些溺水致死,但是有人救了他,这个人你也见过,并且跟我们提到,就是枫山殡仪馆的馆长,李桂。他将你母亲救起,但考虑到行凶者可能会再次行凶,所以就暂时在馆内安顿下来,你母亲受到惊吓,因此听从了他的建议。”

“她为什么不报......”

卢萤的声音在空中戛然而止,她坐回座位,呼吸显得急促。

“池医生,能说说是怎么救我母亲的吗?”

“你可能会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池澈微微侧目,“但这一切可能都是预谋好的。你的养父计划杀害你的生母,并且他需要万无一失地让你母亲从世界上消失,而最麻烦的问题就是动手后留下的...尸体。他和李桂应该早有认识,所以我们猜测,卢峰找到他,并且希望通过火化的形式销毁证据。”

“不可能,不可能的!李先生不是这样的。”

“卢女士,我需要先告知你,因为当事人都已经离世,我们现在所进行的讨论都没有实际证据支撑,所以真假需要你自行判断。这一切的计划可能都是卢峰单方面做出的,即便他们认识,没有筹码他也很难要求李桂帮他实施犯罪。但90年的时候琥海市发生了一起火灾,李桂的儿子参与了这场救灾,但很不幸他在救灾时身受重伤,或许是在某些人为的干预下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他最终被转往了卢峰所在的内科医院,卢峰以此要挟李桂,迫使他同意这个计划。”

女人沉默着,她的眼神中又显现出那种失焦,她的意识似乎再次飞远。

“但这个计划最终没有实施,或许是李桂赶到现场时发现你母亲仍然活着,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卢峰没有真的将你母亲杀害。李桂将你母亲背往枫山后进行了简单的救治,随后人就醒了过来。”

“李桂救了我母亲?那他的孩子呢?”

“因为伤势过重最终还是走了。”

“是卢峰害的吗?”

“这一点我们很难取证了。”池澈摇摇头,“但或许是这样的,身受重伤本就无力回天,而卢峰也可能只是在利用人的亲情进行勒索吧。”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开阔,池澈指了指远处,告诉卢萤,那便是枫北公园。呈现在人眼前的是一大片湖水,在灰霾的天空下略有波澜。女人望向这片浩渺的水域,她的母亲原来就是在这里,梦境如此真实。她的额头感受到玻璃的阵阵冰凉,随后她降下车窗,狂风呼啸而入,警察敏锐地降下速度。

“我梦到过这里。”

“我们约了你母亲在这里见面,如果你需要我们陪同,我们可以陪同,如果不需要,你们就单独谈谈,时间的话你自己把握。”

警察拉下手刹,但车里没有人起身,内视镜里女人仍在发愣,她的手紧紧攥住围巾,眼神飘忽不定。

“唐警官,我们要不...回去吧。”

唐乾刚没有回话,他将口香糖递了过来,池澈率先接过。

“紧张的话,可以先嚼一粒这个。”

三人于是下车,停车场距离正门还有段距离。但冬日实在过于萧索,公园里并没有多少人影。卢萤的步子并不算快,她显然非常紧张,观察和留意着树影,似乎下一秒就会从交错的树丛里钻出人来。枫北公园的步道已经修整地相当宽阔,三人默契地不再开口,女人的脚步突然停下,顺着她的目视方向,二百米处站着一个人,在一个铁架焊起的大门前,一个穿戴严实的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

女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们,她一步一步探上前来,步履迟缓,似乎并不确认,又或者被什么扯住了裤脚。

“蓝女士,这位是卢萤。卢萤,这位是蓝灿。”

警察再度确认了一下面孔,随后和法医退至一旁,和想象中的场景并不相同。两人只是安静地望着对方,蓝灿伸出手拨了拨卢萤的头发,试探性地开口。

“小萤?小萤,是我,是我啊。”

她的脸上浮出一缕近乎讨好的笑容,但悲伤或许很快就要将她冲垮,女人平静地凝望着她,她已然苍老,但记忆已告知了她答案。眼前这个有些年纪的妇人,正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彼时她仍头发茂盛,眼睛明亮。卢萤看向四周,警察的身影已然远去。她看着眼前这张已生皱纹的脸,记忆中是一团又一团风暴。理性在这一刻逐渐崩解,她想起那张被无数人看过的照片,无法安眠的夜晚,被搁置在枕头下的刀片。记忆比刀片锋利,在她的眼球上划过,她平静而绝望地躲开了目光,眼泪像海一样奔涌而出,在已被度过的三分之一的生命中,她如野草般的生命,都靠泪水灌溉。

“妈。”

她轻轻叫了出来。她拭去眼泪,她其实知道自己并非为眼前人哭泣。女人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已和她一样苍老。卢萤快速地遗忘了过去,她拉起女人的手,感受她手心的热度。

“小萤,妈对不起你。”女人低下头,“让你受苦了。”

卢萤沉默着摇头,远处是一片浩渺的湖泊,她轻轻迈开步子。

“妈,你陪我去看看吧。”

...

琥海再度入夜,白昼似乎短暂地像一颗流星,只短暂地在世界划过,夜晚是永恒的基调。三人坐在咖啡厅里的角落,火燎原斟酌了一会语句,他还不知道怎么向女人解释宠物的事情。警察告诉他,女人回家给孩子做饭,在这个空当里,他们最好也解决一下饭食。

“服务员,三份牛柳饭。”唐乾刚掏出手机付款,“喝的有什么推荐?”

服务员于是推荐起来,他快速决断后返回了座位。青年等着他,摆出一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

“你带着孩子去哪了?”

“宠物市场。”火燎原瞥向窗外,“孩子挺高兴的。”

“买东西了吗?”

“买了。一只小猫,她喜欢。”

“你这,”唐乾刚下意识摸烟,“应该问问大人愿不愿意。”

“春天要到了。”池澈放下手机,她扔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等到王桂茵的葬礼完事,这个案子应该就算彻底结束了。”

“葬礼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不会也要去吧?”

“看情况。”

警察笑了笑,“我发现我身边的人都不怎么正常,是不是因为我有问题?”

“知道就行。”

“唐队,这前前后后牵扯这么多人,好像每一个人都挺复杂的。”

唐乾刚轻轻点头,“世界是一本巨大的回忆录。我们只是上边的一个字。”

“查了这么久,我其实有一种感觉。”女人无奈地撇了下嘴,“没有查清楚。卢博川最后是一种什么心态?李翠微和卢萤认识之后又是怎么熟悉起来的?以至于她愿意把孩子托付给她。还有苏枫谷和李桂,李桂与卢峰.....”

“这些是查不清楚的。”火燎原看着池澈,她很少从眼神里流露困惑。

“春天啊,就要到了。”

火燎原轻声重复着,他叹出一口气随后将头仰过去。

“你们有什么打算吗?”池澈笑了笑,“比如出去玩玩什么的?”

“你做梦呢?”警察嗤笑出来,“不加班加到你过劳肥已经算很仁慈了。”

“那是你。现在是文明社会,你们忙不代表我一块忙。”

“这座城市,有几十上百万人。也就有上百万种死法,但每一种死法都有区别,所以人其实挺孤独的,不管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都不太会引起共鸣。”火燎原接过饮料,“春天的话,其实想去西南,看看雪山。”

警察抬起头,他第一次认真仔细地观察眼前的青年,他的胡子修理地相当干净,头发茂密油亮,只是眼神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便弹开了。

牛柳饭很快端上,三人快速解决了战斗,在盘子端走擦净的几分钟后,卢萤推门进来。她似乎补了妆,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她袭来,她看见几人,径直走了过来。

“谢谢你啊。”女人朝青年笑笑,“宛童很高兴。”

“坐吧。”

女人于是挨着青年坐下,她的衣服上仍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很轻,“今天让我和我母亲见面。”

“你们避不开对方的。”

“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们,那天我没有说完,是因为想等到见到我母亲后,再说。”

女人解下围巾露出完整的脸。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人都已经走了。关于我的一点私事,或许和你们关心的案子没有那么深重。今天我见到我母亲,又听说了我母亲和我养母见面的事情,有一些事情联系起来,也就明白了。”

警察仍然拿出了本子,“你介意我录音吗?”

女人轻轻摇头,唐乾刚于是将手机倒扣在桌子上,示意她继续。

“我和我母亲生命中占比最中的那个男人,叫卢峰。我母亲是她的情人,我是他的养女。我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我们眼里,他好像不是一个人。”卢萤稍作停顿,“我母亲年轻的时候相当迷恋他,这其实不难理解,因为我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也并不坏。他个子很高,鼻子很挺,可以说在男人里长相优越。他是医生又是身在高位,我母亲只是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卖唱女人,对这样的人很难不动心。她迷恋卢峰,愿意为他抛弃一切我都能够理解,因为爱情有这样的力量。爱情可能也让人有些盲目,在她眼里,卢峰是一个相当温柔的人,他很体贴细心,生病时就会带她去医院体检,能够带给她新鲜和浪漫,而正因如此,才有了我的诞生。”

“我很早很早就想到了,我其实不是没有父亲。我母亲曾经告诉我说我是不小心的结果,我的生父流于人海,这是谎言。我的生父其实就在我面前——卢峰。他对我很好,十分关心,虽然关于我几岁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我仍记得他来看我母亲时会带给我吃的用的。所以即便是我后来来到卢家后,也并不说多么不适应,因为我熟悉他,知道他和我母亲亲近,因而跟随他生活,虽然让小时候的我有些难过,但最终还是适应了过来。”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其实就是他的孩子。我是从中学开始,那时候开始学习生物,我有一张我母亲的照片,十三四岁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拿出了她的照片,我站在镜子前头,对比着我们的长相。我的嘴唇很像她,但是眼睛不像。我于是想我的眼睛或许随父亲,碰巧晚上吃饭时卢峰坐在我的对面,我就看着他,忽然觉得我们的眼睛是那么相似,但我那时候毕竟是个孩子,我只是隐约觉得我的身份并不神秘,答案其实近在眼前。”

“说起这些事情,我又不得不提起李桂,他给我讲述的那个故事,让我很久都没有睡好觉的吓人故事。那时候我已经高中,心中总有些飘忽不定,我的母亲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年,我从电视上了解到这样的情况一般已经尸骨无存。在卢家的日子,我对他们的态度很冷淡,因为他们对我也是如此。我的哥哥身体不好,但他们很少提起过他的病症。他偶尔会捂着胸口,我猜测他大概心脏不好。因为这件事,我对医学产生了兴趣,我还算得上聪明,又或许是卢峰所给予我的天赋,我对这方面相对敏感。”

“而李桂讲述的故事,我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得到一点头绪。他是在警告我,但这样的警告具体是指什么?我不清楚,我的家庭优渥,养父母虽然不太说话,但对我也算不错。他们很关心我的身体情况,我每年都要被他们带去医院进行体检,还要抽血。这些事情在一开始我没有想明白,但我想明白后就一下子坠入了地狱之中。”

卢萤平静地叙述着,她看向池澈,“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这个答案之残忍、魔幻、不切实际,一度让我觉得我自己疯了。我突然明白,我被卢家收养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也不是以一个人的角色,而是一颗正常健康心脏的器皿,我是我哥哥的备用生命,而我就是那个被野兽哄骗着最后交出心脏的人。”

唐乾刚觉得喉咙发紧,三个人笼罩在一片无声的寒气之中,寒气从胫骨向上奔流,在四肢百骸中任意席卷。

“我被我的这个想法所震惊,开始寻求它的不可能性。我自己去医院抽血检查,但我无法得知我哥哥的血型,因此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不出预料我们的血型是一致的。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心脏移植需要什么条件,因此装成病人到医院去询问医生,医生告诉我供体不能够有哪些疾病,受体需要符合哪些条件。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对我的身体是如此关心,对我生病表现地如此紧张,因为我的那颗心脏是要转移的,我不能够出现任何差池,否则他们十几年的计划就全都作废了。”

“医生告诉我,心脏移植手术需要满十八岁以上,而我的哥哥已经满十八岁。我不知道某天吃的饭菜会不会突然下入什么东西,一旦我昏睡过去,就再也不能醒来。我于是提防着他们,日夜防备着。在我的枕头下藏着刀片,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会在什么时候实行,就这样煎熬中度过了几年。只是我上了大学,他们仍然不紧不慢,我渐渐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一个计划存在。因为那时候的我已经有太多不可控,如果我的哥哥突然发生意外,他们并不能立即实施计划,心脏移植对时间的要求非常苛刻,我放松了警惕,觉得一切不过是年少时自我欺骗自己的一场梦。”

“但那不是梦。”卢萤再度停顿,“我毕业后一度已经忘了这件事,直到我意识到卢博川,我的哥哥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他告诉我,他的心脏上长有动脉肿瘤,随时会有破裂的风险。我因此明白过来,所谓的计划并没有特定的期限,也没有明确的日期,它是以我哥哥的状态为期限的,我开始意识到他已经相当脆弱,这代表着我在不久后或许就会遭到不测。成年前我试着在他的药里掺入其他药片,但他似乎不受影响。几年之后,我再次萌生了杀害他的想法。”

“只要让他消失,这个家庭就彻底丧失了希望,而我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等待死亡。我开始计划该如何害他,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卢峰提出要前往东南亚旅行,因为我的哥哥他似乎要在那边开拓新的市场。我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了,因此提前做了准备。而这趟旅行,也正如我所料,他们下手了。”

“我们在泰国曼谷住下,行程的最后一天,卢峰告诉我去附近的商店买几瓶水。他叫卢博川和我一起,我放松了警惕。在街角的位置,有人突然往我的头上套了麻袋。我拼命挣扎,也听到了我哥哥呼喊求救的声音,我们被塞进一辆车里。该来的总会来的,我的头上套着一个袋子,双手被反剪着。我不知道我会被送到什么地方,我于是大喊着我有艾滋病,因为我知道艾滋患者是不能够进行心脏移植的。有人重重敲了我一下,我晕过去。等再醒过来,我发现我在一个码头上,身上的东西还在,一艘船正停在那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上下剧痛无比,但所幸我的钱包还在,我花了钱,拜托他们把我送到可以回中国的地方。我辗转了很多地方,汽车,轮船,甚至还坐了一段摩托,四天后我回到了琥海市,而他们已经在家里等我了。”

“我不敢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是行凶的人。只是卢峰和王桂茵看上去确实苍老了许多。或许是计划的失败,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但他们不能表露出来。我想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我着了魔一般,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他们彻底停手。我想到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之恶毒,当时的我也被吓了一跳。”

“很早我就认识了李翠微,而我的哥哥从来没有过感情,所以我想他应该也渴望着女人。经过我的努力,他们认识并且发生关系,而卢博川的那颗心脏,或许就会在爱情里破裂。”

“这个计划我其实思索了很久,我甚至弄到了一瓶药,把它交给了李翠微,我告诉她如果想要能够留住他,最好的办法是奉子成婚。但这个计划并没有顺利实施,或许是他们都太过谨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苏枫谷,我在很早就认识他了。他或许从这件事情上得到了灵感,卢博川作为公司股东,因为年轻因此并不服众,想要让他闹些难看的人其实并不少。我将撮合卢博川和李翠微的事告诉了他,他因此计划用仙人跳的方式来整治卢博川。但计划横生突变,这场本应是闹剧的局面最终演化成了过失杀人。卢博川意外死在了床上,没有人能说清发生了什么,卢峰听到消息后几乎就昏死过去,他的儿子,还是抛弃他走了。”

“当时的我并不住在家里,很久之后我才听说我哥哥的尸体没有尸检,直接被运去火化。我不明白卢峰为什么连尸检都没有进行,又或许他其实心知肚明,我哥他本就已是摇摇欲坠,死亡对他来说是不能回避的归宿,相比于安静瑟缩地苟活于世,纵情声色更让他切实觉得那是活着。卢峰或许是心死了,我意识到我可以不必再担心自己的心脏拱手让人,虽然间接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但对我自己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我只是想活着。”卢萤垂下眼睑,“不是作为容器,不是器皿,而是人,像人一样活着。”

“再后来,李翠微告诉我,她怀孕了,孩子是卢博川的。她很无助,因为卢博川离她而去。我告诉她他是被爱情所害,那时候的我对身边活着的人释放恶意和虚伪,因为我害怕警察哪一天会查到我的头上会将我带走,我已经没有了母亲。我告诉她,我会组建家庭,和苏枫谷,而她可以将她的孩子给我,他刻意安然地享受着卢家的一切。”

“我彻底堕落成和卢峰一样的人,但我的动机比他还要低劣。我希望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家三口,以一个养女的身份。而卢峰和王桂茵看见我的孩子就会想起他们的儿子,浸泡在延绵不绝的绝望之中,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眼前的孩子就是卢博川的骨肉,我不惜余生都在这样的扮演中度过,只为了将这些年的恐惧和绝望如数奉还。”

“复仇是我唯一的念头。直到今天我见到我的母亲,更加坚定那时候的想法无比正确。卢峰的爱,对我母亲的爱是谎言,他或许早就寻找了目标,并且并不只是我的母亲。他耐心地寻找与他血型相配的女人,所谓的爱与衷心全部都是谎言。与一个猎物发生后续的一切,他所付出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降生不久查出患有心脏病的孩子,如此处心积虑,为此不惜毁掉其他人的生命。”

卢萤呼出一大口气,“我带着这种恨意进行了后续的事。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卢峰根本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在我的哥哥去世后不久,他也离开人世。我想他一定是自寻短见,但那样的死对他来说太轻松了,我其实想将一切的真相告诉他,但他的死没有预谋和信号,自此这个家中就只剩下王桂茵一人。”

“对于她,我其实心软了。”卢萤望向远处,“她和我的母亲一样可怜,站在她的角度,她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丈夫与别人的孩子名正言顺地生活在眼前。而至于那个计划,她是否顺从还是反对都已经不重要了,卢峰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他从不允许别人对他的决定表示异议。而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或许没有什么比拯救自己的孩子还要重要,为此牺牲一切,爱情、尊严全都不值一提。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所以我对她只是没有情感,或者说情感相当脆弱。我们没有什么话可说,即便在同一屋檐下,她怀念的也只是她逝去的丈夫和儿子,对这个生生将她从家庭中剥离开来的计划无法释怀,仅此而已了。她永远不会看向我这个女儿,即便余生我是唯一陪着她的人。”

“在我和苏枫谷感情破裂后,我就带着宛童搬了出来。而之所以与她断绝关系,也是因为孩子。孩子诊断出患有心脏病,我希望她能够支援一下医药费用,但她告诉我,我的孩子与她无关。我也是在那时候明白过来,人是自己杀死自己的。我没有告诉她真相,真相其实就摆在她眼前不是吗?但我不会放任宛童恶化,这些年我一边打工一边带她治病,而王桂茵或许是在麻木里泡了太久,她甚至意识不到,这个孩子和她的儿子那么像。”

“没什么了。”卢萤摇摇头,“如果说还有,那就是苏枫谷,他和我一样,很久就迷失在了混沌和仇恨里。到今天我反而看不明白他对卢博川实施的一切,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虽然同床共枕了几年,但对彼此都不想深入了解。他对冯小成的所作所为我其实并不意外,他不是因为什么仇恨,也不是因为金钱,他是对自己丧失了希望,将暴力诉诸在孩子身上对他来说和踢打沙袋没什么区别。他那天晚上的确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帮他,但我拒绝了。我没有告诉你们,大概是因为他描述地隐晦,而我又不想提起往事。”

“关于我的母亲,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和我分开时的那个样子似的,觉得世界并不复杂,也算不上险恶。我的一切,尤其是卢家对我所行的一切,她都一无所知。请你们不要告诉她,她现在很好,我们相认,在这座城市有了亲人,过去的事情已经和死去的人一样消逝了。我现在有了孩子,孩子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他们...会无比期盼她长大成人。”

...

玻璃上结起一层雾气,警察将手机翻过来,他摁下中止键。

所有的拼图已经就位了,他想,过往清晰如画,铺在他的面前。一切的一切形成了闭环,半真半假的说辞被更强有力的记忆代替了。混沌在顷刻间消退,命运的刀锋划开迷雾,冰冷而清晰的现实就在众人面前。

丑陋的,流淌着血与火,不能见光的爱。

...

“澈,有什么问题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青年和男人同时起身,他们快速走到街上,在屋里看不见的角落掏出烟来。火燎原将火扔给警察,他抬着头,直到眼前被烟雾遮盖。两人没有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知道青年觉得肺里近乎灼烧。

“你当初为什么非让我给你开车?”

火燎原抬起头,他感觉眼睛有些干涩,“故事挺精彩的。”

“我以为像你这样会算命的,应该比我们更了解命运这回事。”

“命运。”火燎原轻声重复了一下,“你知道命运是怎么一回事吗?”

“生和死之间的事。”唐乾刚把烟头踩灭,“人啊,说不清的事,就是命运。”

四个人在街口道别,女人点头致意,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目送着其他三人离开,随后消失在巷口。她回到家,屋里一片黑暗,她打亮了手机,看见孩子躺在沙发上,她的怀里有一只猫。

黑猫被她喂饱后正在酣睡,感受到灯光扫过,它睁开眼睛,墨绿色的瞳孔霎时竖起。

女人熄灭了手电,她坐在这样的黑暗里,这样的黑暗永远不会消逝。

她静静思索,血液在她的身体里缓缓流淌,从一颗心脏出发,直到再次回到心脏。

咚咚,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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