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藏雀

“雀,放这了。”周山站在屋里,他看见悬在天花板上的灯泡,“咱们馆长的东西,我们碰都不合适,你给他收拾收拾吧。”

男人将一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青年看着那把已摩地发亮的钥匙,他有些愣神,那间屋子长久地锁着。他点点头拿起钥匙出门。

陈藏雀又一次,再一次地站在枫山殡仪馆走廊的尽头,他凝视着那扇窗户微微透出来的光亮。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在过去的十年里,他曾无数次凝望这扇窗户,目视着人影在窗前经过,但直到李桂消失,那扇窗户于是不再承接谁的剪影。青年掏出钥匙,在此前他轻声将门叩响。他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陈藏雀将钥匙轻轻插入锁里,他轻轻吸气,随后拧动手腕。

陈藏雀将门推开,屋里并不昏暗,阳光从窗户里飘洒进来,尘土在光下奔涌着。他站在门口,回忆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情景:头发梳理整齐的李桂将本子合上,他戴着花镜,将青年叫在桌子前。

“雀,最近是累些了。”

那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在那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枫山殡仪馆的人一下都飘散四处,剩余寥寥几人全都身兼数职。陈藏雀将手上的血污洗去,他站在那人面前,脸色惨白。

“是不是不舒服?”老人将花镜摘下,“跟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青年摇摇头,但坐在面前的人眼神像烧着一把火般灼热,他于是收拾呼吸开口。

“车祸,从左肩到胯骨,开放性创口,额头碎了。”他回忆起将人的物件塞回体内的温热,忍不住颤抖着,因此用右手箍住左手。

“颅内的操作,记得要戴三层手套。”老人的声音缓缓从桌前飞来,“缝的时候要仔细,缝之前要检查好。”

“嗯。”

青年呼出一口气,他看见老人闭上眼睛,揉动着太阳穴。

“馆长,我带你去看看吧。”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老人叹口气,“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是一大把老骨头了。雀,钥匙给你留一把,我要是走了,你替我给人家。”

青年缓缓接过钥匙,钥匙仍然温热。中午时他听见那扇门传来响动,随后传来窸窣的锁声,他想出门查看,但最终定在自己的椅子上没有挪动。下午时他站到那扇门前,或许是自那时起他便再也没有踏入这间屋子,而作为馆长的李桂,再度回来时已不能开口嘱托他什么。

陈藏雀静静地站立着,光是如此就已浑身震悚。他静静望向窗边的那束阳光,这束光打亮了另一面的柜子,他来到柜子前,里边已不剩什么,成摞的资料如今也早都转移。零星的几本书放在最下面,而与人齐平的一格则放着几个相框。他拉开柜子,或许太久未动,门轴吱呀一声,松木香气扑面而来,不知何处而来的微尘已扑面每一层柜面。青年静静站在相框前,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张双人照,他将相框拿出来,用软布擦拭干净。

...

“藏雀。”男人叫住他,“这个你拿着。出去了,就要靠自己了。”

男人将一摞钱放到他手上,他近乎惶恐地拿住那个严实的信封,男人已经年老,他摆摆手,突然又将他叫回来。

“命是自己选的。你学到多少东西,能不能糊你的口,师父再也管不着了。但是路是有的,我在北边的本家亲戚有一个人,他老了,需要有人承他的手艺,他的手艺大,送人最后一程用的。你去找他,你说你师父是陈雪棠,他知道我。”

“师父,我不能......”

“我说了,你不要怕。你这个孩子,命里天火旺,三根木头供你一把火。”男人笑了笑,“你不要觉得丢人,跟人学艺就是师父,你大胆地做他的学生,他老了,你也要照顾他。”

“可是......”青年站在门口,他的手哆嗦着,像是捧着一块火炭。

“你出去了,要自己顾好自己,你不要担心我。”男人坐下看着面前的青年,“还有件事,教你的本事不要乱用。只是外头险恶,若是你看不清了,再动心思。”

男人陡然站起身来,“好了,去吧。”

陈藏雀彼时似乎还称不上是青年,他的脸上还写着稚嫩与青涩,他背上包坐上车,临走前朝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他其实已经没有家了。陈藏雀第一次见到外头的世界,他将那一摞钱细细存起来,那便是他数年来的全部生活费。琥海是那么大,他找人问了一路,用一个面包填了肚子,晃悠悠地坐着车去到了枫山。枫山上红叶正盛,他远远望见那矗立着的烟囱,突然伏下头哭了起来。

陈藏雀安静地哭着,他实在觉得自己像是风里的一片树叶。

二楼的屋子里,天光透不进来,他将一张男女的照片放在灶上烧着,老人听见动静,冲进来一把将他拉住,两人几乎同时掉了泪。孩子坐在地上,四周是盛碗的柜子,他拿出一个瓷碗,狠狠摔在地上,抢救照片的老人于是折返回来,狠狠一掌排拍在他的背上,紧接着放声嚎啕。

再大些的时候,他进了刘之樟的寿衣铺子,老人讲起之前的事情,她拉着孩子的手,告诉他那是恩人。他的作业有一半是合着缝纫机哒哒的声音写完的,后来他索性不再多写,将纸叠成一个个元宝。独眼的刘之樟将总是愿意和他说话,他听不懂也说。那瞎眼老头自知眼里的白翳看着吓人,于是在房里拉起一道帘子,这一道帘子隔开两个世界,陈藏雀将元宝一个一个叠好,又爬上梯子将一摞摞的黄表纸规整,老鼠牙尖,他细细地扫出老鼠屎来,外头有孩子跑过去,他隐隐听见骂声,刘之樟于是一下站起来,像风一样跑到门口。

“走!滚!”

他偶尔站到那道帘子后头,看间他那一口糊着油腻的锅子,看老人一下一下将老衣的布片叠在一起,又哒哒缝到一处。刘之樟告诉他,自己是要死了,人都要老,说起补尸的生计,他就开了话闸,那是穷人孩子最后可以吃饭的营生。只是一生都浸在晦气里,活不出人样。他告诉孩子,自己早早印好照片,碗也备好,他没愿望,只希望有个人把他这口碗摔了。

人是什么时候死的?陈藏雀记不清了,但他的确如他自己说的,很快躺到了床上,像纸糊的元宝一样憋下去。老人带着孩子坐在窗前,他说不出去话,只是指了指床头的照片昏沉过去。陈藏雀在凳子上熬着,骨头正一抻一抻地痛,旺盛的命怂着他的骨头拔节,他将那口碗摔碎,又将一包包的卖不出去的黄纸烧掉。

只是老人也老了,她总是瞌睡,也总是忘记蹲在火上的锅子。她替孩子找好了人,本家的人。她告诉孩子,一周记得回来一趟,剩下的时间能学点什么就学点什么。陈藏雀不想去,他把人打破了头,血流了一地,因此原先的学校再也留不住他。他因此住进了陈雪棠给他备的小屋子里,在一张八仙桌上,他背着看不懂的书,手被戒尺抽地肿起。几道杠拼成了天地光阴,他学着,心渐渐静下来。那男人将转动的盘子扔到他面前,他看着听着,写写画画,最后却什么也算不出来。他熬红了眼,第二天背着书包出去,男人笑着掐着指头,又叹气起来。

到底是漂泊的命。

他发了狠地读,发了狠地写,只是底子太差,十八岁考完,分数高不成低不就。男人为他捉摸了一夜,问他想去什么地方,他摇头,不知道自己命在何方,于是说着只是想出去看看,去大城市。

“民政。”男人写下两个字,“雀,什么是生死?”

他摇摇头,那时候人间和他关系不大,他走在世上,只觉得到处都是与他无关的人。关于这样的问题,他只能摇头。

“为什么要学死这件事情?”他静静地想着,很多年前他就想过这事,为什么人避不开死,很多年后,他得了一句话,他心里的话。

“因为生下来的人,大多是走投无路。”

死是经常的事。或许是他命里带着的,男人告诉他不必去算,人是算不明白自己的。他听话,因为心思藏不住,男人实在如老仙一般,他能做的唯有诚实。陈藏雀从未对自己的一生动过心起过念,人这一生总是靠走的。他将这些话写到书上,没有人看见,他其实自己也不明白。

他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从孩子变成大人,已记不清给多人磕过响头,又给多少人跪下烧纸。老人还是走了,留给他一把钥匙,还有一口给他炖汤烧干的锅子。

陈藏雀想起这些,他不知怎么就想起来,有的人命里是没有家的。他想起此事,漂泊辗转,这些在他一来到世上时就写好了。他没见过生自己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在他还没有记忆,也不会说话的时候,男人女人有没有对他说下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觉得一句都没有,他的名字是老人给的,她走了,便只生这一件跟着他漂泊辗转的东西。

陈藏雀哭着,他低着头,眼泪蹭到脏乎乎的座椅布套上。算是苦吗?什么人命里是甜的呢?他没见过,他的命是苦的。他突然想起在厕所里抽烟被人说是死人家的孩子,那是他第一次打架,他抡起拳头,把人的鼻梁打碎。死又怎么呢?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做这些事了。

他沉默着下了车,肚子里空落落,那个面包已变成眼泪流出去。他朝着那大门慢慢走着,看见那门口立着一个人,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好衣服,他看见他,走了上来。

“孩子,你来了。”

他的眼泪再次涌上来,青年于是慌忙转过头去,只是沉沉地点点头。

他就是这么在枫山扎下根来。死这件事像夜一样拉起一道帘子,陈藏雀在那头静静地活着,这道帘子安静地庇着他。他沉默地学着,但第一次见到死人时仍然还是觉得害怕,他偶尔夜里惊醒,细细地停一会再度躺下。男人将事务一项一项教给他,他于是知道怎么接人,怎么防腐,怎么化妆,怎么入殓。这些事他全记在心里,那时候枫山还算热闹,青年目睹着一场又一场葬礼,心好像又动了动。

原来,死有时并不那么寂寞。

他第一次上手时,血顺着流到他的手上,陈藏雀仍记得那种粘稠与温热,带着甜腥腥的味道。男人立在他旁边,安静地递过来一条毛巾。

“雀。”男人关上门,他静静站着,等着男人转身。

“你这个名字真好。”

青年点点头,男人笑了笑,“入了行,你就是一只雀,要仔仔细细藏好,不必显露你的心思,你的想法。”

“嗯。”

“但你是一只雀,早晚要飞起来,要到高处去看看,那时候人们就都知道你,看见你了。”

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时间就是在这样的事里过去的。他给人合眼,将伤缝起来,散落着的他也要拾起来。女人的脸,他用笔轻轻扫,直到所有人看上去只像是入睡,他就再也不是谁的学生,陈藏雀出师那天,男人将他叫到家里,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一杯白酒,他一仰头,脸一下子涨红。

陈藏雀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李桂站在他旁边,那是他见到他的第一天。他没见过相机,一个人蹲在地上,拿着一个盒子对准他,他摸了摸脸,感觉有人搭着他的肩膀,他想回头,那盒子突然闪了光。

“师父,师父。”他将照片放回去,陈藏雀轻轻开了窗户,东风吹进来,他觉得一定是东风,因为漫山遍野的都是雨落春土的气味。

“师父,枫山要搬走了。”

“师父,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回来,你也就跟着回来。”

“师父,可是你走不了啊,我们不能把你扔在这,你看不见我们,心里不安生。我不想走,你说枫山这地方多好啊,枫叶一落,好看。”

“师父,你还有事情需要我吗,你需要就让我做个梦。我不知道还有事是不是要说,还有么?师父,学生我太笨了,这些事情想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也说说我。”

“师父,那个声响还缠着你吗?那么久了,您别再记得了,换成谁,谁不恨呢?”

“师父,你说我早晚要飞起来,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啊?”

“师父,我有点累,但我不敢说,我其实干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为了谁。生生死死,人情恩怨,我理不清了。”

陈藏雀站在窗边,他轻轻在心里说着,却听见背后咚的一声,他回过头来,看见那柜子里的什么东西倒下去——一个笔记本,他看清楚了。陈藏雀走上前翻动起来。本子是空的,只在扉页写下几行字。

“善恶如织,枫谷藏雀,人要好好行自己的路,不避讳,不亏心,不害怕。”

他静静看着,觉得右肩微微一热——阳光照在他的毛衣上。陈藏雀转过身来,他摘下眼镜,外头那么晴朗,一朵云都没有了。

...

林山语坐在沙发上,他明显瘦了一圈,两个人中间摆着一桌子菜,那是俩人忙活了一晚上的成果。

“喝点吗?”他的脸上闪烁出近乎狡黠的微笑,“我这地方够大,你想睡哪都行。”

“喝点。”火燎原仰过头去,人的生命里需要来点酒精,他看着青年转身打开柜子,柜子里全是各色的酒。“你看着弄。”

青年在柜子前头站了一会,但最后还是把门关上,“这些都不太行。我跟你讲,鄂西那边有一种酒,很特色,但是我这次没往回带,下次吧,这次你先喝点啤酒。”他蹲下身子打开踢脚柜,从里头拽出一个箱子,“这都是我提前备好的。”

火燎原将酒启开,他自顾自地抿了一大口。

“哎!还没吃菜,怎么就先喝开酒了?”林山语坐下来,“看来你是有心事,先吃点菜,这个是我带回来的熏腊,你尝尝。都是自家土猪熏的,你是不知道,当时摁年猪的时候我还摔泥里去了,你可别浪费。”

“我们身手敏捷的守山人怎么还叫猪给拱了?”火燎原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你今年和你妈在那边过的?”

“对。我在县城看中一套房子,想临时租下来,驻村也只是暂时的,今年就和我妈在那边过的。”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那边比这边还有氛围,不过就是认识的人不多,不过走巧,有一件事,老王和我一个小区。”

“哦!他怎么样,也挺好?”

“都挺好的。”

“语,”火燎原举起杯子,“你想法就在那边扎下来了?”

林山语也缓缓举起杯子,他细细嚼着菜,没着急开口。

“嗯,算是吧。”两个人的杯子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我其实想接过来我爸的那摊子事,那边地都挺好的,适合种东西,这两年直播挺火,我计划着和那边牵头搞一个副食加工企业,生产点果蔬干零食啥的。”

“也算是子承父业。”火燎原笑笑,将一整杯酒干完,“那这边你怎么考虑?”

“一年,一半一半吧。”

林山语将酒再度满上,“光说我了,还没聊聊你。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不回消息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改改?一不见你人就玩失踪?”

“我?我都挺好的。回来了也就那样,在城市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大差不差,和你不一样,天天追着人跑,事一个比一个邪乎。”

“城里的事情就不邪乎了?我那天看你发朋友圈,说什么人各有命,啥啊,说的啥事啊?”

“那个啊,嗐。”火燎原转过头去,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尴尬,“发着玩的。”

“行。我算是看出来了,在山里的时候,你还能说上两句,现在回了城里,又成哑巴了。”林山语起身钻进厨房,他熄了火,最后一道蒸鱼上了桌。

“也不是,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不瞒你说,山里那段日子其实算是清净的,我回来之后,又给我哥开车,他前一段时间受伤了,无意之间卷到一个案子里,一个小男孩,被人害了,尸体泡在水里,你根本想不到那人是拿啥害得他。”

“什么?”林山语的眼神骤然放亮,他盯着火燎原,“别卖关子。”

“纸船。”

火燎原干下第三杯酒,“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后来的案子一个比一个离奇。”

林山语点点头,他将鱼盛进碗里递给他,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窗外天色昏暗,柿子树影婆娑,两个人各自陷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语儿,你上次说的东西是什么?”

“好记性。”林山语踉跄着起身,他起身来到阁楼上,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一本书,随后又踉跄着下楼来。

“这个。”他将书递给火燎原,“打开。”

火燎原强撑着坐起来,这是本字典,他揉了揉眼,仔细地将书翻开,里头夹着什么东西,是个请柬。

“这个?”他拈起那薄薄的一张纸,纸张的颜色已然褪去,林山语点点头,没再开口。

“请柬。”火燎原念出声来,“吾家儿媳妇于1992年11月19日诞下男孩,今日百岁宴席,望各位亲朋好友到场,为火家添聚喜气......”

火燎原的声音矮了下去,他感觉两眼混沌,后边的字实在辨认不清。

“咱们当时住一栋楼,我父亲接到你祖母的请柬,把它夹到字典里,一晃二十多年了,我那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的。”

“不是,等会。”火燎原坐起来,他努力抬起头,“我怎么记得我的生日不是今天?语,我不是十二月的生日吗?”

“对啊,怎么了?”

“这上面说我的生日是11月19号。”火燎原呼出一团酒气,“差了有半个月还多啊。”

“可能是不是出错了,还是阴历阳历有问题?”林山语坐回桌前,他踉跄着煮了一碗面条,此刻正就着腊肉吸溜着。

火燎原站起来,他的心弦起初只是悸动,但紧接着像弓弦一般蓄满。他望向窗外,随后心跳越来越快。一根箭搭在弦上,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下一秒松了手,羽箭呼啸而来,朝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如闪电一般劈进他的脑海。

他的意识一下陷入昏暗,等他再度醒来时,他站在一个阵盘中央,四周是流动的阴阳爻相,闪烁着各自的光彩。一张一张人脸闪过,他想闭上眼睛,但梦里又该如何闭眼?他不知道。火燎原静静站着,这盘子转动起来,他吐出一串数字,随后阴阳爻相旋转起来,一道白雷自他头顶很远处劈下,他的脚下燃起一团大火。这火向四处蔓延出去,几乎瞬间,光从四面八方涌入。火燎原惊醒过来,外边阳光正好,他晃了晃脑袋,随后听见林山语的声音。

“出去走走吧。”

两个人沿着天云路向前走着,他们已逼近市南和市北的交界——一条奔流的河。

“昨晚上你喊着说你懂了,你终于懂了,跟疯了一样,我就把你扔床上,谁知道你躺下还不老实,嘴里念叨着什么原来这是你的命,命不知命才为命,也不知道是中邪了还是怎么,也幸亏我妈不再,她要是在得吓死。”

林山语递过来一瓶水,初春的宁城带着些许潮湿,不远处便是海岸,灰白的海浪与城市接成一线,天气晴朗而萧瑟。

“语,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两个人坐在步道公园的长椅上望向海岸线,“我根本没有爸妈,我是我奶奶带大的。”

“这事我知道。”

“嗯。”火燎原的声音相当平静,“我没有爸妈,从小就野,那时候我还打过你,你可能没印象了。你后来搬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事,再认识我就是上学的时候。”

“有点印象。”林山语笑了笑,“但不是因为你打我,我搬走的。”

“我奶奶她读过很多书,算是知识分子,很聪明,但过的不幸福。我祖父很早就走了,她后来找了一个脚夫,也遭了横祸。之后我才明白,过慧易夭,情深不寿,这些其实都带在命里。”

“我其实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哪里当兵,又在哪牺牲了。我母亲离我而去,把我托付给我奶奶,我被她一点一点看大,我不听话,其实是被她用眼泪灌大的。”

“她说我小时候太野了,但她不是从我小时候得知的,她从我出生就知道我会很野,没有人管,也确实,没人管的孩子就像野火。”

“所以她改了你的生日?”

“可能吧。”火燎原轻轻笑了笑,“我那时候老被其他人欺负,那些小孩就喊我是没人管的。但是她管着我,我自顾自地烧着,不知怎么烧着了,不知怎么又灭了。”

“她走了几年了。”林山语叹口气,“她是不是已经算好了你之后的路?”

“嗯,都大了,她也老了。她说我这一生很坎坷,但命好。她不想让我信命,所以或许把我生日改了。我是19号出生的,如果按照传统来算,命属霹雳火,天火三把,神龙之火,算是好命。遇到的贵人多属木,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火燎原喝下一口水,“我学算命的时候,我师父告诉我人命是算不准的,算准的命不是人真正的命脉。我试着给自己算过,的确算不准,现在看也或许是我的生辰八字不对,所以一直算不准。”

“她一直没告诉你的生日啊,你这辈子岂不是都蒙住了。”

“不会。”火燎原顿了顿,“机缘天定,她即便不说,我这辈子该做什么,做成什么也都是命格带着,所以知不知道到底是无所谓了。”

“她改了我的生日,是希望我走远些,能积攒些力量,火命太旺,阳气太盛。她知道管不了我那么久,借着命理和机缘给我借来些阴气,让我去学生死,体会死是怎么一回事。阴阳调和,那把火于是只是烧着,不至于将我伤了,我也就不时刻想着怎么把人打倒。她帮我算好了吧,这些事情,我看不清的,她已经帮我看清了。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有一日想明白了,看清楚了,到原上,用一把火燎起来,接天的一呼百应,全是爱我信我的人。”

”她是这么希望的。“青年转过头来,他的心底温润潮湿,“可我也不需要,她爱我也就够了。”

风从海面上吹来,它带着些许的咸腥,或许掺杂了人的眼泪。它奔流而去,无声地吹过窗棂与人心。青年站起身来,他沿着海岸线向南走去,一群鸟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抬起头,清晰地看着这群鸟儿张开的羽翅,风从羽翅间流淌,阳光从天上洒下,他放声大笑,笑着直到那如山海一般的记忆再次席卷而来,他俯瞰着这一切,连影子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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