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魂兮归来君莫愁】

【第二十一章·魂兮归来君莫愁】

伸手不见五指夜晚,宇文胜和沈弗霜二人一人举着一只火把,并驾齐驱在楼兰绝域之中。宇文胜带路,直奔了楼兰国旧日的都城而去。他们的火把光明有限,只能照亮身边的方寸之地,但他们的心是明的,眼是亮的,即便走着夜路,也能定位精准,方向明确,不曾迷失在荒野。

而越往前走,路面越亮,那戈壁滩中的土黄也渐渐变为了银白。白天进入楼兰城的途中,石墩鲜艳夺目似要燃出斑斓的焰火,曲曲绕绕易将人引入迷津,晚上却如遇银龙潜沙,那银龙跟着行人的脚步,一路迤逦回环。

楼兰荒境的深夜,比白日更寂,唯有残月和孤星无眠,远处的土丘籍着暗淡的月光,在沙地上投射出幢幢黑影,时不时的,有孤狼的嚎叫声从星月明灭处传出,幽长、凄惶。宇文胜和沈弗霜在废墟间驻足。这里是楼兰城的国都,一排凹凸不平的女墙是废墟中最高的地方,女墙的旁边,是一片深深的洼地。

宇文胜见沈弗霜有些惧色,道:“沈姑娘,你若是害怕,就靠近我一点。”

西域昼夜温差之大,兼着那不寒而栗的感觉,沈弗霜下意识贴近了宇文胜如玉生烟而又如月朗然的身躯,望着那片洼地出神,她发现了一枚花嵌金玉钗。

沈弗霜将钗子拾起来,递给了宇文胜,道:“宇文公子,这怕是当年楼兰国人民的遗物。这里怎么这么大一片洼地?是当年的战争留下的吗?”

宇文胜拿过花嵌金玉钗,注目多时,遥遥想起多年以前他心中念及楚凤歌的名字,眼眸里阒然闪过一缕痛惜。他说:“不是,这里原来是朱泽。它曾哺育过整个楼兰国的子民。”

沈弗霜道:“原来这里就是朱泽。为何在这里招取凤歌姑娘的魂魄?”

宇文胜道:“这里原来是凤歌的寝宫,她生前最爱这个地方。”

沈弗霜会意,从包袱里拿出招魂铃、冥币、香炉、线香等物什。

宇文胜观察了一会儿中天的残月,道:“沈姑娘,时间差不多了,你摇铃,我来招魂。”

沈弗霜俱已准备到位,道:“好。”

宇文胜在洼地的正中为楚凤歌和楼兰公主分别上香三炷,将冥币撒在她们虚设的灵位前。火镰、火绒摩擦碰撞间,冥币被“腾”得一声点燃,火舌收卷,冥币便自发地向火焰靠拢,天地间似有一道灵力被唤醒,通过这扇火门,将滚滚的财富收入了阴间。望见纸灰因风而起,宇文胜长呼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少时怪风走窜,闪电长明,沈弗霜见状,开始摇动手中的招魂铃,铃子在旷野中摇出串串清脆的哀音。然而风声和闪电并没有持续多久,古城荒河便恢复了平静,洼地里的冥币已经燃尽,线香也熄灭了。

宇文胜重新点燃线香,在洼地里撒下更多的冥币,点着,挑起,火光再次冲天。他闭目念念有词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沈弗霜的招魂铃声也再次响起,幽冥世界似又有什么灵物被召唤而醒,满怀的夙愿和怨仇不可吐诉,一并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沾湿了楼兰荒城经年累月干旱龟裂的土地。

宇文胜趁势道:“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而生人召唤和魂魄回归却陷入僵持,并无进展,洼地中的线香和冥币又熄灭了!宇文胜陷入凝思:凤歌她不肯见我,她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

而沈弗霜那边,铃声忽止,古埙声随之而起。宇文胜惊异,但见沈弗霜似与那冷雨产生了联络,产生了共情,她的眼中有着婆娑的泪意,她的埙声与冷雨物我两忘地缠绵在一起,她轻轻唱道: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慢慢的,雨收风住,慢慢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沈弗霜犹在忘情地轻唱: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宇文胜不觉心有所动,他回归正念,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那北方的天空感应了招魂的歌谣,风云惊变,闪电将明,雷声若隐,冷雨将落。那一道熟悉的,那磷火一般的绿色的身影从瑶池幻境的方向飘飘渺渺而来,在宇文胜和沈弗霜的视线中缓缓成形。是楼兰公主!是楚凤歌!楼兰公主的皮囊已形销骨立,待她再走近些,可已看到那副骨架上,已皮肉全无。

沈弗霜道:“还是宇文公子了解凤歌姑娘。”

而楼兰公主和楚凤歌的身后,却跟着阵阵马蹄之声,似乎有人正在跟她们开展着一场穷追不舍的驰逐。错落重叠的声音在星星点点的火把光明中扬起——“驾!”沈弗霜骤然心惊:是苏滟滟和灵度禅师!他们的后面是凌清秋,凌清秋横刀马前,她带了一队骑兵向古城处狂奔而来。楚凤歌却似把他们当成笑话一样懒于一顾。她游移到一处荒丘前,一晃身躯,隐去了实形。

当沈弗霜和苏滟滟、凌清秋几人几目相对时,俱是颇感惊讶。沈弗霜纳闷道:“你们怎么也来了这里?”

苏滟滟道:“灵度法师在玄武城中发现了绿衣的灵物,他联系了我们一同来捉拿,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能跑,竟逃到了楼兰城,我们便也追到了这来。你们这是?......”

沈弗霜解释说她帮的朋友来此了结一些事情。看着将军装扮的凌清秋,沈弗霜不解道:“清秋姐姐,楼将军呢?”

凌清秋道:“楼将军殁了。”

“什么?!”沈弗霜和宇文胜吃惊不已,不过沈弗霜惊在了口上,宇文胜只惊在了心里。

沈弗霜叹道:“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他是怎么死的?”

凌清秋道:“突发疾病。”

沈弗霜道:“仵作验尸了吗?什么疾病?”

凌清秋道:“验过了,上次在客栈受那灵物惊吓后落下的病根,旧病复发,突然就过去了。”

沈弗霜叹道:“真是世事无常!日后由你接任骠骑将军一职吗?”

凌清秋摇头道:“不,只是暂时顶替一阵。等楼主鉴识到了人才,我还回九夜司干。”

苏滟滟道:“对了,霜,这个案子你没跟完就调离清案府了。紫音舫偷听我们说话的两个和尚,已经被清秋姐姐剿杀了,紫音舫那个被他们劫走的女孩,还没有查到下落。”

沈弗霜发现,苏滟滟小她好几岁,现在已不再称呼姐姐。她心里暗自冷笑,这苏滟滟二十出头的年纪,竟长了千百个心思,不知道这一招又是谁给她出的主意。不过,有时候,“歪门邪道”确实能把人给哄开心了,确实能快速地给自己打开局面。苏滟滟没有错,用人情世故给自己开路,不像自己脚踏实地地走了这么多弯路,还不及苏滟滟耍耍小聪明得到的好处多。所以沈弗霜再次面对苏滟滟,没有那样的悲愤交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理解和同情。

听闻周为渊、周以明和明瑟的消息,她为明瑟松了口气,她明白,不管明瑟是否草菅命贱,这起案件是否棘手,九夜司都会看在曹猗兰的面子上,加急去办。但却有些忧心周为渊和周以明的死会不会戳痛宇文胜,他们虽然是不可原谅的叛徒,宇文胜心底里却是念着旧恩旧情的,他嘴上说着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其实心里却做不到这么狠绝。沈弗霜也忧心自己言多必失,给宇文胜招来麻烦,她佯作对周为渊和周以明的事毫不知情,询问苏滟滟情况。

苏滟滟道:“那个周为渊,在玄武城中妖言惑众,聚集了大量玄武城中的人民,企图篡位。”

沈弗霜道:“那案子是怎么破的?”

苏滟滟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是清秋姐姐发现了他们的马脚。”

宇文胜心中的震惊的痛心并未露于形色。他心想,这玄武城中的风雨当真是一日千变!他还没有见到楼玉安,楼玉安就已经死了?周为渊和周以明也……而周为渊谋事办事向来缜密,那日他和沈弗霜再银安镇里和周为渊周旋了大半日,都没有捉住他,更况玄武城中那么多百姓都暗中归心周为渊,他们不惜以生命为盾牌,去保护周为渊,凌清秋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取了他们的性命?

突然,苏滟滟叫道:“呀!我们光顾着说话,把那个灵物给跟丢了!”灵度法师也回过了神来,手里敲木着,口中“摩尼摩尼”地念起了咒语。圆润锃亮的摩尼宝珠挂在脖子上,只等着那个灵物现身,他好百珠齐发。凌清秋带的人马不是羽林军,但每个人的悲背上都背着一张弓,腰间别着一只箭筒。那弓和箭都是用柳木制成的,箭镞上淬了杀鬼的天麻汁,还涂了鲛人的油脂,鲛人油的燃点不比那坟冢间的鬼火燃点低,只要开弓离弦,会迅速和空气摩擦生火,变作一支光芒四射的火镞、毒镞。任凭对方是什么来头的精鬼蛇怪,也受不了这鲛人油脂烧出来的光和致命的天麻汁。

楚凤歌却于孤空乍然现形,众人眼中即呈现出了一具身穿绿衣头簪昆山玉步摇的骷髅。楚凤歌冷笑道:“行了......为了对付我这么一个弱质女流,摆这么大的阵仗,犯得着么......玄武城里因我死去的人......哪个不是他们自己吓死的?我......一根指头也没动他们,他们就被那愚蠢的执念......推向了深渊......”

众人皆被这个灵物骇人的模样和声音吓丢了魂魄,战场上所向无敌的自信面对着这个超出认知的灵物,形成一种失控的不安,失了锐气。凌清秋大着胆子道:“那也是被你的鬼样子给吓死的!”

楚凤歌早已看透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世人自认为的理,都深深浅浅地瓜葛着自身的利益。但她的语气里还是不乏声讨:“你们有权柄......你们可以站在制高点上质问我......审判我......若我是一国之君......此番行动便是大公......为民......现在我是孤魂野鬼......这样做,便与盗贼野寇无异......和你们交锋一次......我......就要做一遍陈词......你们是为民除害的好人......你们的身份地位就已经站住了理......你们更有好处拿着......自然乐此不疲......可姑奶奶累了......”

“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算是人,都不可能不犯错误,何况你是鬼呢?你老实交代了你所犯的罪行,就该去哪里去哪里,别再祸害人间了。再说,你已经死了,就是你从前杀了人,也不可能且没法再偿命的,你不要有顾虑。”灵度法师潜心研究三界中的灵怪,当再次面对灵物的时候,也重获了一些自信。他的一番说教振振有词,全然不顾在楚凤歌这里得不得要领。

本来楚凤歌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的心,硬是被灵度法师的一番话给激怒:“好个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视众生平等......所说的话........处处藏着区别对待、狗眼看人之心,你以为在佛法中见到了天地......见到了众生......其实......你只见到了自己!你的两眼......看到的仍是形色和声名......真是......佛门的耻辱......别人叫你牛......你就是牛......别人叫你马......你就是马吗?”

灵度法师也怒了,他话锋一转:“孽障,老衲好言相劝,你不听,可别怪老衲无情!”说着,从胸前的珠串上捋下一大把摩尼宝珠,准备向楚凤歌打去。

凌清秋见势不妙,道:“张弓!”马背上的士兵意识还在恐惧中游离,身体已由着听令的惯性将弓满上。

“住手!你们等一等......”宇文胜打断了灵度法师和凌清秋,向楚凤歌走去。

宇文胜千言万语,到了跟前却只浓缩成了一句:“安息吧......”

楚凤歌在幽黑夜幕中久久悬浮。她明白,她与宇文胜之间,阴阳两路,存在的方式都已不同,更何况她还在奢求与宇文胜心意相通,生前的相遇即是结良缘而未结同心,死后守着这执念徒劳无益。她历经万难借尸还魂,究竟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像楼兰公主一样,平安体面地度过一生,还是为了抓住人间虚妄的爱恨?楚凤歌自察愚妄,怒意消止,将心猿深深封锁。

“我本有着......重建楼兰城的心愿......我自不量力地去夺取盗贼手中楼兰国已经入土为安的子民的财物.......发现根本做不到......我去抢夺......他们还会再去盗窃......而楼兰公主的皮囊却早已经撑不住了......我以为我脱离了人间......便得了天道......原来是我错了......钱乃身外之物......活着的人为财而死......死去的人......本该放下身外之物......我却......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上神乘光......与形俱亡......是谓照旷!......朝前看......好好活下去......我......爱你......”楚凤歌怎能不懂宇文胜,她隐讳了宇文胜的名字,声音在虚空处一点一点地弱下去,直到彻底消失。这是她能够给到宇文胜手中的,最后的保护,也是最后的深情。楼兰公主的枯骨随着楚凤歌话音的渐无,一根一根散落在洼地中。楚凤歌终是挣脱了执念,不再对人间怒意相向,而是在对故国和故人的爱意中销声匿迹,了无怨尤。她枕着一脉温柔的无奈,猝然偃息。

三魂脉脉与君别,气魄杳杳归地府。如果不出意外,以后的几生几世,也不再会相逢了。

众人在楼兰公主的白骨前唏嘘凝寂。苏滟滟道:“这位公子是霜的朋友?楼兰公主是你什么人。”

宇文胜压抑住心中百感,道:“是我青梅竹马最后却成了我意难平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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