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割鹿阁中拔头筹】

【第二十二章·割鹿阁中拔头筹】

梅花寺解封了,云鼎寺解封了,青萍客栈解封了,无名客栈解封了,那凤禧银楼的老板也不再被恶疾缠身了。玄武城中,因为消灭了周为渊的势力,又恢复了如一股清流一般的澄澈太平。但是明瑟的命,却丢在了银安镇的地窖里。

明瑟被九夜司发现的时候,已成了一具干尸。她在饥饿和干渴中脱水,休克,死去。她一直恨着周为渊在城中做尽了坏事,打伤了曹妈妈,劫持了自己,而弥留之际的明瑟又盼着周为渊回来,盼他给她带回丰盛的一餐。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战无不胜的,坏坏的周为渊,也会弄丢了性命。那地窖的顶上开着一扇小窗,多风的银安镇将明瑟的尸体风干,而银安镇凡是活动无碍的人,都入教祆教,被凌清秋全部伏击。镇子里的老人无人供养,只能拖着不大听使唤的腿脚下地,自己动手足食。有一日,他们闻到了地窖中腐臭的气味,当是腐鼠并未在意,而这不堪的气味越发浓重,他们心中生疑,便报了官。

明瑟被粗糙的绳索捆绑在竹椅上,凡是绳索捆绑过的地方,被勒出一道道纵横分布的红痕,她的嘴巴被死死封住。当凌清秋取下她口中的堵塞物时,竟发现她的嘴巴已无法闭合。可想她临死之前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凌清秋怒骂:“周为渊!虎毒尚不食子,你居然......你还不知耻地说这孩子是你义女!让你死得这么简单,真是便宜你了!就应该先把你拘到九夜司,剥你几层皮肉下来,再给城中这么多冤魂偿命!”

再说那城中,风化淳良,无数外域的人民迩安远至,来玄武城谋求发展。城主礼贤下士,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故得周公之美誉而扬名在外。那身怀各种技能的有志之士多如过江之鲫,都朝着玄武城的城门鱼贯而入。他们恃才傲物,在城中的各类竞技中跃跃欲试,也有穷饿的文人,想着来到这包容并举的玄武城中,能得到城主的赏识,谋上一个饭碗,分上一杯羹。因而,梅花寺、云鼎寺以及银安镇各个行当的空缺,很快便被补全。

沈弗霜却在这个燠热的盛夏,频繁地患起病来。一日风寒感冒,一日腹疾地受着,郎中换了若干,也查不出病因,她却未曾想过,自己患的是不是心病。沈弗霜自觉这些小病小灾无关什么大碍,便以一种放任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身体。公干之余的时间,要么闭门苦读,要么饮酒舞剑,幼年理弄湘弦的手握剑发力,在这精神高度聚焦的日子里生出了茧子,用银针挑破了,十指之血连着心头之血,痛而难言,沈弗霜反倒在这样对于技艺的打磨和对于心力的节制中缓慢自愈了起来。中间几次想向九夜司递交辞呈,然后将自己带往更加宏大的世界里去,却终是为着那将将糊口的俸禄和心中的这一口气,以犹豫不绝而放弃。直到看到了城主亲批的招募令,沈弗霜抱着试上一试的心态应了考。

过雨飞电,行云带鸿。等过了小暑,沈弗霜的初试题名的喜讯便跟着玄武城的千花百卉一起放榜。

沈弗霜还没从这天降的好事中反应过来,作为初试第三的自己、第一吕昭阳、第二慕容好已受邀城主尉迟屠,而同坐割鹿阁。沈弗霜正对面的上座即是她一直景仰着的的城主,割鹿新修了一间雅间,名作“不让须眉”,这副“不让须眉”的牌匾似是新打造上去的,书体是笔锋俊秀形态端正的蝇头小楷。

沈弗霜曾听过割鹿阁的风雅,今日亲眼见到了它:礼、乐、射、御、书、数六图陈列在大理岩的墙面上。南面的角落里,移栽了一株凌云宝树,宝树的根蒂落在割鹿阁一层的红壤深处,树干从割鹿阁中拔节而起,穿层而过,最后在割鹿台第三层南面露天的一隅形成一面华盖,遂这宝树晴夜可承接月华,雨天便遮去风雨,宝树旁边有一只木雕的鹿,形态酷似真鹿,若居林泉若饮碧溪。因为城主对建筑讲究,所以每一处的设计都藏了十二分的用心,如若不仔细观察,还真是不易看出这里面的玄机。不久之前,楼玉安就在这里封授将军,不知道昔日楼玉安在割鹿阁中授任骠骑将军的时候是怎样的场面。而这一场变故还没有过去多久,楼玉安便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仿佛楼玉安的死,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没人为之伤心,没人为之洒泪。沈弗霜喟叹:这玄武城中养的是流水的兵不稀奇,原来将军竟也是流水的将军啊!

至于这割鹿阁,总让沈弗霜感到,存着一丝淡淡的古怪之气,且这古怪不亚于九夜司。侍女的果盘茶碗举过头顶,脚下如履薄冰,送菜上桌只报菜名,似生怕祸从口出似的,而吝啬于去讲与饭菜无关的话。但凡城主尉迟屠发声之处,九夜司司主凌华和摄政司司主时亳必作附和。而榜眼吕昭阳、探花慕容好一旦得了说话或者展示自己的机会,则是奋勇争先,竭力表现。

最后一道菜是“蟾宫折桂”,色香味全的桂花糯米饭上桌,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可知一蔬一饭用的都是玄武城中上等的食材。城主尉迟屠道:“诸位才人,今朝割鹿阁一聚,是咱们的缘分,从今往后,你们就是玄武城的新的曙光。你们要发挥聪明才智,和我共建大业。”餐桌上的沈弗霜对和城主交流的措辞以及没有十足的把握,搜尽枯肠找了几句话合其时但不讨阿谀奉承之嫌的敬语。

饭菜可以放凉了,风雅不能失传。城主提出了射覆。沈弗霜不免想起了从前在紫音舫玩过的射覆游戏。宇文胜所猜的兵符谶示了他前生帝王的身份,曹猗兰所猜的杜鹃,谶示了她如今惨遭祆教毒手,落下的严重的肺疾。六出所猜的长刀,最后借祆教教徒之手,刺穿了她的身体。而她猜的桃花,谶示着什么?是宇文胜吗?这个念头一冒出了,她立即憎恶自己的痴傻:宇文胜他早已心有所属,楚凤歌控诉宇文胜对她只有理性,那是楚凤歌不知足。宇文胜之于自己,虽没有了隔阂感,却始终未表心迹。自己同他的关系才是碍于理性!

这割鹿阁中的射覆可与紫音舫的射覆大有不同,紫音舫里,酒客友人商量玩法,图个随性,割鹿阁中,城主却直接以射诗词歌赋定音,暗示着比谁学高一筹。城主覆,由沈弗霜、吕昭阳、慕容好三人射,不以丢骰子排序,只按入第的名次倒序第三、第二、第一为顺序来射,猜对的话,便与城主调换角色,猜对者出题,城主猜。为了避免没头绪的乱猜,诗词的内容只能取割鹿阁中的景物。

城主尉迟屠说了一字“月”,后面跟了一句宋词“月明多被云妨”。沈弗霜当即猜中了谜底是“酒”,说了一个“花”字,并补充了一句李后主的词“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尉迟屠眼底生光,自是惊艳沈弗霜武班出身,却腹有诗书之华,她本以为射覆这个难题会横扫她们三人,不曾想第一个就让她棋逢对手。沈弗霜见自己猜对了,给城主尉迟屠出了一字“客”,接一句唐诗“满堂花醉三千客”,尉迟屠猜到是“州”,连了一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尉迟屠对吕昭阳抛出一字“苹”,道:“这个谜底太容易猜到了,我就不说典故了。”吕昭阳苦想不出,尉迟屠问沈弗霜,沈弗霜料得城主所出的谜源于典故“食野之苹”,谜底是“鹿”字,道:“熊。”尉迟屠击掌叫好:“霜落熊生树,林空鹿饮溪。”随后慕容好接招,依然没有猜中。

不多日,玄武城便放出了第二张金榜,沈弗霜获状元头彩,被授以骠骑将军兼城中学堂杂职,吕昭阳榜眼,被授以左都将军,慕容好探花,被授以抚镇将军。三个女官,三分军权。

沈弗霜这升任骠骑将军的这一过程,势如走丸,当她骑着那匹高大威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战马,看着麾下士卒过万,方如梦初醒,自己已走到了云程发轫之际。如今心头的欣喜和振奋,对比起往日吃过的苦头,后者皆若浮云,而那些曾经再是耿耿于怀难于放下的事,而今也能够轻轻抛闪。凭沈弗霜和善好欺也好,八字身弱也罢,有了这重身份和地位,人们都对她敬重有加,沈弗霜热泪烘眶中,再一次想起了姜嬛。姜嬛激励她说:“霜子,听我一劝,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九夜司不是良木不可长栖!你在九夜司,如白沙在涅,你要有囊萤之志,离开九夜司!你会发出更耀眼的光!”原来,生如蝼蚁,鸿鹄之志才是希望的曙光,命比纸薄,不屈之心才能迎来破晓。沈弗霜心中动容:姜嬛,我借了你的吉言,如今真的高就了!还得到了我最崇拜的城主的赏识!你说过,等我高就了,我们就能见面!我们还能在花前月下对饮。可你现在何处?

这一场宴席,沈弗霜虽吃了平生未吃,见了平生未见,可推杯换盏间,总觉得人人不露锋芒而又无处没有较量,而在玩乐之中,考验了古文,又考验了礼数,玩得及累,吃得极累。宴罢,她去了紫音舫。曹猗兰还在病中,舫中暂停了歌舞,只接待食客。船头船尾都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劲儿,有种说不上的萧萧落意,沈弗霜正是失落,听到宇文胜在她的身后贺喜:“恭喜沈姑娘。”

“裴公子消息灵通啊,才刚放榜你就知道了。”沈弗霜怕泄露他的身份,依旧以裴公子相称。

石韫玉摇着扇子,从船舱里出来:“那可不,裴公子无时无刻都在关注着沈姑娘。那日姑娘在紫音舫醉得不省人事,裴公子知道曲姑娘和你投缘,便安排了曲姑娘照顾你,他担心着你,一夜都没有合眼。你看裴公子多在乎你!”

宇文胜瞪他一眼,道:“你哪那么多话?”

沈弗霜两靥飞红,对石韫玉道:“那日你也在紫音舫?我怎么没见到你?”

石韫玉道:“那日有几分文稿着急裴兄帮我润色润色,着急去给城主交差,将文稿忘在了紫音舫,回来取时,见姑娘醉得不省人事,裴兄在照顾着姑娘。没想到姑娘第二日喝醉了又来紫音舫,二话不说上来就要给我一顿胖揍!嗬!九夜司的女夜叉真的是见面不如闻名!”

沈弗霜听得石韫玉的一番抱怨中并无恶意,掩唇直笑道:“文章城主还要亲自把关?”

石韫玉道:“城主对于各类行文要求极高,就算不是奏疏诤谏,也篇篇都要过目,我怕不才明主弃,所以来向裴兄求教。在下羡慕姑娘驰骋疆场,不受约束。”

沈弗霜道:“所以那日你与裴公子讨教诗文之余,也讨教起了武术?”

石韫玉笑道:“大丈夫就应该顶天立地,这世道,变得男文女武,阴盛阳衰,不像样子。什么时候有了机会,我要弃文从武!”

沈弗霜道:“我还羡慕石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趁着没有人跟你竞争,你有余力继续学而时习,更能专心磨练你的文笔。到时候,就算有了竞争对手,也因为对你望尘莫及而放弃与你竞争。城主现在重文抑武,我手上的兵权是被分散的,你却独握文权,石公子的才学和地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升任的这段时间,沈弗霜辗转于玄武城中的学堂,学堂的兴办,书本的筹备等等,都得操着心,忙碌中,竟碰到了姜嬛!姜嬛的小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她正为给私塾的教书先生送些什么见面礼而犯愁。

姜嬛已不再是从前的姜嬛,她的英姿飒爽还在,而她们二人的交情也还在,但姜嬛的那股傲气仿佛被庸常的生活给殆尽了,整个人被焦虑笼着,似乎昨日管彤眉心的悬针纹也长到了姜嬛的眉间,长到了她的心里。沈弗霜说不上为何悲从中来。

但她却似突然理解了宇文胜:当楼兰国面临天庭的挑战,宇文胜何尝不想操起兵器,直杀敌人的心窝。他再三下不了决定,不是贪生,也不是厌战,而是那不顾一切的孤勇不属于像他一样有牵有挂的人的,有了软肋自然会向无奈的世事摧眉。

沈弗霜回到军中,却发现自己麾下一万士卒,因自身为女流之辈,以及楼玉安曾经在军中树起的威望在他们之间留下了极深的影响,而不能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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