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何所来兮何所终】
迟日浓花午，闲云小阴天。正是练兵的好天气，可是沈弗霜新官上任，却烘不起那三把火。她带着一千士卒去沙场练兵，那些士卒却是各抱地势，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午睡未醒似的伸着懒腰，根本不像是出自玄武城最高级别的，受过严明的纲纪教化的正规军队，反而充斥着江湖帮派的气息，形如一盘散沙。
沈弗霜手握金瓜，腰悬箭壶，背挂良弓，纵马登上沙场南面一片连绵的高地，一袭威武雄装上附满了质地坚硬的琉璃甲片，甲片在风中相击，战盔上的红缨在风中如凤凰展翼。这身行头看似冗重，但穿戴在身上却轻若鸿羽，武器配件等经过不断改良，已是轻若无物。沈弗霜甲胄罩面，只留了一双桃花潭水一般的眼眸，扫视千军。坐下的骏马配了玄武城中西市的鞍鞯，南市的辔头，斗性昂扬。沈弗霜知道自己因年轻力薄，又是弱质女流而不压人，却不肯一开始便输了气势，她用力肃了肃嗓子，扬声道：“将士们，从今往后，由我带领你们出征，你们叫我沈将军即可！”
士卒的队伍里却传出唏嘘不屑的声音：“什么？听不清！蚊子叫似的！”沈弗霜将目光锁定在那个带头起事的人身上，见他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但却是一脸痞相。
后排的一员小将反驳道：“声音不小啊！我们在最后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争执中，一个粗头大脸的士兵忽然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不耐烦道：“把你们的嘴都夹紧了！别那么多废话，就谁都能听得见了！”
沈弗霜走到那个容貌甚好却对她言语不逊的士卒跟前，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痞里痞气地斜了沈弗霜一眼，没有回答，队伍里却有人抢着说道：“他叫贾泽！西贝贾，云梦泽的泽！”
沈弗霜波澜不惊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念着与楼将军的旧情，一时接纳不了我这个新任的将军。楼将军已殁，希望大家节哀顺变，朝前看！”
贾泽睁大了眼睛，把那张潘安似俊俏的脸甩道了沈弗霜面前，道：“楼将军没死！”
沈弗霜却对这张脸生不出一点好感，甚至是嫌弃得想照脸给上一锤。但她知道，她还是得以一种圆融的方式和她的下属处好关系。此时，她看不出贾泽是故意作态造弄玄虚，还是真的不知道楼玉安已死的事实，道：“楼将军殁了，你们没有接到讣告吗？”
贾泽呼道：“楼将军没死！楼将军永远是我们的将军！”他的一番话在军队中引起一阵骚乱，沈弗霜似乎在贾泽的身上看到了周为渊的影子，周为渊在暗处蛊惑人心，贾泽在明处挑拨事端，他们的嘴脸都是一样可恶。
沈弗霜道：“好了！你也是城主从千万人中拣选出来的人才，何以困阻于此？”
贾泽反唇相讥道：“你少把城主搬出来压人！城主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在毒日头底下晒得乌漆墨黑，我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可那城主在哪？城主在一旁纳凉！城主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能把自己保养得皮白柔嫩的，凭什么？”
沈弗霜听出这些士卒话里的意思是对统领他们的女官不服气，道：“凭你吃的是公家的俸禄！城主她既然能走到城主的位置上，就是有她的过人之处！你们不要不服！玄武城现在物阜民兴，远近没有战事，是她的功绩。如果让你们当城主，你们未必能把国家治理得如城主一般漂亮！”
贾泽觉得沈弗霜言之有理，自忖自己是腹无点墨的一介武夫，没有文韬，没有武略，只有听从指挥的能力，遂缄默不言，士卒的队伍也停下了骚乱，跟着贾泽一同静默了下来。
沈弗霜见势，道：“列阵！”军队迅即在一阵马嘶声里呈网状散开，变作“雁行阵”。沈弗霜只感到还没有领兵作战，就已消耗了大量的心力，她以为，军令一出，士卒们便会如无虚发的箭，直击靶心。现实却是还没有和战场上的敌人斗勇，就先得和自家麾下的士卒斗智，沈弗霜心想，作别了刀笔吏之后，她所面对的是更大的场面，也是更大的考验，而任何大场面都是由小人情构成的，千疮百孔的小人情。
而贾泽却就地一坐，又开始生事：“练什么？练花拳绣腿吗？”
士卒们哄然而笑，那些士卒也不辨是非黑白，旁边的人笑，自己便跟着傻笑，旁边的人胡闹，自己也盲目地跟着胡闹。好不容稳定下来听从沈弗霜指挥的军队被贾泽带得又开始军心动摇，沈弗霜心中怒骂“乌合之众”，斜睨了贾泽一眼，道：“你们要是谁在这磨洋工，不好好练，或者觉得跟着我沈弗霜没前途，现在就可以走人！”
沈弗霜话未说完，贾泽便骑着马，大摇大摆地离队，而贾泽一人离队，便有私下和他要好的士卒跟着他一起离队。有一人，便有两人，有两人，便有三人。他们就像心盲的羊群一样，一只领头的羊跳了崖，其他的羊见了，也不加分辨，跟着头羊，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下了悬崖。
贾泽走在前面，背对着着沈弗霜比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
沈弗霜怒不可遏，心里怒骂：有娘生没娘教的货色！你对你娘也比这个手势吗？却自矜女将军的威名，不敢造次。她纵马直出，当先踹入士卒的队伍中，士卒们不约给沈弗霜让了一条路出来。沈弗霜追上贾泽，毫不留情地将他击落下马。趁着贾泽人仰马翻，沈弗霜下马扣住了他的咽喉：“你适才犯了军纪，我本可将你轰出士卒的队伍，但我想大家都是初次做人，谁没有过愚昧冲动的时候？可我给你机会，你非但不要，还得寸进尺，现在触犯了军规，我有权将你正法！你信不信，你从哪来的，我今日就能送你到哪去！”说罢，沈弗霜就要扼断贾泽的喉咙，旁边的士卒扑通跪在沈弗霜面前，求沈弗霜饶过贾泽一次，其余士卒们见沈弗霜出手不凡，也都心服地安静下来。贾泽在吹眉瞪眼的不服气中，慢慢低下头去认了怂。
“城主来了，快站好！”不知谁喊了一声，整个队伍迅速分裂成“雁行阵”，沈弗霜见城主、九夜司司主、摄政司司主亲临沙场，不免也心头一紧，对士卒们道：“现在开始练远程骑射！从第一排开始，依次练起，第一排的将士练完，自动排到最后一排等候，听口令！”
军队忽然像变色龙一般迅速变色，一反常态地有素，全员提振了精神，昂首马上，向城主作揖问好，并做出专心练武的样子。沈弗霜如今的官职置于众目之中，更得关照自己的一言一行。她的心里也砰砰直跳，生怕自己的言行在城主面前有什么闪失或者不妥，她言语僵硬地向城主尉迟屠问了一声安。
沈弗霜道：“第一排，走起！”士卒们聚精会神瞄定正前方的靶心，一排紧跟着一排纵马跑向沈弗霜划定的红线处，将弓箭射出，整场下来，不仅没有一只射空的箭，还都射在了靶心周围。城主旁观士卒练武，不禁夸下赞口：“换人如换刀，一改我玄武城的江山的旧面貌！”说着也来了兴致，会挽雕弓，形如满月，一箭射落了高空中的两只大雕，“将士们辛苦了！今晚咱们改善改善伙食，晚膳的时候都到帐前集合，咱们碳烤大雕！我那冰仓里还冷冻了一千只大雕，全都取出来烤了吃！”
队伍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感谢城主的声音。城主尉迟屠点点头，在九夜司司主和摄政司司主拥护下离开了沙场。
见城主他们走远了，沈弗霜揪住头排的一个小将，问道：“为何城主一来，你们立即换了一副面孔？”
那小将战战兢兢，皮笑肉不笑道：“因为......因为她是城主......”
沈弗霜冷笑道：“远程骑射的千里眼还没有练好，先练出了一双势利眼！”
士卒们见城主走远了，也放下心来，队伍里又开始消极练习，嗡嗡作语。沈弗霜一马鞭抽打在身边一个心思神游的士卒的马腿上，马吃痛，扬蹄向前奔去。贾泽试探性地在沈弗霜身后放出一只冷箭，冷箭穿过熏热的暖风，挑衅地朝着沈弗霜的耳际刺来。沈弗霜直视前方那个骑射的士卒，当那个士卒的箭头中的，她也反手拈住了深喉射来的冷箭，再一用力，便捏段了箭头。沈弗霜没有回头，只是冷言道：“贾泽将军，我将军这个位置让给你，你来带领将士们闯出一片天地！”
贾泽摆出他一贯的痞相道：“我可没说我想当将军！”
沈弗霜心知，这种风气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要想稳定军心，还得从整顿军纪开始做起，而要想重整军纪，大概需要逐一谈心，逐个击破。其中，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贾泽，他软硬不吃，对女性的藐视更是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但若能把他这个肇事的头子给摆平了，恐怕这一师士卒不凝聚也不可能。
再次练兵的时候，沈弗霜便放权给了贾泽，让他协助自己操练军队。
“这回马枪是长枪作战的一种枪法，当敌人在我们身后的时候，我们像这样，突然掉转马头，用回转的力量快速向前攻击，将力量集中在点上！”沈弗霜一边说着，一边亲身示范，回身将一个小将刺落马下。而那用于演练的镴枪头并未伤及那个小将半分。沈弗霜道：“用回马枪作战的好处是力量大，很容易刺穿敌人的盔甲，但却很难快速地收回来，它考验的是将士们的预测力和对力量的把控力！所以，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用回马枪的技法作战！”
沈弗霜道：“现在，各位将士们自行结合，两两一组，练习！”
安排妥了士卒练兵，沈弗霜则同贾泽一队同练回马枪，沈弗霜发现贾泽在武艺的发展上是颇有慧根的，虽缺了童子功夫，从现在起步，却也是可以塑造起来的。唯独不知道他良好的状态能够维持多久。
如此军中的纪律和风气在时好时坏中趋向好转，沈弗霜抛开自我，和将士们抱着酒坛子对饮，谈天论地，豪情满怀，一点点开化着士卒们的心结。她再次确定了军队的症结所在，确是楼玉安的影响力！那楼玉安本出自卒伍，兼着深受楼兰国“同治”的风化教养，他来到玄武城后，把麾下的士卒们处成了兄弟，他的死，对于将士们来讲，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楼兰王国的幻灭，人死灯灭，受到影响的人心中却种下了向往，就像祆教所追求的虚幻的、绝对光明的彼岸。来如日影去如逝水，不知何所来何所终。士卒们失去了楼玉安如幻的感召，正在回归本来的样子。
城主尉迟屠却再突临沙场，九夜司司主凌华正召集沈弗霜、吕昭阳、慕容好商议着抽出一部分士卒另行组成一队，镇守在瑶池幻境周边。沈弗霜刚点完兵，逢此状况只能姑且将军队放在一边休息。
那年龄小的士卒在打闹，壮年的士卒吹着口哨，说着一些下流的玩笑话。
尉迟屠见之突然发火，情绪喷泻一发不可收拾，她当着众士卒的面，对着沈弗霜就是一阵痛骂：“沈弗霜！你不在沙场练兵，跑去哪了？这就是你带的兵？他们满嘴说的都是什么话？教养在哪？太伤风化了！你把我的兵带成这副德行，怎么拉出去作战？你能不能带好兵？带不好就给我滚！我将军府里留不了你！”
士卒们噤若寒蝉，暗暗侥幸自己的过失自己不必承担后果，而有他们的将军来承担。沈弗霜被骂得愣在当场，而城主也根本不容沈弗霜解释：“这兵，我来带！”
卒伍当中，两个小兵为着这一幕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地用兵器戳着对方的胳膊。尉迟屠死死盯住他俩，讥讽道：“城主亲自带你们，你们连装出来个好状态都不会装吗？”而沈弗霜疲惫之中燃燃不灭的热情已如被一瓢冷水浇熄：城主，九夜司司主也兼管着将军府的事务，她的指示，我难道不该听吗？城主，你这是在帮我树立军威吗？还是在拆我沈弗霜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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