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剑霜寒十四州】
玄武城古战场的拂晓，鸷鸟休巢，征马踟蹰，清角之声未歇。沈弗霜带领士卒们凭吊古迹，想以此来激一激他们心中对玄武城不二的忠心与情怀。而沈弗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军心，那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军威，就在城主尉迟屠那日冲动发之的情绪中，在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当众责骂沈弗霜之后，像战败的国家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瓜分得四分五裂。沈弗霜想要再次把这四分五裂的军心和君威扶起来，已是难上加难。
卒伍之中，那些专好作耗的士卒像一个个跳梁小丑，在练兵的过中此起彼伏地生事，挑战沈弗霜的耐性和底线，而那些以往对沈弗霜还多少有些尊重的士卒，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挑衅。沈弗霜气得想笑。
贾泽佯作醉态，又开始无事生非：“古战场有什么好看的？我看沈将军容颜清丽，倒有几分看头！”
军队中，不怀好意的笑声从贾泽这一个点发出，很快便连成了一片。一个平素里默默无闻的小卒也蹦了出来，笑道：“沈将军，这些作战方法，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才带我们来向前辈们学习？”
沈弗霜冷眼瞪着贾泽，心中不免长长吁叹：这行路之难，不在水也不在山，只在乎人情翻覆间。
贾泽被沈弗霜盯得有些发憷，把和沈弗霜对视的目光藏了起来。边上一个小卒趁机煽风点火，笑问贾泽怎么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贾泽故作害怕道：“你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怕她变成母老虎把咱们都生吞了去......”
就当沈弗霜和士卒们都感受到了凛然的杀气之时，摄政司司主时亳已一掌将贾泽掼倒在沙地里，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揍。当沈弗霜和士卒们了然于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方才还神气的贾泽，已滚了一身的沙土。他的鼻梁骨被时亳打断了，杀猪宰羊似的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起来！”时亳喝道，贾泽神情痛苦地一手撑着地站起来，呸出嘴里的沙子，但沙子却被时亳塞回了他的嘴里：“给我吃下去！好好洗涮洗涮你的口齿！”
随即，时亳又一脚踹倒了贾泽，踩在贾泽的胸脯上，回头怒视卒伍，那全部士卒已稳站如松，无人再弄口舌，显出一派军纪如铁之状，安静得连那风吹花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时亳原也是赳赳武夫，在这城中做官已久，势力虽不及尉迟屠雄厚，却也足以让人心存畏惧。他宽厚的身板一人便顶了沈弗霜三人，他突如其来的震怒势若虎啸狮吼，让这帮看人下菜的士卒不敢再生是非。他对沈弗霜道：“沈将军，你不必对他们太客气，尽管放开手了操练他们！他们给脸不要脸，你也就没必要给他们赏脸了！”
少时，九夜司司主凌华也来了，沈弗霜心知时亳和凌华是授命而来，觉得事情越发蹊跷难解。然而，玄武城中接二连三地发生着怪事，荒唐怪诞不一直是城里的常态吗？
话说时亳和凌华在一时，沈弗霜带兵练兵便顺遂一时，如此一来，沈弗霜一时看不清楚自己之于军纪的整改，是所得大于所失，还是所失大于所得，若是所失大于所得，自己是失之于主动，还是失之于被动，不知时亳和凌华的介入，于军队来讲，是良性循环还是恶性循环。而城主尉迟屠在时亳协助沈弗霜练兵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时亳的身边，她抬了抬手，沙场周边两名站岗的侍卫便会意，将军队里的一名士卒架到了她的面前，尉迟屠犀利的眼神朝这士卒狠狠一剜，道：“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你的楼将军？”小卒吓得不敢说话。尉迟屠沉静有顷，放柔了语气，耐心道：“你不必害怕，你只要实话实说，我便不会再为难你。”
小卒深深地点头。尉迟屠示意侍卫放了小卒，埋怨时亳和凌华道：“你们两个人在军队里待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查出原因，真是的！我早就有预感，是那楼玉安阴魂不散！”
俄顷，城主尉迟屠似是良心发现一般，站在这一千士卒面前补救先前扫尽沈弗霜军威的过失：“将士们，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楼将军为什么突然死了？他信仰邪教！他和土匪强盗勾结！他企图篡位！他在我的玄武城中纵火生事，搅合的百姓们不得安宁！他被我杀了！你们知道吗？楼玉安的那条贱命已经按玄武律处决了！那个楼玉安就是个下三滥！下三滥！你们真傻！沈将军她不仅武艺高强，学识也渊博，沈将军的修养和底蕴，比那个楼玉安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们被那个楼玉安的邪教毒害了心智！赶紧迷途知返吧！”
士卒们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而沈弗霜却感到百行皆非。她心想：城主，沈弗霜知道你今日一举，在于维护大局。可是你一次次草率行事，这样反复折腾，和朝令夕改带来的后果有何区别？
同时，沈弗霜也恼恨自己尚未跳出弱肉强食的局面，却又进入了一个体系更加庞大的弱肉强食的困境。那搅乱军心的，何止是楼玉安？只怕城主你也难逃其责！看着城主的背影渐逝，沈弗霜心头幻出千般迷惘：她还是自己高山仰止的那个人吗？傩镇老者的话音再一次跌跌荡荡地来到了她的耳边：“你不是从武之质。”沈弗霜心想，即便自己从小畏惧刀光剑影，不适合从武，也历尽了千辛万苦，在从武的路上开出了一片天，到头来，自己的种种付出还不及城主的一句情绪化的话分量重。恍惚中，沈弗霜眼前的一切都似在失着真，而自己，则变作了一缕游魂，她不知六道之中，何处可以栖身。楚凤歌借尸还魂，尚有着明白的去处，自己的执念却在滚滚红尘中迷了路。
沈弗霜就在这样迷惘中，从轻罗小扇的处暑，一直持续到了漫天飞雪的隆冬。而这一年玄武城的冬天，异常的冷，出门在外的人呵气成冰，猎人们出去田猎，都有可能冻毙于风雪。这倒是兴旺了城里的棉服店和酒楼茶馆，红泥小火，热茶热酒，走过路过喝上几杯，驱不了严寒，也能暖暖身子。
紫音舫中，曹猗兰已无力炮制当季的新茶。她夜咳成习，每夜床头的盂中，都是鲜红的血。西风烈烈，明月孤悬，曹猗兰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倚着船头的美人靠，思绪万种。看着银安河的沿岸的隐隐冬山和长明的渔火，似看着这急景凋年里的一幕幕逐笑而去，她感到无限的慵倦和孤独。但她却认为这场病来得恰是时候，她一生照顾左右，做得尽是些迎来送往的生意，半生漂泊河海，如今已是一心向隐。是时候歇一歇了。然而让她得以歇一歇的，竟不是城主亲批的公文，而是生命的终点。
曲尘花不知何时出现在曹妈妈身后，给她披了一件姑绒冬衣。曹猗兰眉目含笑，极力掩去病容，紧紧握住曲尘花温香软玉一般的手，似要握住尘世间最后的一点温度。曲尘花熟稔的制茶手法，周全的办事能力，藏而不露的个性，依然深得她心。而曲尘花又是那样的清澈，如那一盏小楼听春清绝的茶色，如夏日银安河潋滟的河水，全然没有曲意逢迎的做派，她是掌门紫音舫的不二人选。曹猗兰是欣慰的，欣慰的是这紫音舫后继有人。
沈弗霜也在这个冬天病倒了，从未告过假的她向城主提出了告假。而她的身子骨还没有痊愈，侍女便轻轻叩响了将军府的门，侍女彬彬有礼道：“沈将军，城主请你去割鹿台喝茶。”
那侍女与六出的年岁相仿，向沈弗霜传达完事情后，笑嘻嘻地回退，阖上将军府的门一路退了出去。
沈弗霜猜不出城主这回唱的是哪出戏，只能先往那割鹿阁走上一遭看看情况再见机行事。路上却碰到了石韫玉。石韫玉道：“哟，沈姑娘，这么好的兴致，敢情又遇到了什么好事？”
沈弗霜叹道：“哪有什么好事？城主突然请我去割鹿阁喝茶，也不知道是为何事。”
石韫玉挠挠下巴道：“哎哟！这城主的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上次楼将军也是被城主请去割鹿阁喝茶，这一盏茶竟把楼将军给喝消失了，听说那天他一夜没回将军府，第二天城中就传出楼将军殁了的消息。”
沈弗霜的脑海里闪过城主的对士卒们的喊话：“楼玉安被我杀了！你们知道吗？他那条贱命已经按玄武律处决了！”她料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没有再接石韫玉的话，而是掉头回了将军，任由石韫玉在她的身后连声喊着“沈姑娘”。
沈弗霜回将军府携了“匣中鸣”揣在袖子里，一步步登上了那一座“高处不胜寒”的割鹿阁。
割鹿阁中，城主尉迟屠、九夜司司主凌华、摄政司司主时亳已在八仙桌前危坐，他们三人如三足鼎立，维系着微妙而长久的关系。而他们说是请沈弗霜喝茶，那八仙桌上却空无一物，也没见有侍女进门奉茶。割鹿阁里无端的压抑像极了司审间审问犯人时的气氛，墙壁上的“礼、乐、射、御、书、数”六图此时更像是驱邪镇鬼的符。
待沈弗霜落座，九夜司司主凌华将门闩卡死，窗牗闭紧。尉迟屠慢言细语道：“来，沈将军，说说吧，你是什么意思？”不等沈弗霜回应，尉迟屠突然怒斥她起来：“国不可一日无主，兵不可一日无将！我在位十年，不曾告假一日，你一告假便是两日，简直是罪不可赦！”训斥完了，便开始一条一条地罗织沈弗霜的罪名：“沈将军，先说你的身体吧，娇袭一身之病，三天两头告假，你当不了我玄武城的将军！第二，你在九夜司干的时候，是不是在银安镇的楼台上杀了两个孩子？这传出去有损你的威名，堂堂骠骑将军，连孩子都杀！第三，你的兵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你的兵，所以你带不好军队！第四，你之前在九夜司，何以从清案府的女捕快降级成为一个刀笔吏？是你的能力和为人有问题！”
什么“三天两头”？什么叫“连孩子都杀”？什么叫“能力和为人”？沈弗霜只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还是和气道：“城主，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我擢升将军之前，也经过了严格的检查，并没有......”
尉迟屠嘴边阴鸷的冷笑逼退了沈弗霜正在吐露的话语，眼睛却对沈弗霜不屑于一看。继而她讥讽道：“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
沈弗霜用理智压了压心头的怒气，继续向城主陈情：“城主，弗霜初任骠骑将军，见军中风气不良，也是急火攻心，曾对士卒们以怒喝管之……军纪相较于最初，已经有所好转了。”
尉迟屠的盛气不减：“你见我带兵的时候急过吗？吼过吗？哼！军纪好转？好转在哪？”
听了尉迟屠的话，沈弗霜气哽在喉：“城主，弗霜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尉迟屠忽如失了心一般咆哮：“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怪谁？怪谁！我好好的兵，被你带成这样，怪谁？怪谁！”哮完了心中的不满，尉迟屠的语气恢复了平静，语态也如沈弗霜初次见她时那般端庄典雅，但却不再称呼沈弗霜为沈将军：“沈弗霜，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会几下舞刀弄棒的三脚猫功夫，会背几首古诗就自视甚高，你要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是！”
九夜司司主凌华则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着城主和沈弗霜的一言一语。沈弗霜注意到凌华的旁边摆着一把阴阳壶，而凌华则依旧如同城主尉迟屠身边的一条走狗，只为谄媚权威，迎合城主而活着。在城主罗列完沈弗霜的罪名之后，好话说尽只劝沈弗霜喝下那阴阳壶里的牵机药，唯有摄政司司主两手交握，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沈弗霜好一阵子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狗官，干得漂亮啊！我平日里为你鞍前马后，关键时刻你们由着情绪做事，想杀便杀，想剐便剐，对罗致到你们身边的人极尽摧残！你们上一刻还在九夜司揄扬我的美名，说我武功扎实，办事周到，这一刻就生出了这么多罪名，我既有这么多罪，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早说？是担心置我于死地的理由不够充分吗？我沈弗霜也算是跟你们学了一招：欲加之罪，方法有二：逼供诱供，使“成练者众”，是其一也；组织材料、文吏精心加工，使“文治之罪明也”，是其二也。如此以来，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
沈弗霜根据城主这几人的做派，以及自己在九夜司断案的经验，慢慢看清了楼玉安之死的全局。楼玉安的死，大概不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个中必然还有同自己相似的曲折故事。而城主最初昭告天下楼玉安病逝，而不说他是因图谋不轨而伏法，只怕是为了防人之口，免得人们说她城主识人不明！
见沈弗霜沉默，九夜司司主凌华从八仙桌下取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她掀开了盒盖，只见那盒子面陈放着的，是楼玉安的首级！沈弗霜在九夜司阅人无数，还曾与鬼魂面对面对话，但见了这一幕也不免心惊肉跳，身心皆有诸多不适之感。而尉迟屠、凌华和时亳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一旁，似乎对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了，也似在暗示着沈弗霜，城主所做的一切，都尽仁尽义，是为了玄武城的大局。凌华补充道：“沈将军，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懂得感恩。不管是西市问斩，还是像那些流犯一样被乱箭射死，或者是像楼玉安这般死去，都痛苦且不体面，我们会在你死后保护你的名节，你不必有压力。这牵机药一盏茶的功夫便把你送走了，还能留你全尸。”
“为你八辈祖宗！”沈弗霜悲愤欲绝。怒，冲开发冠，喷薄而出。刀，从袖口飞出，幻出千道刀影，每一道刀影都有削骨如泥的力道，刀刃白光飞舞，在城主和九夜司司主的脸上、胸前、小腹、两腿，绘出一朵朵狰狞无比的曼珠沙华。沈弗霜本以为，这一招“堂花醉”，会永远尘封，没有想到，它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被逼着以真面目示人。不杀了城主和九夜司司主，沈弗霜没有办法给自己无愧于心但却不尽人意的一生一个交代！待沈弗霜的怒火烧尽了，她和摄政司司主时亳的眼前只剩了一地血污和两个天灵盖，狼狈地融在一起，腥臭万分，分不清那个是城主尉迟屠，那个是九夜司司主凌华。
城主啊，沈弗霜我到底是错付了情怀，轻信了你衣冠楚楚的外表！你在意的，原来只是你私有的权力和威望。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居然以骗我来割鹿阁喝茶的方式要我的命……你太卑鄙，太可恨了！沈弗霜的两眼看向虚空，用沾满血污的并刀指向摄政司司主：“滚，给我马不停蹄地滚！我不能保证下一秒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让你陪他们一起下地狱！”
摄政司司主自知沈弗霜是武班出身，与她不是对手，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
沈弗霜看着九夜司司主凌华的天灵盖喃喃道：“走狗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吧！可惜！”
此刻，大批的羽林军已携弓箭围住了割鹿阁。沈弗霜上身的几处关节因受了“堂花醉”的反噬而涌出了鲜血，一点点地渗透了她威武庄严的将军服。沈弗霜粲然而笑：“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她高擎阴阳壶，因愤懑兼着失血而泛白的嘴唇直接对上了壶嘴，将那牵机药一饮而尽。在她就要含恨而去的时候，听到了宇文胜撕心裂肺的呼喊：“沈弗霜......”
沈弗霜诧异道：“宇文公子，你......叫我什么？”却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意识弥存的她，耳边似有羽林军的杀声，也似有短兵相交的声音，接住她身子的，似是宇文胜如朗月般明洁宽厚的的怀抱，也似是冰冷如霜的地面。而最后吞没万念的，是一个虚空而无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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