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几回魂梦与君同】
粉妆世界,千面红尘,歌休戏罢之后,只剩下两剪寂寥的背影相互依偎。宇文胜的足印没入深深的积雪。
春夏的游姑山山川相缪,郁郁苍苍,期间飞瀑相杂,而今游姑山已被岁聿的风雪冻彻,迢迢山路覆盖于茫茫大雪之下。而那大小的飞瀑已成了百丈之冰,直贯山脚。宇文胜背着沈弗霜在狭窄的栈道上如履薄冰,他不敢向下张望,悬崖高险,令人胆寒心颤,余光触及谷底,谷底的房舍小如须弥世界里的一粒芥子。宇文胜犹自盯着脚下的路,艰难地上行,生怕脚下一打滑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谷。他背上背着的沈弗霜的还在失血,鲜血从沈弗霜的多处关节里缓缓渗出,他们的所行之地一路血染。
宇文胜喊道:“沈弗霜,你究竟伤在哪里?”
沈弗霜的意识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躺在宇文胜的肩上缄口不语,千愁万绪融化在她若有若无的笑容里,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叫人根本看不出她身负重伤。
“沈弗霜,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死了,我会与你为敌,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
“什么?”趋于昏迷的沈弗霜的双耳似被胶柱黏住,听不清楚,想再靠近他一点,可是四肢也如被胶柱黏住,动弹不得。
“你再说一遍,为何要与我为敌?为何要纠缠下去?什么生生世世?”沈弗霜的眼角蓦地滚落一滴血泪,吧嗒一声敲在栈道上,凝成一粒花般嫣红的霰雪冰珠。
沈弗霜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数年来走刃江湖,从来不曾皱一皱眉,今天怎么落了泪?
宇文胜道:“你为什么要喝那阴阳壶里的牵机药?”
沈弗霜眼睑乏力得只想阖上,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嗯......”
宇文胜道:“你不要睡着,你听我说,医馆马上就到了,和我说话,听到没有?不要睡着!”
沈弗霜只是被动地回应着宇文胜:“好......你......怎么知道......城主要我死?”
宇文胜道:“你被城主请去割鹿阁喝茶,是不是碰到了石韫玉?”
沈弗霜道:“嗯......”
宇文胜道:“石韫玉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他还告诉我,楼玉安也曾被城主请去割鹿阁喝茶,随后就死了,而咱们在楼兰国招魂那日,九夜司的女官却说楼玉安死于急症。这城中怪事不断,我担心你有危险,便设法进了割鹿阁。”
沈弗霜道:“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杀了她们?”
宇文胜道:“若我阻拦了你,你现在会后悔吗?”
沈弗霜不语,轻轻拥住宇文胜的肩。宇文胜却已心疼到了骨子里道:“我本想阻拦你,可听了她们的那番话,便打消了阻止你的念头。那一刻,我像是被一颗菩提子砸中,瞬间悟透了西凉王母准予楼兰灭国的用意。人心险如山川,难于知天,人性最是经不起考验。我所追求的大同世界的理想,在孔夫子那里,就已做出了预言,在周文王那里,便划永远地结束了。我的孤陋让我记恨了天庭多年。有时候,我扪心自问,复国,真的是自己打心底里想要的结果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百年之后,改朝换代的老调又将重弹。”
宇文胜陷入沉吟,沈弗霜也像是应和着他的沉吟一样无声沉吟。宇文胜转念呼喊沈弗霜的名字一再提醒她不要睡去:“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结果了城主和她旁边的那条狗!”
沈弗霜道:“宇文公子......你能想通......我好高兴......你说得没错......如果不手刃了尉迟屠和凌华,我会后悔一辈子......我……不指望玄武律能为我主持公道……我在九夜司待了这么久......种种人与事,都在颠覆我旧的理解......所谓公道之地......真的就有公道吗?不是的……人若行有不得,只能求诸于己......我之前......总对这个世界抱有侥幸,一次次地......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宇文公子......我受了堂花醉的反噬,这伤......估计是好不了了......多谢宇文公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舍命相救......我觉得......我和宇文公子颇有些相像......我也希望能生活在一个......绝对理想的世界......可是......唉......宇文公子......你......就不要在我身上再费时间和心思了......你把我......从这悬崖丢下去吧......”
宇文胜闻言怒道:“劝解我的时候,你讲得头头是道,为什么你在面对自己的事情时,这么悲观消极?沈弗霜!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不要睡过去!”
又一阵晕眩袭来,沈弗霜在迷晕中久久不能出语,待反应过来宇文胜的在对她说话时,乍然一惊,但却似忘了之前说了些什么,忽然道:“你怎么能......敌得过......那么多羽林军?”
宇文胜道:“你忘了我曾是谁吗?区区一座小城的羽林军,我不至于对付不了。”
牵机药毒性在体内的催发和失血造成的晕眩来得一次比一次强烈,沈弗霜的神智不受控制地迷乱起来,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还要与我为敌?......”
说话间,沈弗霜环绕在宇文胜颈间的一只胳膊顺着从宇文胜的肩滑落下来,宇文胜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沈弗霜,你不要睡着!因为你要是死了,等于你杀死了我最重要的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杪月谷,你说过什么?我们为什么走到了一起?”
沈弗霜感觉着宇文胜将她轻轻放下,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他将带着他体温的冬衣脱给她,他握住她滴落着鲜血的手,他继续背起她沿着游姑山险峻的栈道上行,沈弗霜的眼前开始出现交错重叠的幻影和他们往日的对白:
“你说我们为何走到了一起?”
“你先说。”
“我们一起说。”
“因为你信我。”
“因为你懂我。”
原来,这折子戏里千演百唱的桥段,其实一点也不肉麻,它们都来自有血有肉的故事。那天下的事,虽后必再有,但每一次轮回,依然会为之动容。这大抵就是红尘牵绊吧,沈弗霜感到此刻的背上,顶的是寒风冻凝的热血,身下倚的却是那软红十丈,是逃不出的尘缘。宇文胜又合何尝不是,他的脚下踩的是坚滑的雪地,背上担的却是一盏温柔的灯,那盏灯已卸去了烈火金刚的面具,静静照拂着他脚下的路。
沈弗霜心中的甜蜜和苦涩交织在一起,可她对于这个人间,在使出“堂花醉”的那一刻,就已万念俱灰。她含笑阖目: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医馆里,医女守着药炉扇火,那素面双耳的瓦器,盛满了山泉水和药材,被文火煎着,里面的药材经过配伍,煎出浓浓的药香,翻腾的药汤将一股股的热气送上去,将瓦盖顶开又放下,打盹儿的医女被瓦罐吱呀的声音惊扰,又有了精神。汤药以通情达性的方式疗愈着伤病的人,沈弗霜的脉象在几日汤药的作用下逐渐恢复了平稳,但是,沈弗霜却依旧昏睡不醒。
那大夫给人治一辈子的病,亲自尝遍了各山的药草,深谙沈弗霜的病不是中毒受伤那么简单,面对着宇文胜的询问,他徐徐道:“公子,这游姑山上的冰雪,终年不化,是什么原因?”
宇文胜一时被问蒙,大夫道:“这个姑娘体内牵机药的毒已经排出来了,血也止住了。虽然姑娘失了大量的血,但她能吞咽汤药,我已经把姑娘亏失的气血补了回来。按理说,她应该早就醒转过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怕姑娘的病根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啊!是姑娘不想醒来啊!”
宇文胜深深看着昏睡中沈弗霜那落落无尘的面容,迷雾顿开。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系铃之人何其多,他们有的死去了,有的和沈弗霜分道扬镳了,就算沈弗霜和他们再次相见,只怕治不好这心病,反而加重了病情。
宇文胜俯下身来,道:“沈弗霜,你要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沈弗霜似听到了宇文胜的话语意欲作出回应,又似被掳入一枕悠长的梦中而无力醒来。在梦里,她乘了风,化了蝶,携着飞仙遨游云水,抱着明月笑傲江天。直到春风开始解冻游姑山山脚下的冰雪,直到尽数遗忘尘世的烦忧,才缓缓张开了眼睛。但她却看见医馆的门向外洞开着,竹篾帘子被整齐地卷挂在银钩上。门外流动着残冬的寒意,室内却如暖阁一般不受门外的寒气相侵。而远山晦暗的雾岚中忽然爆出一小抹光亮,尘气莽莽。云雾吞吐变幻片刻后,在沈弗霜的眼前展现出一道她前世今生从未见过的雄奇景象——
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参天的楼宇,丰美的水草,发自内心快乐的人。
“你终于醒了!”宇文胜欣然于沈弗霜的苏醒。见沈弗霜好奇于门外的景象,宇文胜道:“是楼兰王国……没想到覆灭多年,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沈弗霜试着起身,不料全身的筋骨被扯得撕裂一般得疼。她道:“蜃景?”
“躺着别动。”宇文胜道,“这是山市,和海市一样,是光线和雾气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景物反射产生的。”
俄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久病初愈的沈弗霜,看得草木珊珊,万物可爱。因为腿脚行动起来不便利,宇文胜扶着她,一路观赏着游姑山中的风景。彼时,山中的山木返青,山泉清澈。那山寺里盛开着灼灼的桃花,也盛开着女子蟠曲的心事。沈弗霜的心头缱绻万般,她不禁轻声唤了宇文胜道:“胜......”
宇文胜闻声一愣,忽而心中波澜起伏。不由分说,他便揽了沈弗霜的腰。纤腰不堪一握,相惜漫过眉眼。温柔而磅礴的吻印刻下来,沈弗霜只觉得天旋地转,徒然忘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宇文胜柔声道:“霜,跟我回银安河。”
沈弗霜道:“胜,我不想出山,我好想永葬山中。”
宇文胜知道沈弗霜心伤未愈,但仍是坚定道:“霜,不行!你和我回紫音舫!尉迟屠已经被你杀了,玄武城面临江山易主,但尚没有传出谁继位的消息,现在一定是百废待兴的景况!以后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沈弗霜道:“我出生于商人之家,爹娘挣的都是苦钱、干净钱,我是家中独女,爹娘视我为掌上之珠。但我偏偏好奇于家中墙壁上挂着的祖传的佩剑。后来被剑所伤,至今也忘不了那种痛。所以打小就害怕刀啊剑啊这样锋利的东西,而我也本该在文坊学文,在乐坊学艺,却在被豪门贵族的孩子欺负、爹娘因忌惮那些他们的势力而选择息事宁人后,改变了志向。我本以为,从武便可以保护一切我想要保护的东西,后来才发现,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宇文胜扶住沈弗霜的两臂:“你不要怕,天大地大,你还有我。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沈弗霜,我是认真的,你要是心里有负担,就当陪我逢场作戏,好吗?”
沈弗霜明白宇文胜带着她面对现实的用意,无不动容把脸埋入宇文胜的怀中,道:“好。”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星移斗转,银安河已物是人非。曹猗兰已经去世了,曲尘花接管着银安舫。宇文胜和沈弗霜桌前对坐,良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听曲尘花讲,银安河中,打捞起了若干断臂残肢和尸体,经过九夜司捕快和仵作的查探,他们多数是楼兰国的遗民,一些因为有忤于城主尉迟屠,被秘密处决了,他们被分解的四肢和沉重的石块绑在一起,丢在了这冰冷的河水中。一些是楼兰国遗民的遗体。那些楼兰国的遗民因为不好管束,被城主没收了平生所有的资财,要么被撵出玄武城,要么施以黥刑,留在城中由人笑骂。留在城中又被没收了财产的遗民,加上脸面上被刺了字,谋不到活路,寻不到希望,便投了银安河自尽。
沈弗霜感叹那以往一拖再拖侦破不了的疑难案子,居然出自尉迟屠之手。而那青龙狱门外出水的青龙,朝夕顾盼,到底有没有看清这城中的黑白曲直?还是有些是非和曲直,根本看不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过去?宇文胜却发现,以往银安河的温情,仰的曹猗兰温度,如今曹猗兰不在了,银安河也似没了生气,露出了冷冽而不近人情的本相。
宇文胜和沈弗霜正是闷闷不乐,银安市的百姓却在奔走相告传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石韫玉继任了玄武城城主!石韫玉经常光顾的紫音舫,也似跟着生了辉。曲尘花犹是温文尔雅的仪态,为石韫玉、宇文胜和沈弗霜奉上去年冬季的茶饮“流风回雪”:“这是曹妈妈生前炮制的最后一款茶,她一生献给了紫音舫,所有经过她手的茶叶,都被她制成了整个玄武城中数一数二的好茶。曲尘花请石城主、裴公子和沈姑娘饮茶,带曹妈妈祝福石城主荣升之喜,也让紫音舫沾沾石城主的福气。”没有人留意到曲尘花的变化。她舫主的礼数一应到位,言谈举止种却没有了任何的悲喜情绪。
石韫玉忽然说什么也要把城主的位置让给宇文胜,说是今日的成就都因以往的文稿写得出色,而以往的文稿之所以写得出色,功劳全在于宇文胜的指教和润改。石韫玉说,他的德行,恐怕压不住城主这个位置,而宇文胜则更加适合城主的这个位置。
宇文胜朗声而笑:“石兄,你的好意我裴龠接不住啊!让我做个宰相我倒很是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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