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大美食街。
李常林刚巡完一圈,在校网球场外,劝退了两个为捡饮料瓶打架的老太婆,回保卫科小院给轮值的手下交代了注意事项后,步行到燕华米粉店吃早饭。这店每周他都会至少来一次,据学生说这两个月在点评软件上火得一塌糊涂。他还未走进店里,老胡就在店前外摆桌边收碗的时候看到他,立即对里间文小燕喊:
“冒三两牛肉清红对浇。”又问他,“李科,今早上食堂咋回事?我今天米粉可能卖不到中午就卖完了,早上学生都围闷了,蹲我门外端到碗吃。你看隔壁包子店,这会儿就断货提前关门了。”
李常林苦笑一声:
“昨天下午在一食堂发现大耗子,清洁部门的老姐姐些不敢逮,找我们保卫科的帮忙。我们科全体出动,逮了四十多个耗子,所以三个食堂这周剩下几天都不开,全面做消杀和食材更换,对外说是设备自检,怕学生慌。你这几天可以多准备点粉,实在不行备点水面也可以。”
老胡端粉来的时候,文小燕端了个盘子放旁边,里面装了一个卤蛋一个煎蛋,还有两份多加的牛肉和排骨臊子:
“李科,辛苦,来尝一哈我们新增的小吃,给点意见。”
李常林一看忙推辞:
“天呐这么多,你们做个小本生意不容易,不要给我送吃的了!”
文小燕理着袖套的松紧口子,老胡见状忙伸手帮媳妇忙,小燕支着手臂说:
“李科,客气啥,你们家李夏对我们胡禹菲的救命之恩我没得回报的,你要是推辞那就是拒绝我的谢意了。”
李常林有些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脑袋:
“换了哪个都会出手的,小夏是大娃娃,泳池里都是小朋友,她不救,其他娃娃更救不了哇!”
文小燕点头:
“还是李科教得好,她一个女娃娃,胆大心细的,自己也是才学会不久就在救人了,没得几个娃娃有这份胆量的!她跟我们说的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到,她说爸爸是当过兵的,就是她的偶像,还说爸爸以前开馆子的时候也见义勇为好多次,记者都来报道过,还给无家可归的讨口子送年夜饭……反正你们李夏是个好娃娃,都跟你学的!”
李常林听到别人口中自己的女儿说出来这番话,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还有一个月女儿就要中考了,压力太大,青春期叛逆也爆发,父女俩三天两头置气。这几天李夏跟他冷战中,下课没有电话也没有微信消息,家族群里聊天也避开他。本来一周只有周末才能见面,这一冷战,话都不跟他说了,妻子也责怪他对娃娃太凶,喊他自己反省,还给他臭骂了一顿。
李常林嗦了几口粉问老胡:
“小胡,你家也是女,你跟她,平时相处咋样?”
老胡把其他的碗都收进里间,打了一碗冰豆浆给李常林,拖了凳子坐下来:
“咋说喃,我家这个才10岁,还没有到你们家这位的叛逆期,目前还处于比较好相处的阶段。偶尔也跟我发脾气,但我都是看我媳妇态度。说实话养女儿的,要多跟媳妇沟通,只要媳妇不是一味不管娃娃,那我们当老爸的跟媳妇保持同样态度就行了。我们家菲娃子,比较好哄,我稍微嘻嘻哈哈地逗一会儿,她就不生气了。”
李常林吃掉煎蛋,喝了一口冰豆浆:
“可能我太……严厉了……以前在部队当排长,习惯了大声说话,对事对人态度严格,可能就带到生活里来了。小夏10岁以前还是很亲我的,这几年她对我态度越来越差,也没得小时候那种崇拜了……我就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言罢叹了口气。
文小燕把洒落在明档台上的佐料拿清洁布扫到手里,丢入垃圾桶,一面回头说:
“她是你女子,不是你的兵,你把严厉的态度拿去在见义勇为里对坏人,温柔的地方对你家小夏和你媳妇,能少挨不少骂。”
李常林剥着卤蛋壳,点头道:
“妹子你说得对,娃马上要中考了,我还在跟她两个比置气,确实我的不对,她一面要复习一面要克服对我的不满,难为她了。”
老胡起身给他添豆浆:
“这话不要只给我们两个说啊,想办法给你家女娃子面对面说,跟她和好。要实在搞不懂她为啥生气,她不愿意说,你就问嫂子嘛。这么大的娃娃跟你怄气,你哪能也跟她一样比到来喃?我们都是大人得嘛,要帮她们解开这个结,这二年的娃儿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心思细腻敏感得很,啥子都懂,你把她当个朋友看待,莫要事事都喊她按你的来。”
李常林咬了一口卤蛋,点头说入味好吃:
“你们倒是帮我解开了这个疙瘩,我今下午休假,买点好吃的去学校找小夏。”
吃完饭回校的路上,李常林右手在右腹处掐了掐——十六年前,他退伍几年后开起了饭馆,不懂经营,生意艰难,整天为新婚以后的生活发愁,彼时妻子刚查出早孕,接下来为了迎接娃娃的出生,他深知家里开支压力会加剧。周围同行发了财的餐饮老板,在他几次邀请喝得大醉的酒桌上给他介绍了一些秘诀,各种添加剂和潲水油、冻货里的低价过期肉、久放不坏的料理包,都是降低成本的好法宝。李常林喝到二麻,听得气愤不已,觉得这些人道貌岸然丧良心,于是控制不住情绪,破口大骂,跟他们闹得不欢而散。
他继续用自己的好材料维持生意,被周围馆子老板孤立,几乎陷入绝境。即便如此,他依然初心未改,赤子一般血性。
那天中午,从街对面冲过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面高喊救命,一面寻求庇护,捂着肩膀一路敲门没人敢开。李常林打开店门,手里握了一根钩卷帘门的铁杆,一把将伤者拉进店里,自己出门只身迎战。
身强力壮的持刀歹徒杀红眼,已然失去理智,挥舞匕首而来。李常林跟他过了几招后稳准狠打掉匕首一脚踢远,顺带一顿胖揍,打掉对方几颗牙,把人摁在台阶上,抽皮带捆了交给赶来的片警。伤者也被他送上救护车,那时他才发现自己腹部被戳了一道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一截,大冬天的下雨,还穿的深色衣服,不容易看出来。
后来他在医院昏迷不醒,差点没救回来,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前后一共给他输血6000多毫升。妻子的娘家人以为他必死无疑,都劝她打掉胎儿,妻子誓死不从,说如果再逼她打胎就跳楼,一尸两命。之后是没日没夜地照顾,总算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李夏幼儿园时问他这个伤口来历,每次听了都泪流满面抱着他:
“爸爸,你那时候肯定好痛哦,爸爸你好勇敢哦!”
李常林的馆子实在开不动,亏不起了,闭了店拉下脸去求人帮忙找事情做。几经辗转,一个战友介绍他去一个培训学校当了保安队长。由于他见义勇为的光辉事迹被人熟知,那个工作他做得非常顺利,还救过一个差点被前男友砍死的女学生的命,制服了那个翻墙进来的小伙子,又立一功。后来影大社招,他无意中得知消息,见开的条件非常好,立即写了简历。因为曾经轰动一时的几次见义勇为,校方人事部看了他的简历,两眼放光,无需面试,直接给招进去当了保卫科长。
回想起这些,李常林视线有些模糊,想着目前这份工作,收入就那样,稳定但是不算多,养个读书的娃还是有点吃力。妻子不得不在小区的生鲜小菜市打工贴补家用,所幸每天下班都能领到二折以下甚至不要钱的临期菜或者一些熟食,日常生活开支节约不少。
自打女儿上学,一天天长大,自己在这个学校里过得相对安稳,不需要考虑每个月如何更多赚钱,他开始越来越珍惜这样的生活。早年还抽烟喝酒,李夏上小学开始,他慢慢戒掉烟酒开始存钱,以备她考大学用。早年开馆子欠的外债两口子一点点还清了,他不知不觉来到了不惑之年。
校长的侄儿是后勤处处长,拐弯抹角包下了一食堂,请的帮工里大部分都是混混。他们经常打架,还跟学校女生耍朋友,不负责任不说,女学生怀了孕他们就立马躲起来,等下一届新生来了他们又去祸祸新生。
在了解这个情况之后,李常林写了份受害人陈述报告,整理呈到行政楼领导办公室,谁知泥牛入海。他一腔热血滚烫,坚信邪不压正,又把受害女生胎儿的DNA检测证明,还有自己修改了又修改的报告,三番五次上书领导。
事情没解决不说,好几次放学后,李夏让人掳走,被车载了蒙眼反绑丢到小区门口,对方行为极其嚣张。虽然没受伤,却把孩子吓得请了一个月假;接着他媳妇所在社区生鲜小菜市被人半夜在门前拉屎拉尿,生意一度大受影响。
李常林明白了,他含着泪把DNA检测证明还给那个无助的女生。那女生办了退学,在家里以泪洗面,抱着希望而来,却被现实打击得痛不欲生。那一家人老实善良,也没有怪罪他,只是默默走了。
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憋屈难受,但因为妻女受此恐吓骚扰,他不得不选择忍让妥协。少时曾发誓,当兵定要保家卫国,人到中年,却发现连妻女都保护不了。
他走上人工湖的小桥,望向湖面,想起一个毕业生离校前在这桥上摆摊卖旧书。毕业生拼命推荐一本封面像咸菜一样烂的书叫《黄金时代》,1块钱带走还送本《活着》。毕业生说这俩书很好笑,买了不吃亏。
他闲时翻阅过,里面一句话却让他读完哭得泣不成声,直骂那个学生骗人,王小波在书里写道: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倍感上当之余他又翻阅了《活着》,哭得更凶了,发誓再也不相信应届毕业生的话,为了处理旧书他们啥谎都能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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