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州区，蒲花乡，二王村，早上9点40分。
一家乡村集市小面馆倚在路边，挂了个土布蓝仿古破布幌子，上印一个白色的书法“面”字，位置不太好，位于集市最末尾的乡间公路与街道之间的岔路口，只卖一样单品：大肉臊子面。
一个看相貌差不多40岁的黑脸胖子叉腿坐在一根老木条凳上，正埋头嗦面，动静极大，还吧唧嘴。正是陵河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新晋半年的副大队长，跟大队长周冠元同龄，但他面相比周冠元显老些，身形发福，明显过劳肥那种。看起来一脸憨厚老实相，但同事们都清楚，他严肃的时候就憨厚，但一笑起来爱歪嘴，就跟个混混一样流里流气。鉴于身手灵活，在整个省警圈里，他有个外号叫“陵河洪金宝”，跟戴宝筝并称“禹阳二宝”。办案能力拔尖，如果没有周冠元这种bug般的存在，他冼凯就是正大队长了。不过他对于自己是副大队长一事完全不在意，相反，对能在竞争中败给周冠元，他是很开心很服气的。
此人做过8年的基层民警，非常擅长跟底层百姓打交道，因此基本上涉及到乡村的大案都由他在接管，也擅长外围侦查工作。
冼凯挂掉宝筝的电话后，把吃光面条的臊子汤唰啦几口喝下，桌上抽张纸擦净嘴上的红油，点了根饭后神仙烟，半眯着眼歪着头猛吸几口，一肘支在桌面，默默思考目前掌握的线索。
宝筝这通电话证明主侦工作已经进一步明确了侦查方向，再也不用他们像昨晚那样地毯式熬油。外围组的都三班倒，他昨天都是见缝插针地补瞌睡，这会儿不抽根烟扛不动。对宝筝，日常虽然两人经常互怼，但实际是无比信任的，因为她能帮外围组少走弯路少熬夜。
看来王开军这亡命徒早就准备好了旧案证据，且宝筝也有确凿把握才会突然打这个电话。
案中案！他顿时睁大半眯缝的双眼，猛吸一口烟，挣得烟头火星子在大白天也突然高亮透红，他整个人兴奋起来。
今天原计划走访当年库管老头炸鱼塘所在的那个村、全村百姓、目击证人等，这下暂时不着急排查，可以轻松一截，有明确目标了。他站起来双手叉在后腰上转动肩轴，又扭动脖子舒活筋骨。藏青色速干T恤绷在奶油肚皮上，肚皮盖住了皮带扣，抿嘴叼烟往身后看了一眼，那是他带来的50多个民警和辅警，当中夹杂十来个便衣，此刻把小小的面馆挤得乌央乌央的。
办乡村大案最让他觉得爽的就是走访调查过程，很有行走江湖之感，但是去办的又是正义的事，这大侠附体的感觉让从小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冼凯着迷。
他侧过身向旁边桌的某个中年民警招招手：
“你蒲花派出所的同志哇？来来，我问你点儿事。”
坐在里间角落有个楞头小民警，等面期间一直观察冼凯。看这位长官动作表情全然没有半点姿仪，像个发福版的葬爱家族，梳个大背头就是乡镇企业家的村霸少爷。他实在忍不住好奇，拿胳膊肘捅了捅隔壁座来自陵河区分局的一位看上去不到30岁的民警：
“兄弟，你跟这胖子是一个单位的，我就想问，他为啥咋看都不像个警察喃？倒是跟我们镇上那个菌种厂老板的儿气质很像，在街上横起走。”
陵河区这位民警拿抽纸擦筷子，一面伏低凑近说：
“兄弟你不要以貌取人哦！是不是令州分局的见习警员，没见过这胖子？”
年轻民警迅速看了一眼冼凯那方：
“给我科普一哈嘛！”
陵河区民警新抽一张纸铺在桌上，把筷尖搁在纸上：
“‘陵河洪金宝’，听过没？据说他青春期的时候打架也是个狠人，跟他们那县份上的治安大队警员都混成熟人了。因为父母离婚后远走高飞都不要他，外婆心疼他，就把他收到身边养大了，为此他跟外婆改姓冼。外婆家就在县城东郊1公里的位置，离城近，平时靠卖点自家地里的菜，自家养的鸡鸭鱼猪这些贴补家用，外公是老伐木厂的退休工人，有点微薄的退休金。”
见习警员赶紧往他这边挪了挪屁股，他则一手大拇指轻轻抹着垫筷尖的抽纸一角：
“初中毕业暑假，他在县份上一架成名。有群让警察和菜市场摊主都脑壳疼的混混，老是欺负他卖菜的外婆。好几次卖完菜回家的外婆，背上有脚印、脸上有没洗干净的人为涂抹的脏印子，都是那群混混干的。耐心十足蹲点好几天，逮到那群混混正在欺负外婆，他擒贼先擒王，把混混头子捶了个轻微脑震荡，那伙人立马作鸟兽散。要晓得，那时候他们那好多成年人对这群混子都是敢怒不敢言的。”
他扭头看了看灶边煮面的老板：
“他那时15岁，比混子们小了差不多7岁。我就问你，你15岁的时候敢不敢只身一挑多，对手还是一群成年人？”
见习警员无声地比了一个“哇哦”的口型。
“派出所治安队那个老民警讯问他时，给他买了一份饭菜，一件新体恤，还给伤口擦了双氧水。老民警问他为啥不直接动手，他说对方正在实施违法行为，他出手就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老民警免除了对他的拘留惩罚，还给片巡警交待，每次巡逻，必须要经过他外婆的摊位。那个暑假，老民警要求他每天到治安大队报到，先学习2个小时法律知识，再跟随巡警一起巡城来代替对他的拘留惩罚。”
见习警员点着头：
“这位老民警就是迷途青少年的航标灯呐！”
陵河区民警下巴往冼凯方向一抬：
“本来那时候他不打算继续读书的，结果暑假过后改变了混社会的想法，把他外公退休金撇了一坨交了高价才进的县高中，成绩垫底，高三毕业前已经是全级前50名了。多年后他自己当上警察抓了几个社会青年，才悟到那位老民警的用心良苦。要晓得，留个案底的话，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入公务系统了。不过那个暑假，他们县城治安出奇地好。”
见习警员中肯点头：
“厉害了。但是这跟他这个流氓气质有啥关系嘛？”
陵河区民警一手托腮：
“他警校还没毕业，就听说老民警在一次进乡办案过程中，为保护同事，被歹徒自制的土炸弹炸死，英勇牺牲了。这事给他打击有点大，毕业后坚决考回他们县公安系统，全县到处办案。后来主动申请驻村工作5年，又凶又蛮，真的让你说中了，横起走那种，当地百姓都对他又怕又爱又敬。遇到乡坝里那种不给屋头娃娃念书的家长，他就给人找茬，还去学校烦校长，各种问话……总之鸡犬不宁，娃娃们都去读书才罢休。也不晓得用的啥办法，把他们那边的村镇治安管得有点好。更不要说捣毁了盘踞在他们县30年之久的金矿组织，那伙挖金的都是亡命徒，人手一把又又管猎枪。”
末了，他比出三指模仿猎枪形状。
见习警员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很中二地总结了一句：
“懂了，他用魔法打败魔法！”
冼凯对这两个后生议论他的事情全然不知，把抽了一大半的烟夹在指间，用夹烟这手的大拇指在鬓角划来划去，一面听蒲花派出所这位大哥介绍二王村、芦坪村民风和历年头脸人物，一面思考问题。脸上汗珠密密麻麻，不断结成线滑下来。
果岭酒店炸弹绑架案让全省公安系统都高度紧张，据一些道上的朋友说果岭酒店的老板在欧洲某国。而内部消息是这老板已被市公安局勒令回国，待他回禹阳，将秘密审讯，这回够这老板喝一壶的。
他在警圈混了十多年，第一次看到市公安局局长严盾（兼禹阳副市长）这么紧张和愤怒，据说昨天的督办会议上，市副局马政勇、路政局冯局长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汗如雨下。
奇穴汤池温泉度假村当年那个工程队的老板，上个月才刑满释放，又摊上这档子事。连夜又被跨省抓回来审问，因为至少在当年的炸药库存数据上他没说实话。
一天过去，整个禹阳的气氛就全变了。
多个商务会议、论坛、展会等活动，一夜取消，直接经济损失逾数亿计。
三十来个穿执勤服的警察神情肃然，十多个便衣目光如炬，都拥在店里店外。日常摆烂的面馆老板按说应该照例翘脚躺在竹椅上睡回笼觉，却头回遇到这么多警察来吃面。老板煮面煮得哇哇哭，情绪几近崩溃，捞面不利索，十筷子有九筷子都抖空。几个年轻辅警实在看不下去，甚至在帮老板煮面和安排座位，大部分警察都是站着的，根本没座位。
结合宝筝建议，冼凯根据蒲花乡派出所民警提供的信息，思考片刻，决定管周冠元再要点人，于是给周冠元打电话。这时候他那一脸流氓痞子似的神情就显露无疑了，刻意用仿港台腔的普通话假装撒娇的语气说：
“头头哇，就近搞点凶凶的兵葛格给我咯，越快越好，越凶越好哦，要会哒哒哒那种，我要去挖坟包包。”
周冠元在电话那头一副牙酸嘴裂的表情，心说老子真的遇得到你们这伙警痞子！一面要担心宝筝那个小混子万一不小心又把嫌犯打住院，日日夜夜提醒她身边人但凡她要动手又非必要动手的，都尽量拦住，一面还要承受这边大混子的张扬跋扈，油腻“撒娇”。他语气颇为嫌弃：
“要好多人？位置发给我。”
不到20分钟，面馆门口来了两辆绿皮军卡，呼啦啦跳下近30个荷枪实弹的迷彩武警战士，从前辆车副驾驶下来一位上尉中队长。
冼凯的第二根烟歪撬在嘴角还没点，停下正在掏火机的动作，快步上前，向武警战士小分队环敬一礼：
“辛苦各位，我们的人昨天熬夜还没吃饭，稍等哈！趁此我先跟你阐明今天的案情和任务。”他说后头这句话时倾身向那上尉，“幸好你们镇上今天没其他任务，不然还要从远的地头调人来。”
瘦弱干巴的面馆老板看到新来了几十个腰板挺直、表情严肃、手里拿枪的武警战士，吓得双腿发软，直接抚起了胸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一个辅警身手灵活接住了他手里滑落的大漏勺，其余几个警察忙把他架空移到竹椅里，另一个辅警把风扇对准他吹，其余的几个又去忙煮面。
武警战士们按上尉命令排成一个大圈，把面馆围起来，这样看热闹的百姓就不敢靠太近。
镇上的村霸流氓们骑着电驴或摩托车远远地绕道走，有几个甚至扛着电驴蹚水过了河沟才敢放下来骑。
周冠元要是看到冼凯搞的这一出，估计要自掐人中才能缓过来。
但是局里也都清楚，冼凯虽然有点张扬和痞里痞气，但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漂亮，不得不说对付村霸路匪，他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办法。这令人窒息的操作要在城市街区，早被居民举报扰民，严重点，估计冼凯这副大队长也不要干了。
冼凯此刻很兴奋，深棕色的眼仁炯炯有神。这案子很大，上级挂牌督办虽然压力倍增，但能用的警力兵力也相当充足。
他跟上尉坐在长条餐凳上，凑得比较近，小声跟对方说话，时不时地指向面馆侧后方的河沟，一番比划，似是在讨论地形或计划之类，武警中队长或点头或偶尔也指一下河沟。
此时有个穿旧海军蓝条纹体恤、旧军裤、解放胶鞋，满身泥点子，背着一个小小的旧背篼的古铜肤色的大小伙，正走上后方横跨河沟的小水泥桥，他中等个子，头发乱支，看起来灰头土脸。
冼凯往那方扫了一眼，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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