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技术学院,体育馆。
杜原成脸上已经晒蜕皮,这个夏天全局的人都在看他表现。身边的人都说他是个棘轮发条,在工作上不知疲倦,永远朝一个方向转动。
他早上7点就到了现场,拎了一袋小笼包,一杯豆浆,坐在警戒线外的看台上吃饭。司机灰着一张脸,拎着他的保温杯,见他情绪不佳,把保温杯放他身侧,只安静陪坐在一边。
偌大的体育馆里只有他们两人,显得格外寂寥。
此刻日光惨白,他的白色短袖旧POLO衫领角磨得纤维可见,衣服虽旧,却不大合身,空空荡荡扎在裤腰里;后领下完全被汗浸透,形成一个倒三角形的濡湿区,贴在后背,凸显出他消瘦的蝴蝶骨。因为人瘦,他的方头枪色皮带扣就显得格外大。
这场事故,搞不好要升级成重大刑事案。
早些时候,远在省会的锦府骨伤医院院方代表在电话里跟他汇报,说那个在ICU的重伤学生,伤情不乐观,生命体征极不稳定,椎体脱位,脊髓损伤,大小便失禁。站不站得起来另说,现在能醒过来与否才是最重要的,按目前情况醒来也是植物人。但因大量失血和脑干出血等问题,不敢贸然手术,目前仅靠呼吸机保持通气,总输血4000ml,对外界刺激无反应。
他问啥时候才能手术,院方说等他生命体征平稳才能动手术。
杜原成头顶几乎光可鉴人,仅余耳后下方有半圈稀稀拉拉的绒毛,远看就像青春期少年不成气候的初生络腮胡。到教育局这一年,他心力交瘁,发现禹阳市在狠抓教育产业这块虽然突飞猛进,但过于粗犷、跃进,导致很多细节问题上产生了蝴蝶效应。
比如职校这场事故,早先这个学校就出过类似的事故,第一次是毒跑道事件。体育馆和户外体育场地,当年承包给一家专包旅游项目的地产公司。那家公司有个包工头后来因爆炸事故入狱,跟他老板一样判了重刑,这个被判刑的包工头就是雷管库管老头的儿子,他老爹被炸得尸骨成渣,到处都是。
那包工头本身水平低下,不清楚靠的啥强霸手段捞到这个工程的,对跑道材料和质量全不懂行,更不具备相应施工资质。
社会体育专业的学生陆续集体呕吐晕倒,还有两个甚至患上急性白血病,呈现严重中毒结果。上头来了专家组检测,这才找到诱因,被媒体曝光出来,引发社会震动。当时直接把跑道全挖了,重新筛选专业施工队,由本地健旭体育工程公司接手,重修了跑道。
而彼时,那包工头因爆炸事故还在服刑中。
前任教育局副局长也分管体产,他并没有对此事严肃追责。在新的跑道修好验收合格后,他没有再派人检修其他设施设备和工程。他在任期间,的确完成了禹阳全市高校必须配备室内体育馆的政绩,得到上级褒奖无数,于他个人仕途生涯而言,算得上功成身退。
毒跑道一案,当时的校长、副校长等与此工程有关的7名干部被免职。
教体前副局安稳退休,职院这积重难返的烂摊子自然落在杜原成手里。他想起曾经的同事和上级孙效用,影大前校长,跟这个前任教育副局长如此相似,懦弱无能只求安稳,都喜欢捅完娄子拍屁股走人。
他咬紧后槽牙,怒目盯在虚空某处,对这两个人充满恨铁不成钢之意。
8点半左右,他请来的专家组,已经在现场忙碌,他们将接着昨天没未成的任务,把职院所有体育工程和设备进行检验,其中一小组在拉起警戒线的篮球架事故现场忙碌着。
一个穿蓝色短袖执勤服,腋下夹着文件夹的年轻斯文警察匆匆跑过来,向他敬了一礼:
“杜副局,陵河区分局治安大队一中队警员,赵整。此次事故由我……”
杜原成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但语气依然温和:
“小赵啊,你看这都啥时候了,等这边勘测完了再……”
“哎哟——!杜副局啊!果然如人所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肯定守了很有好久了!”
没想到他的话音也被人打断。
曹晓峰一身夏执勤装,宽肩窄腰,警服被穿得像时装,不愧陵河区分局的局草、禹阳警圈衣架子。他此刻长腿迈得笔直,大步快速走来,取下墨镜,抬手敬礼继续说:
“我们也是刚从派出所接手这个任务,从另一个案件现场赶来的,一秒都不敢耽误。”
他身形高挑,但语气老成,往赵整旁边一杵,瞬间帮他挡了阳光的灼烧。赵整立即挺直胸膛,此刻不能输人阵,几滴汗顺着他稍显稚气的鬓角流下来。
杜原成认识这个帮腔的年轻警察,治安大队一中队副队长,是市局公安官方微博上的形象大使,大量微博女网友送外号“陵河德牧”,工作场合里跟自己打过几次交道。其二爸曹量在锦府市纪检委当二把手,所以这小伙子历来都有点横。
杜原成对他这护犊子的行为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一脸焦急地望向专家团队。
赵整对曹晓峰投去感激一瞥,跟陆续过来的几位同事去学校各处走访探查了。
杜原成眉心蹙成一团,他深知还有许多窟窿要自己去填,前任副局冒进贪功的行为挖了不少坑留给他,上任一年来自己几乎没有休过假,暴瘦30多斤。
电话响起,他接起来,是篮球管理中心的台柱子钟嫚打来的,这电话漏音:
“杜副局,健旭方总捐赠了一批篮球架,申请书和篮球进校方案我已经写好,其他领导都已审核通过。这事情要赶到六一儿童节前一周落实好,届时我带队负责把架子分发到位并监督进程。意向文件需要你签字同意,今天无论好忙,都记到回局里一趟签字盖章哈!”
杜原成用大拇指揉了揉眉心:
“钟教,我下午两点前赶回局里落实文件,你先带队去检验架子质量。我说,最好带几个专家去,不能走职院的错路!我这会儿正在这边出事的篮球架边,看他们勘测,下午带份全新细致的勘测报告回来,叫人扫描传给你,你拿给专家组参考!不能再有学生出事了!你补拟一份质量合同,就算是公益捐赠,我们也要把好质量关。篮球进校这批次针对边区小学,省里时时刻刻盯到在,千万千万莫要掉以轻心!”
钟嫚的声音铿锵有力:
“好的领导,保证完成任务!”
曹晓峰在一边静静听完,走来往杜原成身旁一坐,长腿一曲一直,一手撑膝盖上,侧身向着他:
“杜副局,我们大队介入,你该感到万幸,如果到底只是民事赔偿,校方顶多损失些钱,别个学生命也救回来,那是最好的结局。一旦需要周冠元介入,事情就变质了。”
杜原成虽然对这年轻人有点高高在上的语气有些不快,但其所说属实,他点头,眼下的乌青显得他眼眶深邃:
“所以我心头焦得很。你们周大队怕不是在忙绑架案的事情?”
曹晓峰看向勘测专家们:
“对头,所以派出所上报到局里,穆大暂管此案,派我带人来跟进。这案子你说,老副局得不得遭?”
杜原成冷哼一声:
“管他是哪个,这事情他都跑不脱责任!我要把他揪出来,给受害学生几个家庭和禹阳全社会道歉!该坐牢坐牢,该枪毙枪毙!”
曹晓峰收回伸直的那条腿:
“跟毒跑道案可以并案了,虽然那个案子早有结论。”
杜原成从司机手里接过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直冲鼻腔,他像喝饮料一样把中药咕嘟灌进肚子里,显然对这药已经习惯了:
“不光他职院,好多学校的体育工程都是滥竽充数,利用率低,缺乏养护,质量隐患严重。小曹警官,我们后头还有机会碰面共事。”
曹晓峰抿嘴一笑,煞是英俊:
“大巡检,一起整治!”
安监局负责人在不远处跟杜原成打招呼,他起身给曹晓峰点头示意离开座位,往那方走去。
“你们杜副局喝的啥药?”曹晓峰问那司机。
司机把杯盖拧好,翻来翻去看杯子:
“哎……调气血的,白天喝这种提气,晚上喝的安神药。再不喝人都要没得了,唰唰唰掉秤。”
曹晓峰眯眼望向汗流浃背的专家组,浓密的长睫在眼眶投下阴影:
“他太拼了,上任一年,全市体育老师待遇整体提升、中小学体育预备运动员扩增19%,查处新修5所学校的不合格球场……是个干实事的。”
司机摇头:
“对自己太狠了,一天就睡4个小时……他这个熬法,熬不到退休就嗝屁了。”
“师傅,你好像不太赞成他这种工作方式。”
曹晓峰把目光转向安监局那方,那边一位负责人看向他,抬起右手在自己右额角碰了碰给他远距离打招呼,他立马压了压帽檐向对方点头示意。
司机把杯子放在身侧台阶上,侧身往另一边横躺下来,霸占了三个椅子,像个卧佛一样拿手垫住侧脸:
“从老百姓身份看,这种干部肯定越多越好,办实事,有脾气,手段硬;从同事又是随行司机身份看,累啊,太累了,熬不住……他早上7点来,我最迟6点半必须赶到他们小区外头……不行警官,我要回个笼,不然疲劳驾……”
他声音小下去,鼾声响起来。
不远处传来杜原成吼骂声,他抖着食指戳着职校副校长的鼻子骂,骂完,右手背贴着左手心拍打,细数对方罪行。那副校长脸盘子肿胀,看来事发后一直没睡好,他面对安监局和教育局领导的问责,逐渐低下头去,不时扶一下眼镜框。
一个50来岁的老头被人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骂,面子实在挪不过去,但想想那受伤的孩子躺在ICU里靠呼吸机吊命,他挨这点骂只是小儿科。
曹晓峰静静坐着,看样子,专家组对篮球架及周边状况和痕迹的勘测即将收尾。
不远处,该案督察小组的代表们从刚才的围骂副校长,已经转变为坐在那方的塑料座椅里开起了临时会。杜原成坐在人群中心,正在给众人说什么,他们都不时点点头。
曹晓峰掏出警务通,开始查阅天裕案的一些新信息。
大约20分钟后,一条微博消息推送弹出来:
“本报《平安禹阳》专栏最新消息,我市税务局、物价局、工商局联合陵河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今日正式启动‘金剑行动’。截止发稿,天裕会所因偷税漏税、哄抬物价等违法行为,纳入金剑行动第一案。目前天裕负责人邱某已被传唤调查。”
曹晓峰正打算给组群里发消息,突然接到赵整打来的语音:
“师父你快来!拿两副手铐……”
语音里传来旁人怒吼“不准动”的嘈杂声。
他驱车一分钟便到达赵整所在的学生宿舍院外,见其正和三个同事两人一组,在树荫下,各按着两个中年男子,被学生们围在中间。旁边几个大大小小的女性哭喊不已,往前扑打,被两个手持警棍的同事防御抵挡,阻止她们去踢打按人的同事。学校两个保安一胖一瘦,举着叉子协助阻拦。
曹晓峰拨开人群一面吼道:
“袭警重罪!赶紧给我停手!”
那群女的一下被这声音震慑住了,不敢再扑上去,只哭哭啼啼。
曹晓峰来到事件中心,蹲身麻利给人上了背铐,见持警棍的两位同事脸上各被指甲挠出几道血印:
“啥情况?”
围观的女学生里有人认出来这是“陵河德牧”,发出“好帅”的惊呼,于是一群人纷纷由拍打架抓捕转为拍长腿帅警察。
赵整把人拉起来站好:
“打架,事故受伤学生的旁系亲属,来学校要说法,那个——”他指一指另一个被摁地上的中年男人,“是校方安排的家属接待专员,被围殴了。”
涉事两个男人都鼻青脸肿的,接待专员眼镜只有一半还挂在耳朵上,早已变形,脸上也比男性家属多了许多道指甲血印,看起来悲怆又滑稽。
曹晓峰想起杜原成指着副校长鼻子骂的场景,只中气十足地下达命令:
“全部带回局里!这里的工作继续,赵整,你跟他两个留下,其余的人带他们几个回去!”
几人应是,脸被挠花的俩警察把人往车里押,女人们被吩咐自行赶往陵河区分局做笔录。
赵整擦了擦腮边如雨滴般的汗:
“那你喃师父?”
曹晓峰歪嘴一笑:
“我晚点再带你们几个回局里!”
赵整乖乖地敬了个礼,跟着两个稍年长他点的同事一起进了宿舍楼。
曹晓峰花了点时间甩开拥上来怼脸拍的狂热女学生,跑步赶回体育馆。专家组已经完成勘测,杜原成正在查看他们刚填好的勘测报告表。
司机被叫醒,过去听了几句吩咐,把文件揣进牛皮纸档案袋快步离开了。
杜原成坐回曹晓峰旁边,拿湿巾擦脸上的汗:
“等会儿复印件各协查单位都拿一份,一起开会,专家组阐释报告。只希望那个学生脱险,才19岁……哎……”
曹晓峰没回他这句,只说:
“杜副局,好生休息,比喝这些药管用,命熬脱了,想再发光发热都没机会了。”
杜原成沉默下来,半晌轻声回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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