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5月18日)

令州区,蒲花乡,二王村,武春梅坟墓。

几个辅警正握着村民家里借来的锄头在刨坟;另几个辅警负责把拆下来原本垒坟用的石块在一旁码好,方便后头还原;还有3名经验丰富的老警员戴着手套,在土里细致摸索捏捻,不放过一点土块。

由于事发突然,安排送金属探测仪的人还没送到。冼凯本想干脆把这些土全部拉走,到局里喊大家一起帮忙找,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坡略陡,挖机上不来,要是真有那个U盘,人工挖土不小心落路上就坏事了。

这处自建坟是西南地区农村常见的那种土石坟,坟包由碎石块码成半穹顶状。这块田地处于矮山坡的半坡位置,是一块不利于种粮食的坡田,所以被种了些杂树,家里劳力不足,这块地基本上算是野坡。

这块地很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处于两个乡的交界处。据老村支书介绍,当年队里分田,近处的田分完后抽签选远处田,王开军的老爹抽到这里,被王开军老妈骂了个把月。那时候还没修村村通公路,这块地距他家十多里泥巴山路,种粮保不住水,土里有块巨石也不适合做梯田。因为晒不到太阳,村里都说这里阴气重,他家里条件一直好不起来。

退任近20年的老支书73岁,一头白发,缺了门牙,此刻坐在自制的马扎凳上,旁边的马扎坐着冼凯,他们离坟包也就不到十米距离,位于一颗树冠浓密的大树树荫之下。武警战士们沿坡田边缘守住了最外圈,防止村民靠近,另一方面也保护了圈里的警察们,其余带枪警察三人一组,每组尖角状排布在这个野坡周边。

里面这圈安排了8个持盾的警员,做个近攻退守的四方灵活盾墙。

老支书陆续给冼凯说情况。

二王村、芦坪村是禹阳市所辖规模排名前五大的两个村庄,占地面积大、人口数量各自都在2000人左右。禹阳市处于西南平原到丘陵过渡的地带,令州区丘陵偏多,农林渔业较发达,乡村旅游业也很发达。

两村相邻,一直以来关系都很紧张,偏偏武春梅是从芦坪村嫁到二王村的,像个和亲的牺牲品。当年那个碎石场设在二王村,地处上游,带石粉的水被冲到下游的芦坪村,造成水和土地污染。芦坪村当地早间以水果闻名,后因农药使用不合规,土地板结得厉害,加上二王村碎石场粉尘飘洒覆盖之后,果林园区更结不出好果子。去年因顾客退单投诉太多,某大型电商公司的进村项目组直接取消了进芦坪村的计划。

冼凯不太明白,皱着眉问:

“相邻村子,上游搞碎石场,下游搞经济果林,这个规划放哪里都是反人类的,咋通过审批的?”

老支书叹口气:

“哎,现任支书王金山,当支书15年,估计马上要传位给他儿子。王金山早年刚上任没好久,就把碎石场的投资老板儿拉来了。那时候芦坪村引进的枇杷和橘子挂果才两年,那边的村支书魏显辉过来打商量,说愿意义务组织芦坪村村民到我们二王村来户对户、手把手教种果树,帮我们代销。他们还从令州区农业局茶果站请来果木专家亲临指导,愿意一起种果子致富。我虽说没读过他们那么多书,但是也晓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王金山不同意,说姓魏的越权超界了,两个人大吵一架,他把魏显辉一行人赶走了。魏显辉丢了面子,事情也没办成,这个梁子就结下了。”

冼凯冷笑:

“哼,这个王金山,碎石场怕不是他要分大钱?要是搞果树,哪有他搞石材来钱。禹阳这20多年飞速发展,地产开发火热,他肯定不愿意起早摸黑种果树!我大概搞清楚关系了,魏显辉是芦坪村的村支书,王金山是你们二王村的村支书,碎石场的幕后人。”

老支书点头:

“对的,公安同志,你简直说对了!王金山在近处开了个天然石艺公司做幌子,给修房子的老板儿拉大石头,一坨石头邦重,刻字刷漆,就可以卖大价钱!修房子的老板儿把石头放到那些高档小区里当装饰,变成艺术品。来了领导要视察,王金山就提前把场子暂停,把人带到石艺公司看一堆天然石头,这么多年就这么哄过去了,碎石场,上头没人来管过。”

冼凯旁边的助手警员坐在马扎凳上一边录音,一边在摊于膝头上的本子上快速记录。

冼凯问:

“武春梅嫁过来,据说是大起肚子来的?王开军不怕被说闲话?”

老支书从地上捡起一个布满茶垢的超大搪瓷杯,咕嘟灌茶水:

“哎,春梅子是个苦命女娃儿啊!她脑壳,不咋好!”老支书屈起食指敲了敲额角,“长得漂亮得很,祖上数好多辈,都是大户人家。她外爷是个书香子,年轻的时候还留过洋!你们空了可以去看,我们这边有个保护文物‘武氏会馆庄园’,就是她外爷建的。后来遭关牛棚饿死了,家产田产没收,家头一哈就不行了。她妈生她的时候基本上跟个讨口子没区别了,在一个废院坝猪圈楼上的草窝里生的她。她两岁多的时候发高烧,没钱医,脑壳烧坏了。她亲生老汉儿是哪个可能连她妈都不清楚,她外爷倒台后好多人去欺负她妈,哎……太惨了!不然她咋姓得到‘武’姓嘛,就是个莫爹娃。”

冼凯更诧异了:

“王开军是不是自己没生育,才娶了武春梅?”

老支书伸出拇指:

“公安同志你简直神了,这都猜得到!王开军是个天生的阴阳人!高考没考起,想参军,体检,说是身体里有两套生娃儿的东西,医院说最后确定他是个儿娃子性别,只是随便哪一套都不管事!他哥智力也不行,腿也是天残,生下来就长短腿,哎……一家子都是苦命人。”

冼凯点头,盯了一眼挖坟的辅警们:

“武春梅有法(有能力)做家务事不?平时跟人来往不?”

老支书又喝了一大口茶:

“有法做事!跟我12岁的幺孙女做事情的好坏差不多,起码的家用电器都懂,煮饭炒菜都可以,还给娃儿打毛衣。平时看到我们要主动打招呼喊人,只是摆龙门阵不行,脑壳、说话这些都跟不上。一般她都规规矩矩坐边上听,帮人搬凳子、递吃喝,别个笑,她就跟到一起笑,很善良的女娃子。村里有红白喜事要出人帮忙,她回回都来,她负责的那块从来没出过差漏。哎……”

冼凯递给老支书一支烟,帮忙点了,自己也燃了一支:

“她不是完全痴呆,只是智力跟小娃娃差不多,以及口齿不清。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带娃也没问题,她的娃儿不是都带到10岁了?所以,娃儿亲生老汉儿是哪个?”

老支书听他这么一问,突然凑近一点,压低了声音:

“我懂你意思,所以我也觉得她们两娘母不是煤气中毒死的……她做事情跟打字机一样,一格一个字,哪一步都必须按王开军教她的来,缺一步都不行。所以虽然别个脑壳不咋好,但是从来没丢过东西,没忘过该做的事情。喊她跑腿买东西、去喊人这些,回回都做得巴巴适适的。要我说,她这种打字机一样的人,比我们好多正常人做事都认真细致。要说娃儿亲生老汉儿,我们这都说怀的是春梅子他哥的娃儿!”

冼凯烟都从嘴里掉出来落在泥地上,他赶紧捡起来吹了灰猛吸一口:

“啥子喃?她怀了她哥的娃?!”

老支书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激动:

“后老汉儿的儿子,不带血亲!她是个遗腹子,她妈带起她嫁的,两娘母这个命哦,都差不多,带娃嫁人。她18岁的时候生的娃,跟王开军办席才17岁多。她妈也漂亮得很,她们屋头出美人,她外爷年轻那会儿,那叫一个小伙帅呆了!所以她妈虽说落魄,但因为好看,遭那边村支书魏显辉看起了,当时魏显辉媳妇死8年了。魏显辉把儿子魏东平带到,跟她们组成了新家庭,当时魏东平刚10岁。后头有人拿闲话惹春梅子,问她她哥好多岁的时候睡的她,睡了几年,她听到就边哭边欺上去打人……这个事情啊,孽缘哦!”

冼凯眼神暗沉,瞅着那静静的旧坟,墓主人短暂不幸的一生所遭遇的伤害让他倍感痛心。

老支书摇头叹息:

“王开军对两娘母很好,对王卉卉当亲生娃儿疼爱,他晓得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娃。他借钱又贷款,买了个大卡车,跑货运挣钱,为了媳妇娃儿,他很吃得苦。家人就是他这辈子奋斗的劲头。自打两娘母一起死了,他闹了两年没结果,就卖了车子,从二王村出走了,再也不想回来。逢年过节他看望老母和哥,送点钱,看了就走。”

冼凯点头,抽完这支烟,把烟头放脚下狠狠踩熄:

“老辈子,我再问两个问题,就喊人护送你回家,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走正规流程,这才喊组里的人把你送到这来汇合。记到,回去门窗关好不要出来,凡事电话跟驻村警察联系,我们处理完会通知他们。你说武春梅两娘母不是煤气中毒,那可不可能是王金山儿子王伟彪奸杀的?王开军就是这么说的,还上访过。”

老支书皱着花白的长寿眉思索了片刻:

“这个……不晓得咋说。没人看到过经过,也没人可以证明是他干的,公安来过几次,没结果。王伟彪平时虽然混账得很,但是说实话他屋头有钱,啥子女人都见过,也经常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屋。他每次都说‘老子又不缺女人,大把的女人不去日,要日王开军家的哈婆娘,怕是瞌睡没睡醒哦’,这种话说过无数回了。王开军喊开棺验尸,遭魏东平带人来闹事,不准动尸体,说是煞他家的气运。因为各方面证据不足,公安给的结论也是煤气中毒。”

后头这些信息跟之前调查的差不多,但老支书对武春梅身世的叙述,反证王开军的老母接受调查时,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他哥不具备行事能力,更没办法配合调查。这么重要的身世信息居然第一轮组员没调查出有用信息,冼凯有点唏嘘下头办案人员的马虎和敷衍。

也就是说当年第一轮验尸结论确凿是煤气中毒而死,奸杀证据不足(从专案组调来的资料显示是无生物痕迹),王开军这样的家庭情况,也有可能不在乎外人闲话,那这么处心积虑十来年要告王伟彪,也许……

如果不在乎闲言碎语,王开军老母为啥要隐瞒武春梅身世?

冼凯又燃起一支烟,隔着烟雾看了一眼外圈持枪警戒的武警战士们,迷彩服隐在林间野坡,看起来很好地融入了环境:

“老辈子,王开军跟村支书王金山、王伟彪父子或者他们家,往前数三代,有没得啥子过节仇恨?”

老支书手搭凉棚望向坡下,日光烈烈,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无处可藏:

“往天(以前)从来没过节,没仇恨,甚至没咋来往。要说仇恨,如果王伟彪真的欺负过春梅子,那才是仇恨的起头。在这之前,两家人只是竹根亲,往上数都是王姓祖先,分支不同。乡坝里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冼凯点头,招手示意,有警员立马上前来扶老支书站起来。老支书跟冼凯握了手道别,叮嘱他注意安全,由那警员护着下坡去了。

远远地,见老支书上了车,冼凯这才接过一位手下递来的从武警那借的迷彩防弹衣套在身上。

“妈哟,这鬼天,穿个防弹衣,热得人出不到气,简直不考虑我们胖娃些的感受!”冼凯嘀嘀咕咕,“问一哈,那个金属探测仪,咋还没送拢!?”

助理警员一听,马上给人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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