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5月18日)

陵河区,玺珠山别墅区。

方丽敏坐在后花园的落地窗茶歇室中,等待谢小玲上完厕所返回。前院的花园太热了,待不住,这方茶歇室空调开足,冬天有地暖,冬夏她喜欢待在这里跟亲友共度。

她面前的欧式长条桌上摆着精致的下午茶,餐具铮亮。她二人面前的小盘子里,一人一块糕点,但似乎都没有胃口吃,一点也没动。倒是花果茶喝了两壶,因此两个人也去了好几趟厕所。

从谢小玲来拜访,到现在,两个人已经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方丽敏不急不躁,一直好脾气地陪着聊天。现在儿子在公司料理一切事务,她终于可以歇息。

谢小玲这次去的时间有些长,方丽敏不由得开始盯着后院那株枇杷树出神。果子已经泛黄,每年这株树结果,她都装好了送给几位亲近的圈内老姐妹。这树是当年结束知青生活,从乡下返城时,毛卫国从当时的乡下院子里挖走的,说这是代表他俩感情的纪念品。

到了城里,起初因为住着筒子楼,这树没地方栽,毛卫国去跟当时的单位要了院里花坛一处小地方,种下了。

在那个筒子楼小区,他们的第一个儿子毛振华出生,又于几年后夭折。紧接着是改革开放大潮,毛卫国来不及悲伤,被派任一家濒临倒闭的国营塑料制品厂的经理,他眼光独到,转项做体育器材的生产,成为禹阳最早涉足生产的转型单位。

接手不到五年,厂子正火红之际,知名品牌突然如天外来客一样,强势入局禹阳。毛卫国果断主动去找名牌器材方谈判,放低身段,拿出诚意,拿下了禹阳的该品牌经营权。签完合同,立马切除生产链,成立新公司,体育器材方面,转型轻资产。

这一举动导致厂里大量员工下岗,一时间骂声不断。

毛卫国顶着唾骂,将通过了考查的下岗员工返聘到新公司,重新培训,派往禹阳各地与当地教育部门谈判合作器材供应。他凭着自己知青时代攒下的重要人脉,跟市体育局进行几轮谈判后,居然拿下了几个小型的体育工程。

方丽敏那时候深陷于失子之痛,停薪留职在家,恍惚中不觉已经过了几年,眼看毛卫国年近45,自己也快40岁了,她这才慌起来。毛卫国彼时刚完成了自己商业新版图的第一步规划,无暇顾及她,两人的婚姻岌岌可危。

毛卫国拿到离婚协议的时候,惊呆了,连夜坐火车赶回来,他们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这次长谈之后敲定两件事,一是两个人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二是方丽敏从原单位辞职,到毛卫国新成立的公司管理财务。毛卫国一直欣赏方丽敏的财务能力,觉得交给她才最放心。

孩子与工作,能解除方丽敏的焦虑与悲伤。再者,两个人都在公司,至少比她一个人在家的好。

毛予雄出生的时候,毛卫国的体育工程已经初见成效,完成了政府的两个小型体育项目。这两个项目几乎没赚钱,但赚到了政府的深刻信任,毛卫国从此主抓体育工程,而代理的体育器材生意交给了方丽敏打理。

他们的住房升级到新的小区,顶跃。毛卫国派人把那棵移植到花坛的枇杷树挖出来,移到了新小区的楼顶花园里。

再之后住房又升级,毛予雄进入青春期,叛逆随之而来,早恋等问题闹得学校里都晓得。方丽敏不得不从公司撤退,捡起了久违的、亏欠儿子的陪伴。那时候她突然闲下来,有了时间去打理这棵枇杷树,为此还专门请教了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这棵树的枇杷味道很好,她几乎也是半个枇杷栽种专家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相濡以沫的爱人的近况,心底翻涌出一股浓烈的悲伤,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敏姐……”

谢小玲一手搭在方丽敏肩膀,递过一张抽纸。

方丽敏有点尴尬,接过来慌乱擦了擦泪:

“看到枇杷树,想起了我这么多年的经历,感觉老了。”

她说得半真半假。

谢小玲点头:

“就是,敏姐,我一直记得到,当年下乡的,你们那一批女学生里,你是最漂亮最有才华的那个。那时候我还是个乡下小娃儿,没见过你那么好看的知识女性。你从我们屋头离开过后,我想了你好多年,所以我求到我爸给我送去读书,不然这辈子肯定就栽到我们那乡坝里了。这棵枇杷树是你跟大哥的爱情见证,它被你养得太好了。”

方丽敏握着谢小玲的手,示意她坐下来,这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小玲,你……也哭过了?”

谢小玲摇头,顿了顿,又开始更猛烈地摇头,终于崩溃,从椅子里起身,扑通一声跪下来就磕头:

“敏姐,敏姐!帮一哈我!求你了求你了,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谢小玲在海明多年,聪明上进的她早已习得一口流利的海明普通话,但每次跟方丽敏聊天的时候都秒切换禹阳方言。

方丽敏暗叹一口气,心中的猜测落地,她就晓得谢小玲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先起来说话,跪起咋说?”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转眼之间,方丽敏静静等谢小玲开口:

“屈建洲要跟我离婚!我离了婚就啥也没有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一直忍受他在外头那些传闻,忍受他常常以公务的名义夜不归家。我只想婉婉健康长大了,有自己的家庭了,他要咋就咋,他不离,我都主动离!”

方丽敏拍着谢小玲剧烈颤抖的肩膀,把乌木的抽纸盒推到她跟前:

“慢慢说,不要着急。”

“就婉婉从澳州回来没一个月,他就突然给我一份协议书,叫我尽快看了给个回应。我一直借口婉婉看心理医生、要理疗,躲避这个事,他见催我没用,就搬出去了。”

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谢小玲已经哭得涕泪横流。

从谢小玲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方丽敏知道了个大概,并把这两口子的婚姻盘了一遍。

谢小玲跟屈见洲是半路夫妻,谢小玲头婚,屈见洲前妻亡故。遇到谢小玲不久,谢小玲怀孕,二人奉子成婚。但屈见洲似乎重男轻女,因此屈婉婉出生后,娘俩一度被冷落。谢小玲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从自己所在公司辞职,做了全职。她所在公司是做教育的,说白了就是补习班公司。她辞职后,通过亲手打理家里的琐碎,给屈见洲每天煲汤,一日三餐都不落下,总之就是做了个贤内助。

谢小玲一直以为,她通过这种方式把屈见洲的心成功挽回,也拯救了自己的婚姻,并以此为傲。

方丽敏曾经从毛卫国那里得知,屈婉婉还在谢小玲肚子里时,屈见洲仕途遭遇了一次很大的挫折,差点乌纱不保。孩子三个月的时候,他完全度过了这次危机。屈婉婉满周岁的时候,他升官了,从禹阳被调去了省里,之后官运亨通,一路升级到了海明。

方丽敏那时只觉得屈见洲多少有点迷信,估计是觉得孩子影响了他的运势,后来发现孩子的出生又给他度了厄。

他们夫妻感情真正的裂缝大概在四年前出现,当时婉婉刚上高中,还没有精神方面的太大问题。屈见洲彼时接到调令,升任海明市任一扌巴 手。自打他升任之后,几乎从不往家里打电话了,就像消失了一样。只是每个月会把工资打回来,其他的两人之间再无联系,也似乎对孩子不闻不问起来。

谢小玲去找他,到其单位蹲守,去堵他,差点被报警处理。终于在其出差回来,在单位院子里下车时,被谢小玲逮个正着。屈见洲很不耐烦,给她安排了单位的住处,但对失联一事避而不谈。

她没有再见到对方,因为对方又出差了。孩子这边不能长时间没人照顾,她只得一个人屈见洲单位的招待所待了五天,匆忙赶回家里接周末放学的婉婉。

家里别墅够大,谢小玲却总是一个人在家,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完全老了。

谢小玲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也不明白屈见洲态度为何突然变化。实际上,这场婚姻,当年因为她怀孕而匆匆促成。作为那个年代的公务人员,把女人搞怀孕了不结婚,很可能判重刑,更不要说仕途了。

方丽敏在公司做过十多年财务总监,见过太多人,她敏锐地感知到,当年她下乡时借住的家庭里,那个谢家一开始不被重视的乖巧大女儿,早已变化。

谢小玲从乡下走出来,去了师范学校读大专,才开始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似乎是在那时候,遇到了下乡考察的屈见洲。那时候屈见洲前妻还没去世,两个人好像也没有太大交集。在那之后不到半年,谢小玲辞职离开那个村小,来到禹阳市,带着从家里背到这边来的一个碗大的陶土花盆,拜访了方丽敏。

那个花盆,是当年他们家给方丽敏找来的,枇杷种子就埋在这个花盆里育的苗。

在方丽敏的推介下她去了教育行业工作,那时候禹阳的补课班才开开始流行,谢小玲会弹风琴,于是一面做招生工作,一面要兼顾在风琴班教学。

至于屈谢二人后来如何走到一起的,方丽敏从来没有过问,她性格沉稳,一向不爱打听这些私人八卦。先上船后补票这事,是谢小玲自己告诉方丽敏的。那时候她很慌张,打电话给方丽敏,把她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

方丽敏跟毛卫国说了这事,毛卫国意识到这会影响自己好老弟的仕途,赶紧抽空去见了屈见洲一面,跟他从利益方面分析了此事的走向。

谢小玲如果把这事公开,屈见洲这辈子就完了。

两个人就这么匆匆打了证结了婚,只请了几个关系近的亲友,摆了3桌酒了事。

总之,目前谢小玲有一种预感,屈见洲这次是不会回头的。这次距提离婚已经半年多过去了,两个人没有任何联系,屈见洲只给孩子提供生活费,她要联系只能通过屈见洲的秘书转话。离婚原因极其简单,也极其震撼,婉婉不是屈见洲的亲生孩子,屈见洲认为谢小玲欺骗了她。

谢小玲哭哭啼啼说完,整个人很是无助。

方丽敏问:

“你现在生活上有困难没?”

谢小玲摇头:

“这个暂时不担心,我这些年存了不少,也投资了一些小产业,回报是一直有的。”

方丽敏有些诧异,因为她知晓,海明市的官员工资水平大概是什么档次,谢小玲这些年给孩子身上大量砸钱,一点不心疼。

她哪来的钱投资?

这问题不容方丽敏深思,谢小玲拿纸抹了一把鼻涕:

“敏姐,我发誓,娃的血脉上,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屈见洲过。在他之前,就算有人追求,我也没有答应,志向不在小地方,你晓得我的。他大我11岁,人又精明,我要不是坦诚,从来不在他面前扯谎,他也不可能跟我做这么多年夫妻。”

方丽敏点着头问:

“这个我信你,见洲这个人确实很聪明,跟他说事,开门见山不拐弯最好。所以他为啥说婉婉不是他的女?他也不可能编造一个低劣借口来逼你离,他啥时候得出这个结论的?”

谢小玲轻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一面回想一面说:

“婉婉去年因为精神状态不太好,从澳洲休学回来,接受心理治疗。这期间有一次……有一次自伤行为……”

说到这里,她又哭起来:

“我命为啥这么苦啊,我为了她,自己的音乐梦放弃了,从来不缺她吃穿用度,她为啥想不开要去自杀?啊,敏姐,我真的心痛啊!”

方丽敏只得抚着她的后背,把她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谢小玲抽泣着说:

“被发现的时候,她失血太多了,我给屈见洲打电话。他当时很着急,放下手里的工作,买了最快的高铁票回来。因为要输血,屈见洲看了婉婉的诊单,是AB型血,他觉得不对头。我是O型,他是A型,按说我们的娃只能是O或者A型血……”

方丽敏紧锁眉头,片刻之后挪近了一下椅子:

“你现在一点头绪都没得?你完全不清楚咋回事?”

谢小玲拼命摇头,这晴天霹雳让一向精明上道的她乱了方寸。

方丽敏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放下杯子,一巴掌拍在桌上:

“你生娃是哪个医生哪个护士在管你?有没可能是医院抱错了?”

谢小玲怔怔地,一时忘了哭,这两句话把她的理智拉了回来。她头发凌乱一脸涕泪,一面拼命捋着乱发,一面拿手背擦着涕泪,连连点头:

“敏姐,对对对,就是,你说得很对,肯定是这个原因!肯定是!我晓得咋办了,我晓得了!敏姐,我这阵就去,马上去,医生护士,医生护士……谢谢,谢谢!”

她有点语无伦次,恍惚站起身,跌跌撞撞跑了,椅子被绊倒。王建芬听到响动,围腰还拴在身上就快步跑来,只见方丽敏已经扶起了椅子,朝她摆手:

“没事,芬妹儿,你这会儿帮我摘几斤熟了的枇杷,用泡沫箱和冰袋封好打包。”

方丽敏在酒室找到手机,拨打电话:

“小庄,帮我订机票,嗯,今天的,嗯,老规矩,好。”

挂掉这个电话,她又给儿子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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