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5月18日)

果然如张磊之前所说,杜宁薇对店很负责,几乎每天都在店上,很少休息。

宝筝撩开走廊另一侧的一个卡座帘子,从窗户往外看,李照川并没有出现在那边的窗户后头。这卡座间距机车酒吧的二楼落地窗约有8~9米的距离,宝筝望向那边窗户,打开手机给李照川发了微信:

“到窗子这边来。”

两三秒之后,李照川拨开落地窗帘,露出小半边脸,挥手打了招呼,低头发微信:

“咋样?暴露明显不?”

宝筝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了个要求:

“拍几张机车老板的照片发过来。”

很快,几张照片发过来,宝筝回了李照川:

“按计划来。”

宝筝坐下来,面朝着李照川那方,低头看着刚收到的照片。经过对比研究,她确定,那个眼熟的吉他手谢思就是机车酒吧的老板。

照片上,他没戴黑框眼镜,留一把邋遢的大胡子,整个人瘦得脱相。而且照片的拍摄背景大多数都在户外,类似高山峡谷丛林之类,靠着他破破烂烂的机车。

那时候的他应该是个户外发烧友,且经济条件也不差,只是看上去不算开心,照片里都是一副严肃皱眉的表情。先前在台下看到的谢思,身体强壮,脸上干净,戴个黑框眼镜,眼里是藏不住的欢乐和热情。

一般人来看,很难把照片里的精瘦大胡子与台上那个阳光灿烂的吉他手联系在一起,就是把照片放眼前,都认不出来。

宝筝在全省系统里堪称人形面部扫描仪,技侦队经常把监控截图发给她,请她帮忙一起辩认人脸。这身本事是刚毕业那两年,在锦府市所辖的某县治安大队实战训练出来的,何况本来她读警校的时候这方面能力就很突出。毕业上班的那个县城,是锦府国际机场所在地,除了有庞大的机场,还有个动车大站,两个大型长途汽车客运站,一个旅游汽运站,五条地铁纵横通过,人流量巨大,是锦府市最老大难的治安重灾区。她跟着大队,几乎没咋休息,一年四季都在各种抓小偷抓嫖客抓打架混混们,火眼金睛就这么练就了。

宝筝觉得这人也很有故事,神奇的是,他一个隔壁酒吧的老板,不看自己的店,跑来这边当驻唱乐队,这个逻辑她完全想不通。

今晚有点意思,几个有故事的人都聚焦在“不野”。

她坐着思索了一会儿,毛予雄发来微信:

“查到了,快看!”

她回复了OK手势表情,点开毛予雄发的几张照片和截图认真看起来。

谢思的声音从一楼大厅的音响里传来:

“各位,准备好没?开始了!”

紧接着就是清澈的民谣吉他声,听前奏是《同桌的你》,跟先前的摇滚金属儿歌完全两个极端。

谢思似乎是个怀旧的人,歌单上都是老歌,演奏的也都是老歌。

宝筝听了一会儿音乐,突然反应过来,张磊先前说过他经常骑机车去接杜宁薇,而谢思也是个机车爱好者,可能是因为这原因,他们几个才认识的。

她在服务呼叫器上摁了一下,不多时,进来个穿酒馆工作体恤的服务生小伙,宝筝直截了当地说:

“今天特地来拜访你们杜老板,有很重要的事情商谈,麻烦帮我传达一声。另外,来一壶果茶。”

服务生朝胸襟前的小对讲机交待了点单内容,朝宝筝低头一礼说:

“请问女士有没有预约过?”

宝筝摇头:

“你只用跟她说,我来问一哈这个店现在的转让费。”

服务生一脸愕然,但还是很认真地点头退出去了。

十分钟不到,杜宁薇便敲响了这间卡座的隔板,宝筝正在往杯子里斟水果茶,回了一声“请进”,也不看,只专注于眼前的茶杯。

“你好,请问咋称呼?”

杜宁薇声音略有些沙哑,朝宝筝伸出右手,宝筝伸出指尖跟对方握了一瞬,手掌朝前比了个邀坐的动作。

杜宁薇进来的时候放下了卡座门口的帘子,此时这方空间就她们两个人。

她坐定的时候,宝筝闻到到一股带着果香的啤酒味,看来她先前可能一直在跟人喝酒。

“姓刘,汉家王朝的那个刘。”

宝筝用了锦府方言回答,杜宁薇听她这姓氏释义,笑着坐下来:

“哦,听口音不是禹阳人,像锦府那边的。”

宝筝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解释,直截了当地问:

“你这个铺子是不是要转让?”

杜宁薇歪起一边嘴角,没有立刻回答,只饶有兴趣地与宝筝对视。十来秒之后,宝筝面不改色,杜宁薇微微颔首,笑着说:

“看来你已经参观过店里,你能出好多钱?”

宝筝往后仰坐,双臂枕着后脑勺,一脸惬意:

“今天周三,看上去消费者并不多,所以周末是啥情况,你有没视频给我看一眼?”

杜宁薇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翻转手机屏幕给宝筝看:

“四天前拍的,就这样子。”

画面里灯光闪烁,音乐跟灯光一起律动,DJ戴个耳机,在追光灯照射下忘情摇摆身躯,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也都跟着节奏一起晃动。

宝筝把没放完的视频连同手机推回到杜宁薇面前:

“这么旺的网红店子,完全只在周末做生意,平时游客不来?”

杜宁薇接过手机,关上屏幕放在一边,双手交叉在桌面,微笑道:

“就这样子,已经收益可观,网上的口碑一直很好。”

宝筝把另一杯水果茶推到对方面前,示意对方喝,自己也端杯喝了一口,这才说:

“你打算悄悄离开禹阳?”

杜宁薇杯中的茶水直接洒在桌面,还没进嘴:

“嚯,好烫!”

杜宁薇嘴皮被烫到,她瞄了一眼玻璃壶下的蜡烛。

宝筝赶紧提起壶,把蜡烛吹灭了:

“哎呀我的错,抱歉抱歉,大夏天的,还在煮茶!”

宝筝抽了一张餐巾纸把桌面擦干,把纸丢进桌下的小垃圾桶,抹了抹手,把杯子挪到一边:

“我早就想在禹阳弄个铺子,考察了好多地头,你这家算是备选之一。之前打听了好几个朋友,都说黄泥凼的铺子一般人拿不到,要走好多好多人脉。我这人做生意一直都讲究效率,所以思来想去,放弃了所谓的‘渠道’,打算直接上门来碰运气。看来我运气有点好?”

杜宁薇盯着宝筝的指甲,看款式做得很新颖,里面的闪粉正折射着灯光,衬得手背肤色白了几度。她看到几条浅浅的伤痕,偏着头多看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宝筝自己伸着手背,抬眉看了看说:

“跟我男人干架受的伤,我们这种家庭,婚姻就是个摆设,你懂的。我绕开他,搞我的生意,女人手里没点钱,腰杆都打不直。”

杜宁薇点了点头,回复先前宝筝所说的话:

“跟你相反,我想去锦府搞铺子,现在锦府的客源更多,毕竟整个锦府都是网红市。当然,一个人精力有限,我不能两头都要。”

宝筝抠抠脑门:

“所以在你看来,锦府的酒馆行业比禹阳的好做?”

杜宁薇在衬衣兜里掏出一包精致的女士烟,伸到宝筝眼前,宝筝摇头,抬手示意她随意。杜宁薇在烟盒里倒出一支小口红状的火机,细细的烟杆在她红唇间被点燃,她呼出一口气:

“看你做啥业态了。这个店的设备和装修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在禹阳,没有完全雷同的店,但这个模式在锦府不一定行得通,因为锦府早就有了。”

宝筝微笑着说:

“隔壁机车酒吧我也看了一圈,感觉没你这边的好,我估计是因为你我都是女人,那个店的氛围没你这边的更讨女人喜欢。”

杜宁薇的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着,她也往后靠了点,有了些松懈:

“那边Gay多,我这边,想来跟女娃子增进感情的人多。”

宝筝回想了一下那边的氛围,恍然大悟:

“懂了。谢思是不是?”

杜宁薇诧异:

“哟,你都晓得他是隔壁老板了!他不是Gay,他不但不是,还是个念旧的情种。我们的客户经理,是他久别重逢的初恋。”

杜宁薇脸上显出一丝八卦的神情来,这让两个女人快速地拉近了距离,宝筝果然一脸吃瓜的表情凑近一点,放低声音:

“我就好奇他咋放到自己的店不管,跑这边来搞音乐。”

杜宁薇侧头呼出一口烟雾:

“他家头不缺这点儿,他那个机车酒吧不是租用的地盘,是他们家投资买的产业之一,而且也不靠那个店赚钱,别个开起耍的。至于耍乐队,他从读中学开始就热衷这个,别个屋头一直做生意的,负担得起。从小在名师手里学钢琴,他各人喜欢吉他,中学叛逆悄悄去学了吉他贝斯这些。”

宝筝心中暗忖,那家伙看起来完全没有炫耀的举动,而且似乎对于搞音乐很热爱。这人跟烤鱼店的张磊有得一拼——她一下子明白为啥了:在得知初恋在“不野”上班之后,谢思直接花钱接下隔壁店子,一面继续自己喜欢的机车爱好,一面继续自己热爱的乐队爱好,还能名正言顺跟自己初恋重修旧好。

脑子里快速地组装好这些信息,宝筝面上几乎没有断点地回复杜宁薇:

“也就是说我肯定盘不到隔壁店子了嘛!别个自己买的房子,也不靠这个赚钱,肯定不得跟我谈。”

杜宁薇把最后一口烟抽进肺里,把烟头杵在倒了一层水的玻璃烟灰缸里:

“搞了半天,你真实的目的是想盘他的店子,不是我这边的?”

宝筝吐了吐舌头,右手五个指头在杯沿顺序轮流敲击:

“现在犹豫了,毕竟你不是买的这地方,你也没有他那么重的少爷情结。”

杜宁薇嘴巴朝天,呼出经肺过滤的白雾:

“你很有意思,是个很聪明的妹子,假如我跟你同龄,我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闺蜜。”

宝筝耸耸肩:

“闺蜜固然好,但是闺蜜不适合打生意上的交道。所以庆幸我们不是闺蜜,今天才坐这儿谈几句。所以,你出个转让价,我回去找我财务算笔账,一周内给你回复。”

杜宁薇从微仰的姿势变作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

“谈生意讲究个时机,一周以后可能就不是这个价了。”

宝筝身躯稍微往后倾一点,一脸稍微为难的样子:

“你如果真的着急出手,为啥要我这种人上门来找?要不是这几天到处逛耍,我真的还找不到这里来。有人给我推荐创意园那边,我看过了,锦府那边的模式照搬过来的,有点水土不服。这边园区在山上,虽说以旧改旧很有特色,但它位置是假口岸,周末都没几个人,我问过了,禹阳人不喜欢开车上山去娱乐。所以我才溜达到黄泥凼来,所以我麻起胆子直接上门打直球!”

后头这句话,她加强了语气,为的是让对方明白她的诚意。

杜宁薇双手又一次交叉在桌面:

“那你打算咋弄?把这条街都上门问一道?”

宝筝端起茶杯,像个老酒鬼一样,抿嘴乐滋滋地咂了一口,品味了几下:

“宁姐,你也真的好聪明,我喜欢跟你过招,不费嘴劲。要是不着急出手,你耐心等我几天,当然,这期间你是自由的,我也不可能拴到你。只是说,既然我敢直接绕过‘内部渠道’闯进来,那为这点儿缘分,你可以优先考虑我。”

杜宁薇略为思索十来秒,竖起两根食指,停顿一秒后又竖起了拇指和食指:

“280万,其中包含一年90万的房租,从设备到人,都归你。”

宝筝噗嗤一笑,打趣道:

“谢思的初恋我要还给他。”

杜宁薇也跟着笑了:

“加个微信?有事及时沟通。”

宝筝点开自己的专用对外微信小号,让杜宁薇扫码加了好友。杜宁薇加上她之后,快速点开她朋友圈看了看,朋友圈里看上去都是些女人情绪的自述,杜宁薇想起了宝筝先前说的“我们这种家庭,婚姻就是个摆设”这话,很快退出来,关了手机屏。

宝筝把手机揣好,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果茶,又准备给杜宁薇倒,杜宁薇抬手挡了一下:

“天天喝,早腻了!”

宝筝笑着放下壶:

“如果我们有缘分,定金是好多?”

杜宁薇微顿几秒:

“如果你今天能交定金6万,我给你整体打九折。一周为限,你届时没动静,我就打给别个。说老实话,‘内部渠道’盯到我这店的人,多得很。”

宝筝讨好似地笑着:

“宁姐,我懂,也赞同你的做法。前年我在南方一个城市去考察,当地有个商业风情街正好在招商,新铺子,规模不小,炒得之火热。招商经理跟我说,免我两年租金,欢迎我入驻。我再三考虑,拒绝了;我一个朋友不听招呼,为了这个免租优惠,跑去开了家日式烧鸟店,搞了两层,店面不小,位置在‘“金角银边草肚皮’的‘金角’。你猜咋的?没到一年,他就撤漂了!到闭店前,一天卖100块钱都恼火。那地方去耍的人多,打卡的人也多,就是没人停留花钱,因为消费定位比当地消费水平高出一大截,且官方宣传不给力。他算过账,连装修一起,亏了近二百万。”

杜宁薇收敛笑容,点头说:

“好,那就看我们有没得这个缘分了。”

杜宁薇站起身,跟宝筝浅握一下手,宝筝也站起身,杜宁薇就要道别,宝筝马上说:

“我今天要在这耍会儿,周五或周六晚上可能还要来一趟,那时候才体验得到整个氛围。”

杜宁薇点头:

“好,那我……”

宝筝打断她的话,用八卦的语气问:

“宁姐,你几年前咋弄到这么巴适的铺子的?总不是也像我这么莽撞,闭眼就进。”

杜宁薇也耸耸肩:

“我运气好!”

宝筝扯扯她袖口:

“哎呀,要是我跟你没这缘分,能薅到这条街其他铺面,也算没白来。你的朋友到我那喝酒,报你名字打7折,如何?我的合伙人有几个名产区一手货源,无论你哪个亲朋来,喝的都不掉面子。”

杜宁薇复又坐下来,宝筝也跟着坐下来,杜宁薇笑着说:

“谢思帮的我,他跟管这个的人认得到,答应了别个如果这铺子给我,他就立马买一套。”

宝筝一脸羡慕:

“就为他那个初恋?那时候她就跟你在做事了?”

杜宁薇想了想,说:

“那就简单讲个故事。他跟他初恋是中学同学,我跟他初恋是大学同学。我早年入行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山庄品酒会,在品酒会认识的谢思,那时候并不晓得他跟他初恋的事。离场的时候晚上十点半,手机跘烂了,没办法联系亲朋,他刚好出来碰到,就自告奋勇送我。他那天并没喝酒,很绅士地骑了一个小时的机车,给我送到小区门口。这人从小家境不错,家教很严,性子相对单纯,除了喜欢音乐和机车,没其他任何不良嗜好。我们认识之后关系很好,聊得来,他人也耿直。他初恋离婚之后,心情不好,联系我,我就在KTV组局,本来就是一群姐妹聚,没喊他。但是后来不晓得咋的,喝了些酒之后,大家就各自喊自己的朋友来,你懂的,这种局,到后头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跑来了。所以他们两个在我组的局上碰头之后,恢复了联络。谢家老头子硬把家族企业丢给他,早年他为了反抗,为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和机车,曾经离家出走过。总之,那时候我想开个跟酒相关的店子,刚好他初恋以前在一家国企做过客户经理。”

宝筝认真听着,一面拼命在脑海里把线索汇聚一起,一面逗趣:

“懂了,我要跟谢思打好关系。幸好刚好他看起来不反感我,还跟我摆了一会儿龙门阵。”

杜宁薇这次又站起身子,理了理衬衣袖口:

“他这人总说自己喜欢长得好看的姑娘,装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个嘴砲。”

这话说完,两个女人都笑出声。

宝筝目送杜宁薇离开,心里不禁感慨,这女人确实有魅力。难以想象成长在那样压抑的拘束的家庭里,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灾难。又想到谢思,他俩大概同病相怜。因为谢思先前半开玩笑地说过,弹钢琴考级长大的娃娃,被家长驱赶着长大,没有体验完整的童年,心理的煎熬不是常人受得了的。

这方面,杜宁薇和谢思两个就像异性的自己,完全有诸多反抗家族方面的共情感。不同的是,谢思不得不接手家族企业,在爱好与家族之间找平衡;而眼前的杜宁薇,似乎已经成功挣脱了家庭的束缚,往自己渴望的生活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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