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你将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超人!”
这是我自从拥有“自我”这个意识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它是我父亲用万分激动的口吻对我所感叹的。
那年是新历第一年,我刚刚满月。
在我的眼前,是一群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人,他们也全都用欣喜若狂的眼神打量着我。
“王博士,我们没有辜负您的信任,我们成功了。”
“人类又要迈入新时代了!”
那时,我年幼的头脑尚且无法理解他们言语的含义,可我的大脑已自觉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神态,都刻在了我的脑中,就如同一张抽屉将一份文件收纳起来一样。
这是我脑袋里的第一个记忆,每每回忆起来,不止他们的声音恍若昨日,就连他们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很快理解了他们言语的含义,仅仅一个月,我就学会了如何流利地说一口普通话。如果不是父母担心我的下肢发育不完全,无法完全承担身体的重量,我甚至能站起来走路。
整个幼年,我的父母都是无比慷慨的,除去丰富的物质生活,他们对于我知识的满足更是不遗余力。
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正面回答我。
“爸爸,我的后脑勺好像有一个东西,它像是黏在那儿的,我总能感觉到它,可我伸手去摸却怎么也摸不到。”
“你还小,不用懂这些,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父亲总是以类似的理由来敷衍我。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是人类天生所具备的能力使然,并未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同,直到三岁那年我上了幼儿园,看到那些同龄的孩子嬉笑打闹,我才知道人类的幼崽是有多无知,多喧哗,多爱动。
而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着一个孩子所不该思索的那些问题。
我以为像我这样的孩子会是老师眼中最听话的孩子,然而实际上却不是我想的这样,我的老师反而觉得我身上的问题,远比那些调皮的孩子问题大。
有那么一天,在放学时分,大家都在做着无聊游戏等待家长来接自己回家的时候,我的沉默,甚至是不屑,更是放大了老师的不满。
这天比较凑巧,我的父亲好不容易从工作中抽出空来,由他接我回家。我的老师就在这个时候向他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王屠默的爸爸,您的孩子可能有些自闭。趁他还小,做父母的,请多注意与他交流。”
我的老师只是在尽一个老师所该尽的义务,可我的父亲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像是炫耀一般,指了指我,反倒显得有几分骄傲。
“没事的,天才都是这样,牛顿有着孤独的一生,爱因斯坦也不爱与人交流。一个出色的人,必定不具备某些常人所具有的感情。”
我的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幼儿园教师,她并不知道我父亲所从事的工作,但在听到我父亲这自信满满的话语后,识趣地闭上了嘴,她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像是鄙夷,像是可怜,看着我的父亲,如同看着一个白痴。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往后的一生我都常常看到那个眼神。
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师,却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我的一生。
不过,在那时,我的父亲是对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是个天才,是那种哪怕闭着眼睛用脚做卷子都能拿到满分成绩的人。
只是上到小学,我那被幼儿园老师视作缺陷的性格很快被我的优异成绩所掩盖,毕竟在中国,不管是什么样的孩子,会读书的就是好孩子。
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老师说过同样的话,而我也靠着优异的成绩,顶着学生时代最无上的荣光,一路被同学们仰望。
可这样的日子,也在高中第二个学年结束了。
我的高中生物老师是一个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他的履历并不光鲜,是那种不知名大学里毕业的那种不起眼的学生,他总爱在讲课之余,用他那并不宽广的眼光去丈量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光景。
在讲述人体大脑这节课的时候,他又对着最前沿的科学技术发表了他肤浅的观点。
“……这人的脑袋有聪明的,有不聪明,这是老天爷给的没办法,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玩意儿叫做脑机接口,就是往你的脑袋里植入一个芯片,那就相当于人机结合了,估计再等个几十年,技术再成熟一点,人人都是天才。不过真等到那时候,又会产生更多的社会问题……”
我的父亲虽然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工作,但我隐约察觉到他就是一名脑机接口的科研人员。
可能是这一层原因,在那一刻,我实在无法忍受他大放厥词,我猛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兴致。
“脑机接口是前沿科学,我父亲就是一个脑机接口研究者。脑机接口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就比如抑郁症,脑机接口能识别它特有的脑电信号,通过微弱的电流刺激患者大脑前端的神经核团,从而分泌更多的多巴胺,让患者不再抑郁。这无疑是一种新的科学前景。”我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辞严。
“你说得对,他是变得快乐了,可那还是真正的他吗?”
生物老师简短的问话,却是涉及伦理与哲学,所衍生出的最晦涩的难题,这问题的难度与深度都远超我的年龄,我不曾思考过这些,更不要说的回答,我只有长考所留下的长久沉默。
因为我的扫兴,生物老师又将话题重新带回教课书之上。虽然我被辩驳到无话可说,但同学们没有嘲笑我,反而投来羡慕的目光——一个最前沿科学的研究者,是我的父亲,这比我那优异的成绩,更加能引来他们的崇拜。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种感情迅速变质,连带着他们以往对我积累的好感一起腐化。
在一周后的一堂语文课上,当我打开语文书时,一张纸片从语文书里掉了出来,它的上面是用记号笔写着的两个硕大的红字——骗子。
我微微一笑,将这纸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堆里,却又用我那惊人的记忆力,将上面的字迹印在脑海中。
只消简单地对比一些字迹,我就能很快找到这个恶作剧的人,我很有信心。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字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它出现在我的课本里,书桌上,校服上,甚至我的脸上。我感受到了无比的恶意。
起初,我只是厌恶对方无聊的行径,想要尽快把对方揪出来,可很快,这厌恶慢慢变成了害怕,那些个写有“骗子”两个字的东西上,都有着不同的字迹,它们并非出于一人之手,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数还在增加。
甚至到了后来,我都不用去想着比对字迹,就能找到那群恶作剧者。我的身边,那些从前羡慕我的同学,他们的眼神变了,他们都有着多年前,我的幼儿园老师看我父亲的眼神——轻蔑、鄙夷。
就连我课桌后面,那个常年抄我作业的差生,他在抄我作业时,也不会露出半分感激,而是鄙夷地抄着我的作业,就好像我所做的理所当然,我欠他的一样。他会有这样矛盾的眼神,我完全无法理解。
这忽然引来的霸凌让我始料未及,可我也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多到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我这样退让的态度也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不过正是由于他们太肆无忌惮,在一个偶然之间,我得到了我苦寻的答案。
有一天午间,我去吃饭的时候,我的身后恰巧有两个同学,他们是偶然走在了我的后头,其中一人像是闲谈一般,顺口就谈起了我。
“看到没,我们班第一。AI脑,过目不忘。”
“什么是AI脑啊?”
“人机结合,脑袋里有芯片,我们这些凡人往死里学都没用,人家就不用学,看一眼什么都记住了,跟电脑一样。”
“这怎么可能嘛?”
“人家自己说的,他父亲就是研究这个的!你根本就想不到而今的科技有多发达!”
我想过种种自己被霸凌的理由,可我从未想过同学们霸凌我的原因是这样的荒谬,我一下子释怀了,这无非是庸人的可笑。然而我才往前走上几步,却越想越害怕,同学们怀疑的,也未必全无道理。
我决定找我的父亲问清楚。
当我的父亲得知我知道他是一个脑机接口的科研人员时,他表现得很惊讶。
“默默,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我在家可从不谈工作。”
“我小时候和妈妈去过你的研究所,虽然不知道具体是研究什么的,但我记得有个人戴着一个特制的头套坐在椅子上,好像在操纵什么。后来我用家里电脑时,不经意间瞥见过一些网页的浏览记录,我便知道您在研究脑机接口。”
“哦。”他反倒平静下来,“没告诉你,是怕你觉得家庭环境太优渥,一个伟大的人需要从平凡里走出来。”
“不,爸爸,我不在乎这些。我想知道,我的脑袋里是否植入了一块脑机芯片?”
“你怎么会这么想?脑机芯片可是需要充电的,你什么时候充过电啊?”父亲露出慈祥的笑容,“你是我的亲生骨肉,哪个父亲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让自己孩子成为一个实验品?”
父亲的话的确很有说服力,在一段时间里,我放下了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重回正常的生活当中,尽管学校的生活确实有些不如意,可我依旧有一个让旁人羡慕的幸福家庭。
不过,这样幸福的家庭也在我生日那天破成了碎片,我的父亲去世了。
当天放学,我和母亲围坐在一个小蛋糕前,等待着父亲下班,这是他说好的,以后每年生日都陪我过。可是直到夜色渐深,父亲却迟迟没有回家。许久,我们等来了他同事的一个电话。
母亲在接完那个电话后,像是被抽掉魂一般,她着急忙慌地定了个计程车,拉着我就往市中心的医院赶。
手术室的外面围着一大群人,他们中的一大部分我都见过,就在我脑中的第一张画面里。
在看到我们后,他们中一个正着急得前后踱步的人,来到我的母亲边上,我也曾在幼年见过他。
“弟媳,对不起,我们没有看好他,他出了车祸,但请你放心,我们就算倾尽全所的财力,找最好的医生,也要把他救回来。”
然而,我的父亲压根就没有走出急诊室,他由于伤势过重过世了。
当医生将我的母亲和那个叔叔叫到一边时,他们只是点了点头,时不时用眼睛瞟了瞟我。
只瞧着他们的眼神,我就知道父亲已经过世了。
但我的母亲表现得很克制很冷静,她泪眼婆娑,带着硬挤出的笑容来到我的边上,想要安慰我。
“默默,爸爸回不来了,他去了天堂的新家,我们可能暂时见不到他了。”
“可是妈妈,这世上没有天堂啊。”我用极理智的声音反驳她。
我的母亲一愣,一下子崩溃了,她再也强撑不住,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的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也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她每日除去给我准备生活上的所需外,有关我的其它一切都不再过问,剩下的时间大都浪费在一盆她和我父亲一起种植的君子兰上。
而唯一让我感受到亲人温暖的是我父亲的同事,就是那个在医院门口来回踱步的男人。他自称林叔,会在周末,拿着一大堆我并不喜欢的零食和礼物来找我,他总是以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来延续着父亲对我的爱。
可是在我高三那年,临近第一次模拟考的时候,他显得心事重重。
“林叔,你怎么了?吃个饭也心不在焉的?”
“默默,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您问。”
“你听说过脑机接口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和我爸都是做这个的。”
“这样啊,你果然很聪明。那我问你,假如你的脑袋里就有这样一个脑机芯片,嗯,不妨说你从小到大都带着它,你愿意将它摘除吗?”
林叔并不知道,我有一段因为被同学怀疑脑袋里有脑机芯片而被霸凌的经历。这个问题仿佛唤醒了那段早已尘封的痛苦记忆,我隐约觉得我的后脑勺有个东西在隐隐作痛。
“不可能吧,这东西要充电的吧?”我不由得说出父亲曾经说服我的理由。
“一块小小的芯片而已,用静电就好。说起来,这还是你爸爸的主意。当年,我们一直担心脑机芯片这样精密的东西,会被人体静电所影响,从而影响实验结果,后来你爸爸一拍脑袋,说我们为什么不反过来把人体静电收集起来,去给脑机芯片充能呢?这一下子就解决了两个问题,甚至有一个还是我们将要遇到却还未曾开始考虑的问题——如何让脑机芯片能够自驱动。不得不说,你爸爸真是个天才,要是他还活着,我也不必苦恼太多的东西。”
林叔回忆着往昔的峥嵘岁月,不自觉滔滔不绝起来,不过很快,他意识到向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讲述他刚过世的父亲,是一件过分残忍的事,于是,他又苦笑着改口。
“聊得有点多,都涉及到纳米发电机(TENG)了,你也不懂,算了,不说了,回到我们的问题,如果你从小就被植入脑机芯片,长到现在的你,愿意把它摘除吗?”
我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父亲欺骗了我,所谓脑机接口需要充电这事,早已被他本人解决,可这不是让我痛心的原因,我所痛苦的是,他为了稳住我,所进一步所说的谎话。
他作为一个父亲,让我这个与他有血肉牵连的儿子,成为了他的一个实验品。
彼时,我能想到,我的后脑勺真有这样一个芯片,它不停地运转,影响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拥有远超普通人的智慧。
“不愿意,我不会摘除它的。”我给出了我的答案,尽管它泯灭了我的部分情感,可我觉得它对我未来会是有利的。
“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你回答另一个问题了,当然,你从来就是这个问题最有资格的回答者,不过在回答之前,你要坐正,要有像一个基督徒做礼拜时的那种庄重和虔诚,这关系到世界的未来。”
“您问吧。”
“我想请你替你的父亲回答,将脑机芯片植入到普通人的脑中,这可以吗?”
“可以吧。您可以去做的。”
我并不确定,这个问题太过突然,我从未想过。但我知道,我的回答并不重要,即便我说不可以,眼前的人也迟早会去做,他只想要一份肯定,一份让他放开手去干的肯定,而我此时只是我父亲的替代品,于是我选择给他那个想要的答案。
“林叔,您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啊?”
“因为祖国需要天才。”他看着我,用满是心事的眼神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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