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新历十八年,我的高考结束了。

当其他人还在想象着自己会考上怎样一所大学的时候,我已经估算出自己的分数在六百分左右。这分数并不低,但如果是认识我的人,一定会疑惑我为什么只考了这点儿分数。

但我没有失误,应该说我不会失误。不久前被霸凌的经历,让我学会了隐藏自己,或者说,我不得不隐藏自己,我清楚地认识到,普通人对于脑机芯片嵌入者是带有歧视甚至仇视倾向的。

我现在还没有受到相当规模的歧视以及仇视,是因为大部分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脑机芯片已经能在人体上发挥作用,甚至已经被用作高考考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同学们没有说错,我真是一个骗子,钻了脑机芯片还没有普及开这个巨大的空子,拿到别人散尽家财,也未必能够换得来的受教育资格。

对此,我毫无愧疚感,因为这块脑机芯片从小到大,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可我知道别人不会这么想,等到脑机芯片普及之后,这个窟窿就会被堵住,我要提前隐藏自己,避免那时被清算。

在填报志愿的那一天,我选择了神经科专业,我知道这个专业和脑机接口有联系,但我选择它的理由和脑机接口无关,我对父亲的研究也没有任何兴趣。我唯一想了解的是大脑的神秘,或者更直白点说,我想弄清楚,从小到大,我的所作所为,有多少是出于自我,而又有多少,是被脑机芯片所影响的。

七月,离开家独自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上大学,我在心中满怀期待,无论从前是什么样子,这至少是一个新的开始。

日复一日,看着一成不变的教科书,听着老师解释那并不复杂的知识,我很快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书上写的东西都太肤浅,老师教的东西也太简单,我完全不必浪费这样的时间,只靠默读就能轻易将整本书理解背诵。

我想要的是一个大脑,它被放大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万倍,然后有一个博学的老师,用他手上的镊子,一点一点从它上面拆下一小块,然后告诉我,这一小块叫什么,在人脑中起什么作用。

每日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这种事并没有发生,所有的课我决定都不去听,我反而过上了另外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什么也不学,通宵睡到自然醒之后,叫个外卖解决一下三餐,然后躲在宿舍里打那简简单单的moba手机游戏。

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从前读书时代没有靠成绩获得的尊重,而今却靠玩游戏轻松赢得。同学们总爱一口“默哥”、“默哥”的叫,想让我带他们上分,而我也乐此不疲,这样的游戏我天生就有优势,我有比普通人更快的反应速度,更好的游戏意识,轻松就能赢得游戏。

到了快要考试的时候,就连平常缠着我打游戏的同学,也开始将心思放在学习上,过起了寝室到自习室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而我却依旧是那副老样子,躲在宿舍里整天睡大觉。

可是等到考试结果出来,其他人都大跌眼镜,我居然是全宿舍分数最高的。

这样的分数很快就给我带来了麻烦,在考试成绩下来没多久,我的班主任短信通知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名叫雷军的中年男人,看着也就三十岁出头,他时常穿着理工男最常见的那种老式衬衫,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名人民教师的普通人。他与我的交集大概就是在公共场合曾相互打过几个照面,还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那种,反正,我和他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当我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一刻,他立马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什么也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专业课的试卷摆在我的面前,而这张试卷就是前几天刚考完的那张。

我知道他认为我考试作弊了,从我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这么想,他的眼神,高高在上,鄙夷轻蔑,我太过熟悉,早已将他的心思出卖。

于是,为了回应他,我也一言不发,如默写一般,将答案全都写在了试卷上。我甚至不再满足拿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我的内心似是在挑衅,又似是反抗,我当着他的面,拿了这张卷子的满分。

雷军阅卷的速度很快,眉头却越皱越紧,到最后,他甚至没有去总分,将卷子往桌上一放,迷茫地看向我。

他欲言又止,像是在我脸上读出了针锋相对的味道,于是又一言不发,从打印机里拿起一张A4纸,随手写了四个问题放到我的面前。

“做做看。”他终于吐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看着A4纸上的题目,我将其中的三道题,用书上的原话写作答案,唯独把第三题空着,又原封不动地将A4纸递还给他。

“第三题书上没有,超纲了。”我不以为然,依然怀抱敌意。

“是吗?其实不止第三题,第四题也只是书上一个不怎么重要的知识点,一般的学生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记它。”雷军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不过,第三题的知识点,我在课堂上讲过,如果你来上过课,它就会出现在你的笔记上。这就是你荒废学业所遗漏的知识啊。”

“就这点东西,学了有什么用?”我有些不耐烦,为了一个小知识点要多浪费我90分钟,这也太得不偿失。

“确实没用,以混个文凭而言,你的水平已经超过应试教育的要求太多。等走出大学,步入社会,你大学所学的这些东西,在你工作上能用到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他长叹一声,又瞥了一眼身前的试卷,“但是啊,这不是你逃课的理由,大学生活是很丰富多彩的,你来上课也能多认识一些同学,到时候你想谈恋爱,或者,找几个好哥们儿合伙创业,都是另一种人生啊。关键啊,你要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

“我其实就是来学知识的,不然我选这冷门的神经科干嘛?只是到了大学,我才发现这些知识并不是我想要的。”

听到我的回答,雷军显得很高兴,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想看清某种稀罕物,又像是在内心度量着我的决心。

“你想要学习的知识是什么啊?”他沉默良久,最后像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只淡淡地笑了笑。

“是潜意识相关的,我想知道潜意识对人的影响有多大,一个人的行为有多少是出于潜意识,又有多少是出于自我。”我对雷军没有信任到能坦白我脑袋里有一块脑机芯片的事实,于是只含混地说了这么个相似的概念。

“潜意识是一个极其抽象的概念,就像人平常没有刻意去呼吸,却一直保持着呼吸状态,这也是潜意识的一种具象表现,它不被注意,却又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一个人。可潜意识到底涵盖有多广,我也说不清,也许从小到大的记忆,或者母胎里对外界的感知,都是潜意识的一种积累,甚至把目光放得更远一点,也许早在人类还是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积累这些意识,并遗传给后自己的后代。”

雷军表情复杂,双眼失神,或许就在方才,他还想着以为人师表的身份替我排忧解惑,可是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出那种自信,反而像是话家常一般与我随便说说。

“至于一个人的行为有多少是出于潜意识,我觉得是绝大多数。除去呼吸,还有你走路时习惯性地摆手,以及你走路时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它们都是潜意识帮你完成的。但潜意识存在绝不仅仅只是帮你完成一些小事,有些困难的事也能通过它自主完成,就拿你爱玩的电脑游戏来说,当你熟练之后,你完全不用动脑子,把一切交给你的意识,有时也能很好地完成你的操作,这也就是俗称的‘肌肉记忆’。”

听着雷军的话,我的脑袋里不禁回忆起高中时期,与生物老师针锋相对时,所被问到的那个问题,此刻它在我嘴里打转,急切地从我的口中溜出来。

“那一个人的潜意识被改变以后,他还是原来的自己么?”

“我不知道,这很复杂。”雷军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像心理疾病与精神疾病,前者是由遗传,社会环境,心理等因素引起的心理障碍,后者则大多是基因缺失导致的行为异常。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疾病,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不限于自残自杀这类行为异常的事。现在我将这个问题反问你,抑郁症患者在意识清醒的时候伤害自己,是他真正的自己么?”

“我没有得过抑郁症,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那好,你就把这个问题当作是你大学毕业的论文题目吧。”雷军皱着眉头凝视着我,他好像看着很长远的地方,“这是一项伟大的探究,也需要一个天才去做。从今天起到你大学生涯结束的那一天,你都可以自由安排你的时间。当然,期末考试你得回来参加。希望你能写出一篇对学术圈有威胁的论文。”

“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嗯,可以了,你的成绩有效,下次记得发挥你的真实实力,把奖学金拿下。你可以回去了。”

就在我起身离开办公室,反手要将门阖上的时候,里面又传来雷军满是遗憾的声音。

“屠默啊,你是个天才,但你犯了一个年轻人常常会犯的错误,你选错了专业,你应该去攻读心理学。”

在与雷军交谈之后,我很快明白了他的苦心——以写论文的方式,让我自己去钻研自己想要的知识,这无疑是一种跳脱于课堂之外的学习手段。

脑机接口能缓解抑郁症,它们在影响一个人时似乎有共通之处,基于这一点,我也很乐意去完成这一篇论文。

只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却远比雷军说的困难得多。这是一种无法用实验去具体论证的问题,在我看来,这甚至更接近于一种问卷调查,需要采访足够多的抑郁症患者才能够得到答案。但现实是,我无法在我的身边找到一个抑郁症患者,或者说,我无法确认我身边哪些人是伪装成正常人的抑郁症患者。

在学校里探寻无果之后,我将脚步迈出了校园,每日像个无业游民般在这座城市里瞎晃悠。但我去得最多的还是动物园,相较于人类的伪装,动物在抑郁时所表现出的刻板行为,则更能让我近距离观摩到这种疾病。

在一个平常到再也不能更平常的早晨,走在熟悉的动物园里,我的耳边传来沉闷地“哐当”、“哐当”的声音,我循声望去,这声音是从一个女生背着的书包里所发出来的。

那是一个长相标致,穿着精致棒球服,迈着轻快步子的漂亮女生,年纪看上去比我小一些,她不断走过周围普通人的身边,像是飞舞穿梭在林区里的一只小精灵,想要奔赴属于她的童话世界。

我会特别注意到她,并非出于那种男女之间的吸引力,我没有这种感情,此刻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过分灿烂的笑容,颇有几分邪性怪异。让我不禁想知道她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刻意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能让她如此兴奋。

她似乎对这个动物园很熟悉,几个转身就走到关有一头棕熊的笼子面前,她急切地将书包反挎到身前,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她近乎是发抖地将那玻璃瓶的盖子打开,一瞬之间,一股强烈的臭味扑鼻而来。

我立刻意识到那可能是一瓶浓硫酸,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去制止这个手拿危险品的女生,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凭自己的记忆,赶紧拨打保安亭上的号码,让园区的人来制止她。

不过这明显是来不及的,瓶子里的液体早已大半被泼在棕熊的脸上,那头熊一边哀嚎,一边用它的脑袋不断撞击着铁笼,而它的手掌手背也因为想要抹去脸上的不明液体,一同被灼烧成恐怖的模样,它的脸也因此被它的爪子抓出鲜血。

与之对比,这个女孩儿脸上的欣喜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她正用手机缓缓记录着这头熊的惨状,好似方便她日后再细细品尝。

当园区的保安赶到时,他老远就被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惊,他如何不受刺激只高喊着就朝这个女孩儿冲了过去。而女孩儿也注意到了这个保安,她没有将手上的东西一丢,着急忙慌地逃走,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手上的玻璃瓶瓶盖好后放到地上,随后才着急忙慌地扫视着四周,最终她像是确认我是个合适的目标之后,拼了命地朝我冲过来。

我没有避开,因为那个装有浓硫酸的玻璃瓶被她放到了地上,她虽然可怕,但也只是一个女孩子,我有信心一伸手便能制服她。

她走到我的面前,朝我抛了一个并不妩媚的媚眼,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强行塞到了我的衣服口袋里。等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放弃了挣扎,站在我的跟前束手就擒。

园区保安跑到我们这边,一边看那不成熊样的棕熊,一边对她破口大骂。我谨慎地看向我的口袋,那里面是一张普通的纸条。

“帮我打下这个电话让他派人来救我,必有重谢。1XX……”

尽管是我叫来了园区的保安,可此时看着这张向我求助的纸条,我没有任何道德层面的纠结,果断地拨打了纸上的手机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男声,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味道。

“您好,感谢致电,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不是我需要你的帮助,有一个女的让我打电话给你,她伤害了动物园的一头熊,现在被保安缠上了。”

“请问是城西那家动物园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有些慌张。

“是的。”

我刚说完这两个字,那边的电话便急匆匆地挂断了,再回头,方才的女生也被保安领去别处,而那头棕熊边上也多出几个园区的医务人员。

我没有想学做兽医的想法,遇上这样一茬子事,也没了在动物园闲逛的兴致,转身就回到学校。

在第二天,我收到了一通陌生电话,是那个女孩儿打过来的,她约我在一家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店子见面,她告诉我,她叫许鹿衔。

我几乎没作迟疑就答应了下来,理由也很简单,一个会虐待动物的人能是什么正常人呢?

她选定的店子是位于步行街的一家网红餐厅,菜式很新颖的同时,每道菜的价格也很昂贵,尽管我每月都能拿到一部分父亲的抚恤金,可望着菜谱上的价格,还是不免犯起了嘀咕。

“不用客气,你想吃的东西都随便点,算是感谢你昨天救了我。还好你那通电话打的及时,不然今天我就是新闻头条咯。”许鹿衔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愧疚感,好似她所作的事就和吃这一顿饭一样普通。

我象征性地点了几个菜,等服务员走远后,我也没和她客套,开门见山地问出了我的猜测。

“你有抑郁症吗?”

“没有啊。”她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我,“怎么呢?”

“抑郁症会让人行为异常,虐待动物也是行为异常的一种具体表现。”

“我可没有抑郁症。”她扫了我一眼,似是在用她的眼神表达她的不满,“我只是在做实验而已。”

“实验?”我整个人一懵,努力去理解她口中的所谓实验和我所理解的实验是不是一个含义。

“对,我想知道,熊在极度痛苦时,它会做些什么。”许鹿衔一脸的认真。

“就因为你想知道这个,便用浓硫酸去泼棕熊的脸?”我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她,我感觉她这是精神疾病所带来的行为异常。

“有什么问题?想要知道什么,便去实验就好了,实验是支持一切理论的基础。”

她说的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异常刺耳。

“不要把你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说得那么崇高伟大,你不过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看上了一个玩具,却不懂得爱惜,在随意玩耍时一脚将玩具踩了个稀巴烂。我敢说,过了一阵子,你便会将这个玩具忘记得一干二净。”

“不要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我早就立志做一个生物学家。”

许鹿衔这话让我一个激灵,我忽然想起父亲曾经对我幼儿园老师所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优秀的人,必定不具备某些常人所具有的感情。

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因为我发现,她或许和我有相似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一个生物学家?这不像是一个现代女孩子所会有的志向。”

“因为其它的志向都太容易了。我爸曾经跟我说,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歌星,他能找最好的老师教我声乐,并出资让我在最盛大的舞台上表演;如果我想成为一个演员,他能找专人为我量身打造剧本,并让我带资入组成为女主角;如果我想成为一个作家,他能找当世文豪审阅我的作品,并让它在各大平台刊登……唯有科学他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当我忤逆地决定成为一名科学家后,他唯一做的也只是建议我成为一名生物学家。”

许鹿衔那近乎于炫耀的话刺耳至极,可正因为这种感觉,也让我一下子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便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有些失望,如果她不是一个抑郁症患者,那我今天压根就没有和她见面的必要。

我没有为她普及道德层面知识的义务,我甚至连桌上的菜也懒得去动一下筷子,用手机在线结账啊,便默默起身,准备离开。

“你这是打算走吗?”许鹿衔用诧异地语气问我。

“是的,我们已经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我没因为她是漂亮的女孩儿就特意去掩饰什么。

“你走可以,但你得给我说一个原因吧?”她不依不饶。

“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你不是我想找的那种人。”

“你想找的是什么人啊?”她似笑非笑。

“要有很重的抑郁症,最好是极度崩溃,想要自我毁灭的那种。”

“你好像比我可怕。”她的笑已变成了鄙夷,这次换她质疑我了,“我再不济也只是用动物实验,你这是在打活人的主意啊。”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我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那就问一个和我有关的。”许鹿衔像是一下子没绷住,忽然笑出了声,“感谢归感谢,但还是有件事要找你算账。我稍稍调查了一下昨天的事,你敢信,打给我家司机和打给园区保卫处的是同一个电话号码,而且我查过监控,你在动物园看到我之后,就一直悄悄跟在我的后头,我怎么觉得你对我一见钟情,只是我的所作所为让你实在接受不了,所以才编了个离谱的理由,想打发我。”

她到底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即便会做出常人无法接受的事,可在很多事上还是会往男女之情上想。

可我是从未想过这些的,甚至在我的人生中,这种事从来就不会和我扯上关系,而今被她这样误会,我反倒有些慌张。

“没这回事。”只片刻,我就从她方才的推测里想到了解决方式,“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可疑,才跟在你后面。”

“你是福尔摩斯吗?那好,你推理一下。”

“在动物园,你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我就被你书包里发出的那沉闷的‘哐当’声所吸引,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女孩子书包里装的是什么?细细琢磨来,塑料瓶装着的饮料不会因为走路时的摇晃发出这种声音,保温杯由于其封闭性不会有那么明显的声音,多方考虑,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有可能是装着液体的玻璃瓶。你一个小姑娘随身带着一个玻璃瓶本就很可疑。

“再看你当时的样子,一脸兴奋,额头上还沾有大量的汗水,这也很可疑,要知道当时我们的位置,是刚进动物园没多远,你不该有那么大的出汗量,只可能说,你走了很远很远,但动物园有专门的地铁站,我就是坐地铁过去的,你会舍弃坐地铁这样方便的交通工具,而选择步行,是不是说,你身上极有可能带有无法通过安检的东西。我当时无法确定那过不了安检的玩意儿就是你书包里的玻璃瓶,可我还是留了个心眼,跟在你后面瞧了一瞧,以免你做出危害社会的事。”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撒谎,顺坡下驴,从结果推导过程,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模像样。

“你这人……真的是……喜欢上我这样的人让你很困扰吗?能让你一下子解释这么多。”

许鹿衔的眸光一下子拉长,像是望向了目光所不及的别处,等她再抬起头看向我,那眼光已冷如冰霜。

“我其实只是说说而已,从小到大,喜欢我的人很多,他们都不是你看我的样子,我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你根本没把我当作人看,哪怕是我之前所作的事,也没让你对我有愤怒这种情感。你让我想到了我的爸爸,他对于那些下属,以及那些求他办事的人,表面乐呵乐呵,眼神也是这个样子,我和他生活了很多年才明白,他那是根本没把那些人当人啊。我有点不爽的是,就算退一万步,我也是个女孩子,长得也不算丑吧,你就算是出于礼貌,也不该是你这个样子,你是怪物吗?”

我有些心虚,就像高中时代,同学们怀疑我脑中有一块脑机芯片一样,此时我退一步一想,我觉得她说得没有错。她是第一个看透我本质的人,往后的岁月里,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我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又重新坐回了原位,用原本我就懂的那世俗的规矩和礼仪招待她。

通过她的自我介绍,我才知道她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在得知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郁郁症的论文之后,许鹿衔决定帮我找到我心心念念的抑郁症人群。

在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她的消息。我原以为她会托关系带我去一家心理诊所,然而,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她却带我走进了某集团的一个流水车间。

这儿一点不脏,可昏暗的灯光加上简单的装饰却让我感到很压抑;这儿一点不乱,可各式各样的大型加工设备却让我感觉很拥挤;这儿一点不臭,可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让我感到很闷。

看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如机械一般,将一个我也不知道该被称作是什么东西的铁皮,从长长的履带上拿起,调换了一个方向,又放回到履带的处理口时,我感到一阵空前的乏味。

“你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我不敢多想。

“你不是要找抑郁症群体吗?我问过我爸,他给了我这个建议,他说,不用去心理诊所那么麻烦,直接去我们工厂的流水线就行,在那儿长期工作的人,或多或少,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

许鹿衔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她根本不理解抑郁症是怎样可怕的字眼,其实我也不理解,我对抑郁症的了解只在课本上,但我知道,它可怕到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失去生命。

我想写的论文,是潜意识对于抑郁症的影响,甚至我能猜到雷军的想法,并跟随雷军的愿,更进一步,将论文的主题改为,潜意识对于治疗抑郁症的帮助。

可只是望着眼前这群行尸走肉的人,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即便一次缓解了这些人的心理疾病,只要继续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还会滋生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直到在此死去。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看透了眼前事物的本质,我想起父亲的话,一个伟大的人需要从平凡里走出来。我当时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而今,我只是望了一眼这平凡,便有了这极深的感悟。

我忽然理解了父亲与林叔的事业,对于这群人,寻常的方法没有用,只有脑机芯片这样能从大脑根源上摒除心理疾病的科技,才能让这个群体拥有健康的人生。

与此同时,一种我以前从未有过的感情荡漾在我的心头。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历史故事,说中国古代有一个皇帝,他的臣子告诉他,老百姓吃不饱饭。他生活在皇宫里,每日锦衣玉食,不了解皇宫之外,老百姓的穷苦日子,只是由自己的生活推想到那群普通人,他对大臣的话感到很奇怪,并说出了那句遗臭万年的话——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我好像也是这样的无知,思考着脑机芯片对于我本身的人格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然而现实里,却有无数人需要这脑机芯片去拯救他们平凡的命。

我品味到了我人生的第一种情感,那荡漾心头的感情名为愧疚。

往后的大学生涯,我常常来这个车间,我不再纠结脑机芯片对我潜意识的影响,而是决定完成那篇有关抑郁症的论文。

在临了毕业时,除了雷军,答辩的其他老师也给了我论文极高的评价。不过,这样的论文毕竟有些主观,即便花费了我近四年的时间,对于这个世界,也只是一篇很普通的论文而已。它很快沉入大海,再不被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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