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国之后,我回到了阔别十年之久的故乡。
当我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我站在黑洞洞的旧屋前,惆怅瞬间挤占了我的心房。我走向屋门口,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旧门,又轻喊了一声“妈”,良久,见无人应答,便看了看左侧已经盖满灰尘的小鞋柜,我在里面找到一把旧钥匙。
我缓缓推开屋门,在熟悉的位置摸到电灯。如果不是灰尘太显眼,屋内的一切仿佛都是原来的样子。我一声不吭地摸进自己的房间,大到桌椅,小到书本,都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好像在我离开家之后,里面的时间也跟着一起停滞。
我把为数不多的行李丢在了书桌上,便来到后院,那盆母亲生前精心呵护的君子兰而今已是枯草,再无半点生气。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又来到厨房,书房,最后才走到父母的卧室里。
望着始终空荡荡的屋子,我默默流下泪来。我不理解自己的行动,明明在好早之前就已经知道结果,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家里找到家人,可是站在老屋门口,就不由自主会去做这样的事。
我坐在床头,不经意间注意到化妆台上摆放着一张全家福,我拿起相框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看了许久,那时的父母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年轻,他们是幸福地笑着。
当我准备将它放回原位时,才发现在这张全家福的后面有一封信。
我将信纸缓缓打开,那潦草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母亲的,这是一封母亲写给我的诀别信:
默默,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但请你相信,我和你爸爸都是爱你的。
请原谅我,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没有太高的文凭,我没有信心教导你。
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理你,不是我不想理你,而是我不敢理你。我在你身上总能看到你爸爸的影子,我知道我和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你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我总问他怎样才能养好后院那盆君子兰,你爸爸只告诉我说,与其自作聪明去摆弄一棵自己养不活的植物,不如放任它自然生长。
当时我听不懂,等到他死后,我像是一下子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与其让自己那浅薄的判断去影响你的未来的走向,不如让你自己去走完自己的一生。
这是我人生里做得最对的事,我把对你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那盆君子兰上,可它还是被我养死了,还好它不是你啊。我听你林叔说,你成为了英雄,我也为你感到骄傲。
其实你恨我怨我,我也不在乎了,哪有孩子不埋怨父母的,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和你讲过我和你爸爸相爱的故事。
那是三十年前,当时的我只是个酒吧前台。你爸爸看着也不像是那种会进酒吧的人,可能是因为那天下雨,他心烦意乱,坐在吧台前让我给他倒酒,在几杯酒下肚后,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忽然咧着嘴对我傻笑,他说,你嫁给我吧。我当时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富二代想骗我睡觉,只翻着白眼让他滚蛋。可他一听我不愿意,就急了,拼命地翻着衣服口袋,把什么身份证,银行卡,工作证件一股脑都丢在吧台上面,然后介绍起自己,说自己的工作是多么多么的重要,研究是多么多么的高深。我哪听得懂那些,还是翻着白眼看他,他见我无动于衷,干脆打开手机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数他银行余额的位数。我一开始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可是十分钟之后,我把他抱在胸口,生怕他跑了去。
因为哪怕是我的脑袋,稍稍想想也能想明白,像他这么优秀的人,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碰上,我为什么不答应呢?哪怕这只是一场梦。
是啊,这是一场美梦,你的父亲走得……
母亲的信到这里并没有写完,可是结尾的字已经模糊到不可辨认,如同被水珠泼过一般,我想,那一定是我母亲的眼泪。
我的父亲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研究,才随便找了一个人结婚吧,可这样的胡闹,却成为我母亲心中最美的童话。
我怅然若失地抽出梳妆台的抽屉,只为随意排遣一种不可言说的苦闷,可我没想到,抽屉里面居然有一个和挂历差不多大的笔记本,这是我在家时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轻轻翻开它的第一页,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份打印好的新闻,那是和我父亲车祸相关的新闻。
我没有想到会在家里看到这样的东西,我赶紧翻开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看着笔记本上粘贴的内容,我越翻越多,可毫无意外,里面的东西都和我父亲的车祸有关。
这些东西的内容涵盖面十分宽广,只要和我的父亲车祸有关联的东西,即便是网友最阴谋论的猜测,母亲也会将这些截图原封不动地打印下来,并且粘在这个笔记本上。
十年之后,我才知道,在父亲死后,母亲一直默默调查着他的死因。
一种很复杂的感情萦绕在我的心间,我说不清那是愧疚还是遗憾。我轻轻将这个笔记本合上,看了一眼面前的全家福,我觉得就这样把父母就埋藏在心头也挺好,至少我放下了。
可是呆坐良久,我还是决定仔细看一看这个笔记本,我想知道母亲最终调查出了怎样的结果。
在最后几页,我找到了一些讯息,那是一个男人的照片,在照片的旁边是一个指向它的大箭头,那箭头的尾端标注着鲜红的两个大字——司机,而在该页剩下的空白里,写着他现在的姓名,工作,住址。
看着这些信息,我在想,母亲调查出来的这个司机,到底是车祸当天给父亲开车的司机,还是开车撞到我父亲的司机。我最终将答案锁定为前者,因为照片上的人虽然老了,但我看着有些熟悉感,想来在小的时候,我见过年轻的他。
可是结果呢?母亲一定是找过他的,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之后一切的调查都戛然而止?我不理解。
可能是其中的隐情勾起了我的好奇,又或许我单纯地想在他们都去世后尽一下做孩子的义务,我决定去拜访这个人。
几经周折,我在一座老旧小区的保安亭里找到了他,他五十来岁的样子,正乐呵呵地刷着手机,一看到我,便熟练地打开小区的大门,又低头继续去玩他的手机。
我没有声张,缓步走到他的旁边。
“你有什么事吗?”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我片刻,终于试探性地喊道,“王总?”
“那是我爸爸。”我父亲去世时和我现在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我能理解他在记忆里的那种相似感。
“哦,怪不得这么像。”他打开抽屉,拿出并不昂贵的茶叶为我泡了一杯茶,“你是为你爸爸的事来的吧?这全都是我的错,我眼花了,闯了红灯。要是当时换一个司机送你爸爸,可能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事。”
他说的都是道歉的话,可是他的语气异常平淡,平淡得像是讲着一件过去很久的小事。
他没有一点愧疚之情吗?
很快,我反应过来,他的脑袋里应该也有一块脑机芯片,消除了他所有的愧疚,想必这是在他工作失误后,离开研究所时,研究所给他的最后仁慈。
“你也是这样跟我妈妈这样说的吗?她……”我心生困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斯人已逝,我不该再玷污她的人品。
“你想得没错,你妈妈要极端得多,我甚至准备死在她手上了。”他按了一下手机上的开机键,屏幕上是他与一个小女孩的合照,想来那应该是他的女儿,“就在我准备给家人发最后的告别短信时,她看到了这张照片,可能都是做父母的,她想到了你,也放过了我。你不用担心,事后我没有报警。”
“你知道你的脑袋里有块脑机芯片吗?”我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当然知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是脑机芯片最早的一批志愿者,司机是所里对我的一种额外照顾,在这件事之后,我虽然被开除了,但临走前,林总还亲自给我调试过它,就很神奇,在我清醒之后,我对这件事所生的痛苦都烟消云散。”
“你是说,早在车祸之前,你就已经被植入了脑机芯片?”我本已释怀的心在这一刻凌乱,我想到了母亲笔记本上记录的那些阴谋论。
“当然,我还有当时所里给我的荣誉证书。你要看吗?我的手机里就有它的照片。”他又拿起手机,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不用了。”我如同恐惧一般,缓步离开,“打扰了。”
遗传学上有一种遗传病被称之为红绿色盲,如果给脑机芯片做些手脚,让脑机芯片嵌入者短暂的出现这种症状,他应该也会闯红灯吧。
独自走在故乡的新街,我很疲惫,我想要思考,可我的大脑却是放空状态,它不想让我想太多。我就这样木讷茫然地走了很久,当我偶然抬起头时,我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建筑面前。
尽管它已被翻新过数次,可我还是从轮廓中一眼认出它就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那家研究所。这个和我牵连了一辈子的研究所,它仿佛在呼唤着我的到来。
我想要进去看一看,可瞧着大门上的门禁,我长舒一口气,还好我只能止步于此。
“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叫声。我回头循声望去,却发现对方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年轻男人。我疑惑地瞟了瞟周围,见只有我和他在这儿,就觉得更奇怪了。
“你是哪位?”我小声地询问。
“我是川故子啊,您的学生。您是不是又没带门禁卡?我带您进去吧。”
“你知道我姓什么吗?”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于是便小心地向他试探。
“王啊。我怎么会忘记老师的姓呢!”
在川故子似笑非笑的脸上,我忽然读懂了另一层含义,也许他听说过我的父亲,并且也认出了我,他知道我想要进研究所,但又不好直接把我这个不在这儿工作的人带进去,便假装认错了人,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台阶。
我识趣地跟着他进到研究所内,看着诺大且陌生的研究所,我不觉有些迷路。
“林叔的办公室在哪儿?”
“这边,走廊尽头。您直接进去就好,万一他在睡觉,那就麻烦老师您等一等。”说罢,他笑着就离开了。
当我看到林叔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满头白发,下颚的白色胡须更是乱糟糟的,与他十年前伟岸的身躯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此刻,他正单手托着脑袋撑在办公桌上,似是在小憩,又似是在思考。
林叔很快就注意到我,他有些高兴,又尽量去克制,只翻转一个小杯,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放在了办公桌的对侧。
“回来了,最近又做了些什么好事啊?”他像是话家常一般,询问起我最近的生活琐事。
“我去了美利坚,和一个当地的女孩儿,用脑机芯片帮助那些沉迷毒瘾的人戒毒。”喝了一口林叔倒给我的茶,我差点吐了出来,这茶也太浓太苦了。
“哦,你见识到了美国货?”林叔明显有些兴奋,“它们是什么水平?快说来给我听听。”
“不是美国货。”我有些难为情,我知道林叔很介意这样的事,“是我用我脑袋里的脑机芯片做出来的复制品。”
“你个小兔崽子,拿着我和你老子辛辛苦苦研究了好多年的成果,转头就送给了美国佬,不过也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老古董了,送了也就送了吧,只是下不为例啊。”林叔一脸肉疼,却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再和我说说。”
“后来,那个当地的女孩儿找总统要到一块地儿,当然,她傻乎乎的,大概还不知道别人是把她当作垃圾收容所吧。可是,她很有志气,把那些人全都带到了那块地上,她说,她要在这块地上建立一个只有脑机芯片嵌入者的国家。”
“脑机芯片嵌入者的国家?”林叔坐正了身子,可能在这一刻,在他心里,这已是科研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和孩子日常的消遣,“那是什么样子?你和我说说看。”
“我也没和他们呆太久,怎么说了,他们更像是一个乌托邦。能把对未来的憧憬当饭吃的那种,总之,是群让人钦佩的人。”
“乌托邦?很好,这很好。”林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似是渴求一般,急切地向我追问,“还有呢?还有些什么?你全都告诉我。”
“还有,还有他们,他们自称新人类。”
我之前一直用“脑机芯片嵌入者”去称呼那群人,我隐约觉得不应该把“新人类”这个称呼告诉给林叔。可是如果林叔执意向我询问,我绝不会向他隐瞒任何东西,哪怕我不情愿说。
“新人类?”
这个称呼果然引起他无限的遐想,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椅上,只半张着个嘴在思索。良久,他竟无视了我这个后辈的存在,靠在办公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大约这样过了一刻钟,林叔终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他惨淡地笑了笑,脸上反倒有一种涤荡尘埃,云淡风轻的感觉。
“默默,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在为什么事烦恼吗?”
我摇了摇头,不敢吱声。
“六年前,你以一个脑机芯片嵌入者的身份在统一战争中完美完成任务,这也使得上面对我们的研究多了一丝重视与信赖,托这个的福,脑机芯片得以在全国进行一定规模的试点。早在试点之前,我们就考虑过它所会造成的社会影响,我们知道脑机芯片嵌入者会因为抢占普通人的利益而受到公众的排挤,我门也在尽力消除这种影响。可是现实的走向却出乎我们的意料,当年第一批为了缓解学习压力而被植入脑机芯片的学生,在他们大学毕业之后,反而成为各个公司的抢手货,甚至有专门的大公司跑到我们研究所送礼送钱,只为拿到最新一批脑机芯片嵌入者的名单。这是我们之前始料未及的。”
林叔随手从面前的收纳盒里摸出一支受潮的烟,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点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烟。
“因为这件事,我们被迫开始思考,当脑机芯片嵌入者在各个公司获得要职之后,所会产生的社会影响。关于这一点,我们内部主要有两派意见,一派是乐观派,他们深信这群人具有更高的道德水平和更高的文化水平,在身居要职后,会制定有用的政策,提出优良的措施,加速社会的进步;另一派是悲观派,他们则认为这些人太精明太能干,在身居要职后,会因为过分精打细算,反而精简社会上工作岗位,加剧社会的失业潮。直到刚才,我都还在尽力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能结果,不过听到你得出的结论后,现在看来,这两派都错了,这群人在身居要职后,只会先将我们所有普通人淘汰。”
“您不用这么悲观。”我轻声安慰他,“顺其自然,想开了就多休息一会儿,别再这么累着自己。”
“也好,我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我不妨也去享受人生。”林叔惨淡一笑,他忽然话锋一转,“默默,我想把这个研究所托付给你。”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所认识的林叔,绝不会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他怎会想到把他一生的心血,交给我这样一个研究所之外的人。
“您不要开玩笑,我何德何能?”我婉言拒绝。
“还记得那天晚上,是你打电话给我,说你就是那个祖国需要的天才。我当时很欣慰,但并不放心,婉拒了你的请求。在你参军之后,我给了你上战场的机会,但前提是你能在关闭脑机芯片的情况下通过我们给你的考验,结果你不光通过了考验,成绩还远超我们的预期。在你立下战功之后,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你想在这个研究所工作的想法,你也不负我的期待,完美接替你父亲的位置,让脑机芯片有了更好的发展。
“你为人谦虚,不求功利,隐姓埋名在研究所内苦干。当然,我知道,你很有可能是害怕外界知道你是个脑机芯片嵌入者,才一直低调,但论迹不论心,在我看来,你的行为就是高尚的。也许研究所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可你的功绩我都替你记着,只要把它们摆出来,没有人会怀疑你的成绩与资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叔是在是开玩笑吗?他是在讲着哪个时空的平行历史?
“我听不懂。”我苦涩地笑了笑。
“说说我的考虑吧,你本身就是一个脑机芯片嵌入者,又多年从事脑机芯片的研究,你应该远比我更懂得如何去平衡普通人和脑机芯片嵌入者之间的关系。”
“可我也是个新人类。”
一阵枯瘪的声音从我喉咙里钻了出来,就像是我潜意识里发出的声音,我本能的声音。我发誓,那绝不是我在说话。
在几年前的科莫多国家公园里,我曾如喝酒断片一般,为许鹿衔表演过一段魔术,可而今我又如同那时一样,不受控制地说出我本不想说的话,只是这一次,我异常的清醒。
恍惚间,我忽然看到很多消失的记忆——在高中时代,林叔和我说出祖国需要天才这句话后,当晚我打电话给他,说我就是那个天才。在酗酒的日子里,我常常在半醉半醒间就乘着高铁跑到这家研究所,不分昼夜地工作。在许鹿衔回国后,我一意孤行,让林叔接纳她在研究所工作。
这就像世界线收束了一般,林叔口中所说的另一个时空的我与我所在的时空的我忽然重叠,我获得了那些我似乎不曾拥有过的记忆。
我无法想象自己以为是浑浑噩噩度过的那些时间,全都被自己合理运用起来,我以为是时代的发展让我的目标趋于实现,可而今,我只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向前。
“我想到了你的爸爸。”林叔又掩面痛哭起来,并且哭得愈发难过,“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爸爸是对的,我对此很遗憾,但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想要向他解释,可我其实心里清楚,那个声音说的是事实,我一直把自己当作新人类,只是我不愿暴露,而那个声音逼着我向林叔坦白而已。
“您总爱提我的父亲,总爱说他如何如何了不起,可他已经过世十几年了,说说您自己的故事吧。”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浓茶,我忽然记起,在每个工作的夜里,我都是靠它醒酒,“您为什么从来都不肯说自己呢?我想听”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
林叔忽然黯淡如死火,可他没有拒绝我的请求。
“记得是初中的时候,我的历史老师刚好讲到《马关条约》,他在讲完书上的内容后,又私下对我们说,这事不能全怪李鸿章,总得有个人要签的,就算他不签,别人也会签。当时我正因为学习到祖国近代的被侵略史而愤愤不平,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向老师反驳,‘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能签,他不能背叛国家,背叛人民,他明明可以选择去死’。这是我一生里说过的最正气凛然的话,我永远也忘不了老师和同学们那复杂的眼神。在这之前,我只是个成绩一般的浑小子,所想的也不过下课后去哪儿玩,可在这之后,我一生都在用行动去恪守我儿时说过的这句话。”
林叔的故事很简单,却异常沉重,沉重到是我这样的人无法品头论足的,我无法和他继续这个话题。。
“算了,还是说回我父亲吧,您和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和你爸爸是大学同学,他就是那种书上写的天才,对于他感兴趣的东西,总是一听就懂,一看就会,聪明得让我们这群凡人只能仰望。而我作为一个只能靠努力提升自己的普通人,为了让自己更优秀,我和你爸爸的交集,很多时候都是我向他请教学问。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你爸爸找上我,说他想要研究脑机接口,让我加入他的团队,等我加入后,我才知道自己被他骗了,他所谓的团队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不过我当时还是挺高兴的,毕竟他能第一个找上我,说明我的踏实勤奋得到了这个天才的认可。
“在开始研究脑机接口以后,我以为我只要像从前那样,脚踏实地努力去干就好了,可结果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你的爸爸是个沉迷于自己研究的人,他对于人际关系那些并不感兴趣,也懒得去做,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在我看来,他只是不想用他高傲的头颅去多看那些凡人一眼而已。于是,我便被迫放缓手中的研究去参加各种交际,到后来,别人自然而然就把我当成这个研究所的负责人,而你的爸爸也欣然接受这个现实。”
“不,我不想听这一段,这一段您已经和我讲过无数遍。”我的脑袋里又浮现起母亲那本笔记本上收录的阴谋论,有些明显是内部人员才知道的事,“您应该和他有过分歧,一定有过。”
林叔没有说话,他又点燃一支受潮的烟,他一直把它衔在嘴里,好像这样他就有了不说话的借口,可这支烟总有燃完的时候,他无法继续用它拖延时间。
“我和你的爸爸虽然性格不一样,但目标是一致的,所以我们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可是在你还有几年就要成年的时候,也就是研究所对你的观察实验就快结束的时候,我和你的爸爸在工作上产生了分歧。他主张停止在你身上的一切观察研究,并且取出你脑袋里的脑机芯片,让你回归成为一个普通人。你爸爸说,即便我的孩子已经是个超人,可他并不比他的同龄人幸福。如果脑机芯片不能给人带来幸福,那么这项研究便脱离了最朴素的想法,它已经可以宣告失败了……”
那段时间恐怕正是我被同学霸凌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是为了研究所的观察实验,他又不好声张,只能将这一切都埋在肚子里。
“……你知道吗?我当时觉得你爸爸疯掉了,我所认识的那个他,是那种沉迷事业对男女感情不屑一顾,却愿意为了研究脑机芯片,立马结婚生孩子的人。可是在那一天,他说要终止自己多年的研究。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震惊吗?全世界都在研究脑机芯片,放弃就会落后,落后就要挨打。”
“所以他就非得死吗?”我缓缓开口,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
林叔微微一愣,他端详我良久,最终发出一声苦笑。
“在你爸爸发生车祸的前几天,他破天荒地放弃所有的工作,开始为你准备生日礼物,如果是在分歧发生前,我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甚至会拍着肩膀调侃他说,哎哟,你开窍了啊。可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就意味着你的父亲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他现在只想过他的小日子,这和死了没什么差别。我深知你父亲的为人,他的身上有着爱因斯坦的那种纯粹,如果他认为不对,即便是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研究,也能狠下心来付之一炬。我只能提前阻止他。”
林叔在提起我父亲时总会表现出一种痛苦与惋惜,可唯有这一次,他说起我父亲之死时,越说越平静,他的言语像是溟灭了人性之后所发出的声音,我盯着他看了很久,没想到和他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后,在他穷途末路的今天,我依旧没能将他看透。
“默默啊,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新人类?”他并没有在我面前忏悔他的过失,他一定还觉得自己是对的,“是原生家庭影响了你吗?”
“您太高看旧人类了。”
原生家庭是很沉重的话题,可我并没有觉得原生家庭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能感受到父母对我的爱,即便现在他们已经死去,况且我见过更加不幸的人儿,他们也能成长为很好的人,原生家庭绝不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原因。
“这是由人的本质所决定的!人类的历史从来就不缺少战争,不同人种不同地区不同文化,只要有差别就会有争端有歧视。您老早就很清楚,普通人会歧视脑机芯片嵌入者,那您为什么没考虑过,新人类也会反过来歧视旧人类呢?新人类在他拥有脑机芯片的那一刻,就已经从碳基生物一跃成为硅基生物,其认知,行为,能力都和旧人类完全不同,他怎么可能再从旧人类身上找到归属感呢?他只会慢慢明白自己是一个新物种。林叔,我很遗憾,脑机芯片越是强大,这份差异也就越明显,这个结局便越不可避免。”
我向他吐露了我的心声,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这辈子见得最多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歧视。并且这种感情极为真实,它发自内心,不以人的意志发生转移。如果说对人的嫉妒,会因为这个人的失败或者死亡而消失,歧视则更是凌驾于个人之上作用于一个群体,即便被歧视的那个人已经死去,这种感情依旧会存在。
“原来如此。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你动机不纯这一点,我也怀疑过。你太优秀,优秀到你做起事来有一种绝对信仰者的纯粹,以至于和你相处久了,很自然就感觉到你身上带有强烈的目的性。但说来惭愧,即便你所有的工作都经我过目一遍,可我还是弄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不需要多做什么,你只要让脑机芯片发展得更加完善,更加强大就足够了。”
时代是一艘大船,它顺流而下,就已经能够到达我想去的彼岸。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拿出一张画笔尽量去美化它,让世人看到它迎风所展开的绚丽船帆,并歌颂它波澜壮阔的故事。
“不用太悲观,新人类取代旧人类是早晚的事,但也没那么快,您不需要有那种出卖旧人类的罪恶。”
“还记得上战场前做的那个考核吗?你是怎么通过那次考核的?”
“我并没有作弊,一切都是发自我的内心。你们的思路和结果都没有错,我的确有极强的原则性,可我的原则只是不屑杀他们。就像现实里遇到一只蚂蚁,人类可以轻易踩死它,但大多时候,人类会无视它的存在,不屑去踩死它。在我的心里,旧人类就是如此弱小的东西,直接无视就行。”
“哈哈。”林叔再次干涩地苦笑,“我一直以为那是你骨子里的善良,甚至幻想过这是脑机芯片让你有了更高的道德水平。看来我错的离谱。”
林叔打开抽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描,那张素描上画有让我最痛苦的画面,那是我在统一战争里,当着那个孩子杀死他父亲后的画面,是令我无比痛苦的那一帧。
即便时过境迁,此时我看着它,依旧有强烈的不适,我尽量不去看它,免得它让我燃烧。
“如果您想要杀死我,用这幅画确实能做到。可您知道的,即便我死去,现实也不会因为我的死有任何改变。”
听到我这句话,林叔识趣地将画面反扣在办公桌上。
“我其实一直也有研究你的情况,想要帮你摆脱这种痛苦。普通人虽然也会因为某些记忆感到终身的痛苦,但他们的痛苦会随着时间而被抚平,可你们由于脑机芯片的存在,反而无法减少这种记忆上的痛苦,就像过敏一样,一次排斥,终身都会对这种过敏源标记,我把它称之为大脑过敏,一种独属于新人类的病……”
“您拿出它应该不是专门为了说这些吧?”我理解林叔的好意,可正因为理解,才不想他继续说下去。
“在你刚来这儿工作的那段时间,你总是醉醺醺的,我劝你戒酒,你说你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不喝不行,并忍着痛苦为我画下了这张让你痛苦的画面。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应该不会为此感到痛苦才对。”
“我从没有骗过您,如果您在多年前就问我,我有什么目的,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我想让新人类取代旧人类,这是我对您的一种尊敬,是跨越物种的尊重。我对人类的感情很淡薄这点不假,但总有些感情足够跨越物种,这些感情是我能够体会到的,并且由于脑机芯片的存在,我反而对这种感情感悟更深,我比旧人类更痛恶战争。”
“在你口中得知‘新人类’这个词后,我绝望到想要关停这所研究所。可关掉这些有什么用?即便国内停止这项研究,外国也会继续下去,你所说的都会成为现实。”林叔长叹一口气,“可是,和你交流一番后,我也有了一些改观,如果新人类和旧人类的交替是平稳过渡的,我想我能够接受。”
“您想明白就好,别再累着自己了,多去享受人生吧。”
林叔点了点头,坐在办公桌上,却尽显老态。
“我和你当时的父亲一样,在发现自己的研究注定失败后,就已经死了,死人拥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他又拿起一支受潮的烟,这一次,他很快就将它点燃,“你知道吗?在送你父亲去医院的时候,他曾强挤着笑容,咯着血也要说一句话,那句话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不太懂,现在我把他送给你——理想主义者,在其理想破产的时候,是真让人讨厌啊。”
理想主义者,在其理想破产的时候,是真让人讨厌啊。
就在我要走出研究所的时候,忽然跑过来一个人,她一把抱住我的一只胳膊。我回头一看,发现缠着我的人是许鹿衔。
“默默,你怎么过来了?”她对于我的出现显得很高兴,又嘟着个嘴表示不满,“你这来了也不来找我。”
“有些私事。”我朝她宠溺地笑了笑,“在这儿工作是什么感觉?”
“别提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比人和狗还大,这就和数学考试一样,有的人考148分是因为他只能考148分,有的人考150分是因为卷面总分只有150分。我在这儿属于那种干干简单的活儿还好,太复杂的研究,我想参与也参与不了。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把研究好的脑机芯片先装到自己脑袋里,却忘了给我装上。”
“做你自己就好,别像他们一样,他们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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