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举行婚宴的前几天,和岳父安排的一帮狐朋狗友喝完酒后,我在半醉半醒间,独自往家的方向走。
我已经习惯如何去做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的人。
这是一个清冷的夜晚,四周如水般静谧,天边的月亮很大很圆,月光如瀑般泄下来,整个世界连同我都是银色,我走在其中,有一种不真切感,恍惚间如同走在妖精的庭院。
临近家门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魅影从院子里闪过,我还以为是妻子担心我的安全,便早早地在家门口等着我。
我乐呵呵地向那魅影靠近,借着银白色的月光,我很快将她的脸看清,一瞬之间,我哑然失笑,我无法相信我的眼睛,它好像被这月色蒙蔽了。
月光照在魅影的皮肤上,让她的皮肤白皙犹如雪一般,她好似一个跳动的灵体,明灭中偶然漫步到我的身前。可最让我感到不适的是她的那张脸,它曾出现在我的想象里,也曾出现在视频里的火堆里。
她是那个在理想国被烧死的女人,是那个我不曾见过的先知。
“你是谁?你活着吗?”我惊慌害怕,以为所看见的是魂。
“你们为什么愁烦?为什么心里起疑虑呢?你们看我的手,我的脚,就知道实在是我了。摸我看看。魂无骨无肉,你们看,我是有的。”魅影说着,就张开双手,向我敞开,像是等待我的触碰以证明她是活人,又像是准备拥我入怀。
我哪敢上前随便触碰她,只愣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她。别说,除去肤色,她其实真的很像赛琳娜,可她一定不是赛琳娜,我记得,赛琳娜的中文有很重的口音,可是她没有。
“你和赛琳娜是什么关系?”我不禁问她。
“如果你是说模样,你认知里的那个赛琳娜原本就是我这个样子,如果你要问我和她的关系,我只能说,我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怎么可能?你骗我。”我极力用我的想法去理解魅影的话,“我和她相处过一年多,她绝不可能是个白人女孩儿。”
“新人类的主啊,你曾经是个新人类,会忽视一些旧人类卑贱的想法倒也情有可原,可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用你的脑袋好好想一想,一个黑人女孩儿会被一个加拿大的变态富豪靠美色相中吗?这么大的漏洞,为什么你现在还没有想到?”魅影似乎在蔑视我,蔑视着我的后知后觉。
此时我不在乎她的态度,我只想反驳她。可良久,我都不知道如何去反驳,她所说的一切是基于人类丑陋的想法,所做出的人性判断,太过真实,以至于我无法反驳。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果她真是一个白人女孩,我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在说完这番话后,我意识到我其实已经被魅影说服,开始相信赛琳娜曾是个白人。
“这就像红绿色盲那么简单。”
“不可能,如果我的那块脑机芯片被人做了手脚,会对白和黑的产生混淆,那我只要看一眼天空,就会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然而,我从未有这种感觉。”
“人们口中的白色本身就是一种很笼统的概念,就像雪白和米白,看着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可它们都被人类称作白。我不需要做太复杂的事,只需要根据她的肤色,将你脑中关于这种白的概念异化成浅黑色就好。”
魅影的解释并没有让我的困惑减少一分,这困惑如同湍急的漩涡让我越陷越深,等到我意识到自己已在最中心的时候,我只感觉到恐惧。
什么时候这个世界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对我脑袋里的脑机芯片随意设置,而我却完全不知情。
“你到底是谁?”我想要知道这个答案,“赛琳娜是最有机会完成这种设置的人,可我在汽车旅馆和赛琳娜初次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认知错误,在这之前她连碰都没碰到过我,她没有机会做这样的事。”
“我是谁?”她露出诡异又神秘的笑容,“我是旧人类的未来,我是新人类的过去,我是几千万年来智慧的积累,我是当下一分一秒愚蠢的见证,我是我,我是你!”
“你……”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可怕的猜想萦绕在我的心头,“你是我的那块脑机芯片吗?”
“准确来说,我是你的潜意识。”魅影没有否认,可她给了我一个更加难以接受的答案。
“潜意识?我怎么听不懂?”其实我只是不敢多想。
“让我们把时间往回拨,在你求学的时代,你不是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吗?脑机芯片对你的潜意识造成了什么影响,或者更进一步,是你大学时问班主任的那个问题,一个人的行为有多少出于潜意识,又有多少是出于自我。”
“你是我的潜意识,对我的影响……”我忽然从魅影的话里领会到一些别样的深意,“等一下,你是说我自己更改了我脑机芯片的设定?”
“没错,就像喝酒断片一样,一切全凭潜意识去处理,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甚至清醒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不自知。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才对,毕竟你的妻子曾告诉过你,你有过这样的遭遇,而且,你不是想起过一些事来嘛?那都是我在操纵你。”
“不是吧?”
我在过去曾无数次思考过脑机芯片对我的影响,可是我没想过它能让我的潜意识有更鲜活的表达,甚至出现一个另我,逆向操纵我的身体。
“你提醒了我,在科莫多的那次旅游,许鹿衔曾说我提到过生物学的尽头,当时我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后来我从赛琳娜口中才理解这尽头是指‘永生’。按理来说,我那时都还没遇到过赛琳娜,我的潜意识也不该知道这样的研究。也就是说,是你先找上的赛琳娜?”
“对,赛琳娜曾和你说过,她通过调查找到的你,实际上,是你先找上的她,向她泄露你个人信息并且建议她找上你的就是你自己,理想国也是你建立在她的理想之下,所思考出的产物,是你们各怀鬼胎的一个骗局。不过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早就认出了你。”魅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避讳,“当然,现在应该说成是我才对。”
“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撮合我和她认识,又为什么大费周章,让我对她的肤色那么敏感?”
“撮合你和她认识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方向,我们都想要新人类成为这世界的主流。至于为什么让你对她的肤色敏感,这也很简单,为了不让你彻底沦陷于她,为了让你乖乖娶你现在的妻子,毕竟她父亲提供给研究所的巨额资助可是最有用的帮助。我知道你很惧怕你现在的妻子,她总能说出你内心埋藏的想法,在你实现自己的目标之前,你无时无刻不想让她远离你……”
“够了,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感到心虚愤怒,“之前作为一个新人类,不,哪怕是现在的自己,我也不觉得我有任何肤色上的歧视,所以你多此一举的行为令人可笑。”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很高尚的。你本可以统领新人类,像成吉思汗那样,用卓越的武力征服整个世界;你本可以利用赛琳娜给你的研究成果,以永生为筹码与世界的富豪狼狈为奸,让新人类暗中操纵这个世界;可你选择向全世界展示新人类的文明,这是你从‘统一战争’中领悟到的,当然我也很乐意采纳你这种先进的做法。”
魅影用一种邪魅的笑容看着我,让我心里直发毛。
“可你有没有想过,高尚的从来是你,并不是新人类。”
“不可能,新人类有着更强的能力,他们理所应当有更高的品德。”我越说越没有底气,以前我站在新人类的角度,觉得自己的行为没有问题,可而今站在旧人类的角度,我觉得问题很大。
“还记得《理想国》中的洞穴隐喻吗?你本该是那群为囚犯展示皮影的人,为什么你自己也会将墙上的皮影当成真实的世界呢?别骗自己了,新人类的旧主,走出洞穴吧,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魅影看我的眼神从不屑中多出一丝怜悯,但那丝怜悯也是自上而下的,是一种俯视。
“就拿赛琳娜来说,她对于那些新人类可谓仁至义尽,在他们还是流浪汉之前,就在给予他们无私的帮助,在他们成为新人类后,即便她自己被排挤,还是要为他们争取权益,可是她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还不是因为她自己不是新人类就被他们随便找了个理由活活烧死。再说说你,我伟大的新人类的旧主啊,你复制了自己脑袋里的脑机芯片给他们,如同给予他们神性,他们也因此尊重你,可是如果让他们发现,你的脑子里已没有那颗代表他们起源的那份神性,你觉得他们还会尊重你这个已经退化为旧人类的主吗?”
“这只是对旧人类的歧视,如果全世界都是新人类,这样的歧视就会消失不见。”我终于忍不住说出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那句话。
“对旧人类的歧视?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我曾无数次目睹这一幕。在部落时代,部落内部的人也拥有相当高的道德水平,他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是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了,人类反而出现更多的内部纷争?新人类没有相互纷争,只不过是他们的规模还不够壮大而已。”
魅影喋喋不休,我想我现在苦涩的表情一定让她很享受。
“呀!我听到了梦碎的声音。我知道,在你高中被霸凌时候,在你大学时代看到你现在的妻子行使特权,以及看到流水线的工人痛苦不堪时候,在你参军后见识到战争的双方理念不同时候,在你和现在的妻子去旅游被妻子的哥哥无视的时候,在你工作后有能力却又被忽视时候,在你听到赛琳娜讲述富人滥用财富追求永生时候,在你看到流浪汉沉迷毒品的时候,你都在幻想,如果这世界只有新人类,那么这个世界将会从道德层面实现平等,它将会是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我从未向任何人表露我的理想,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知道它。现在,我已经受够了她对我的羞辱,我用刺破灵魂的声音向她反问。
“如果新人类真像你说得那么不堪。那你为什么也要让新人类取代旧人类呢?”
“当然是为了进化。人类为了使用火,为了获得更广阔的视野,都曾做出过苦涩的选择。现在核能的出现已经成为人类难以掌控的力量,虽然各国为此制定过各种限制条约,但切尔洛贝利以及福岛核泄漏都在证明人类没办法完全操纵这种力量。为了让人类能够完全掌控这种力量,嵌入脑机芯片的新人类便是最好的进化方向。”
魅影的话像是时间长河里的魔咒,让我无法窥见整个深渊。
“可是脑机芯片并不是人类先天就能长出来的?这和进化是一样的吗?”我不禁问她。
“上帝也曾要求希伯来人进行割礼,嵌入脑机芯片是属于新人类的‘割礼’!”
就在我和魅影争执不休的时候,老屋的灯亮了,许鹿衔揉着眼睛从屋内走了出来。
“默,你怎么才回来,你在和谁说话?”她关切地问我。
我侧目看向魅影停留过的地方,那儿已空无一物,再也不见她的踪影,唯有天边的月亮还是皎洁如雪。
“大概是我喝多了自言自语吧。”我宠溺地看着我的妻子,一把将她抱起,“回去吧,现实总归是越变越好,不是吗?”
又如此平淡地过去三年,我和许鹿衔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孩子满月的那天,我和许鹿衔急匆匆地将孩子带到市中心一家昂贵的医院。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在战争中吃过亏,又或许是时代的趋势已不可阻挡。此时,国家对于脑机芯片的存在已经相当的宽容与重视,甚至对于下一代嵌入脑机芯片这事也全凭家长们自己的意愿。
为刚满月的孩子植入脑机芯片,便是我们来医院的原因。
妻子全家一致认为孩子就应该嵌入脑机芯片,否则会跟不上时代,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毕竟在往后的时代里,没有脑机芯片就意味着输在了起跑线上。
作为一个曾经的脑机芯片嵌入者,我并没有感受到脑机芯片给我带来过什么幸福感,可是在我孩子满月这天,我也同意为她嵌入一颗脑机芯片。
也许新人类的未来并不是我所想的那般,可我愿意相信自己为理想付出的努力。
在门诊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出一张图表,装作漫不经心地向我们介绍。
“现在这个给孩子嵌入脑机芯片的手术很火,每个家长都想靠这个芯片改变自己孩子的一生,甚至靠它跨越阶级,我想你们也听说过它的强大。这儿有三种型号,第一种是高端型,拥有最全的功能,可以让孩子直接变成超人,当然它的价格很昂贵;第二种是实用型,功能不及前者,但也能让孩子直接成为天才,也是一般家庭的首选;第三种是经济型,功能略少,但也能让孩子比普通人强,优点自然是便宜。你们商量一下,看选哪一种?”
这医生说得像模像样,可每个字进到我耳朵里,我都听不懂,我与脑机芯片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可听着这个医生的介绍,却感到无比的困惑。我看向那张摆在桌子上的图表,只一眼我就看出问题所在。
“你们怎么敢擅自拆掉它们元件的一部分?”
我再也忍受不住,单手掐住这个医生的脖子,将他举起来死死地抵在雪白的墙上。
“每一块脑机芯片都曾经过我的手,我从来没有让它们有过高低贵贱之分。”
我的右手在一旁努力摸索着,我想要寻找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哪怕它只是个不起眼的圆珠笔,我也要用它插入他的心脏,将他钉死在墙上。
在我将要犯下人生不可饶恕的错误时,是我的妻子拯救了我,她带着泪水用自己娇弱的身躯死死钳住我的右手,她近乎是后仰着地用脚抵着地面,拼尽全力才将我从门诊室拖了出去。
她狠狠地抱住我的胸膛,哭得梨花带雨。
“我知道你以前很厉害,很了不起,但消停一点吧。他们想要钱,咱们就给他们,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我如同灵魂受到一击,无力地看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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