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一家从哈尔滨来北平

师傅他爹纪海会比爷爷小两岁,父亲叫他们老两口大叔大婶。纪海会在他的家族同辈里排行老三,所以纪仁泰叫他们老两口三爷三奶奶。一开始和他们很少见面,1967年初老两口从颐和园那边搬过来以后,三爷中午喝完酒会给晚辈们讲一些他年轻时故事。他家祖上住在天津郊区一个小镇上,一连几代人都是做酱油醋工匠。三爷大哥也是继承家里传统,16岁去给老板干活加工白醋黑醋。二哥在三条石一家工厂干活,他15岁跟着邻居长辈到天津市区法国租界里,进一家印刷厂干活学制版。他进工厂后很快就学会了法语,能和老板还有法国技师交流,因此也受到洋师傅贝当古重视,向他传授了不少技术。他在天津城里租一间平房居住,业余时间跟着邻居学会了篆刻和刻图章。在厂里干活6年之后,他跟着洋师傅贝当古先生去奉天(沈阳),这次是在东北印钞厂里做钞票印版。到奉天第二年,印刷厂里有位老师傅老田给他介绍一门亲事。女方姓罗原籍河北青龙,她爹也就是三爷后来老丈人汉族,她娘是满族人,所以她没裹脚。当时她爹是火车司机,和三爷见过几次面后女方表示同意这门亲事。三爷爹娘和大哥为此专门到奉天,和亲家见一次面。三爷和三奶奶纪罗氏1914年结婚,罗氏没上过学,跟着父兄学习多少认几个字,1915年三爷长子师傅哥哥纪津武出生在奉天。1917年3月师傅纪奉德出生,因为生在奉天故名奉德。1920年春节过后,三爷跟随三奶奶舅舅去朝鲜,到汉城(首尔)她舅舅家开办照相馆干活。

1924年春天三爷觉得在汉城受日本人和当地人歧视,全家搬回中国到哈尔宾,他到一家照相馆干活。他说照相馆老板是当地大富翁之一,他在照相馆里继续做后面暗室冲胶卷,放大照片工作。他还自己买德国造135相机,业余时间拍新闻照片给报社投稿,也能增加一些收入。1925年底他认识了在银行分行任经理老佟,他说老佟比他小两岁,是当地地下党负责人之一。他还见过胡书记和后来接替他鲁书记,地下党其他人除了几个有直接工作联系的人之外,按规定他不能见面也不许知道姓名职业。老佟祖籍河南,他爹曾在户部任职后调黑龙江工作。他在北京中学毕业后留学法国学金融,硕士毕业回国后到哈尔滨进银行工作。他能用法语和白俄贵族交流,也学会一些俄语。老佟老丈人山东人,在老家兄弟分家后来黑龙江。先在一个县城开酒厂养猪场,有点积蓄后在哈尔滨买房,开办一家小型麻纺厂,后来把两家工厂交给两个儿子经营,他开办一所小学自任校长。认识老佟以后他请三爷帮忙制版,仿照日元真钞制作不同面值假钞印版,答应会给三爷报酬。三爷说日本人侵略中国太可恨,咱印点日元假钞也算给中国人出口气。当然假钞在哪里印刷,纸张油墨等从哪里来三爷一概都不知道,也不许过问。印出假钞由老佟负责送出,具体送什么地方三爷也全都不知道。老佟会定期给三爷送来日元,他利用工作之便,把真钞和假钞混在一起。如果外出全拿假钞,就容易被识破。这些钱有多少三爷也没有记下具体数字,反正比他工资多不少。不过老佟也告诫三爷有钱不可乱花,以免露富招来小偷和引起警察关注。

1928年秋天三爷在哈尔滨买了连排二层楼里一个单元,还给两个儿子买了一台德国钢琴,一架德国手风琴,出钱让两个儿子拜一位白俄女老师:瓦莲京娜·巴甫洛夫娜·马克西姆丘克为师学习钢琴,跟另一位老师学习手风琴。师傅还拜一位犹太人列别杰夫学习油画,这位师傅属于印象派。钢琴老师瓦莲京娜·巴甫洛夫娜当时任教于白俄开办艺术学校,业余时间在家里教几个学生以增加收入。她丈夫贵族出身外科医生,跟来学习孩子们聊天时他说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在前线医院工作。1917年二月革命以后他感觉俄国必然要大乱,离开前线回家然后带全家人来哈尔滨。离开俄国时把大部分财产都卖了,换成钱存入美国银行,保全了部分财产。他说沙皇尼古拉二世和克伦斯基临时政府,都坚持要把战争继续下去,结果导致国家崩溃,布尔什维克掌权。那位高尔察克将军根本不懂军事,冬天要穿过西伯利亚。结果造成大批人死亡,自己也被处死。如果他带领那些人从鄂木斯克沿额尔齐斯河南下进入中国新疆,也许他今天仍然活着,还能保全几十万人生命。老师大女儿和儿子都比师傅大,小女儿比他小。跟着这位女老师和她丈夫,师傅学会了俄语,还由她丈夫指导开始阅读俄国作家经典名著。老师和丈夫都会法语,为保证自身安全,他们一家加入了法国籍,师傅也跟着学会一些法语。

三爷把那些日元大部分都存入日本银行,一小部分换成当时东北银行钞票做家里日常开支,还给天津老家父母和老丈人寄过钱。平时生活依然很节俭,家里也没有多余东西,避免被警察看出破绽招来麻烦。1927年三爷参加地下党,开始为组织加工假证件。三爷仿照老佟提供真证件刻出各种图章,先后加工出上百个假证件,当然那上面都不是真实姓名。曾在街头见过几位假证件照片上本人,但不能和他们打招呼交谈。1930年春天他开始让大儿子拿上相机,课余时间出去拍照给报社投稿。1931年9.18之后三爷按照老佟要求制作了伪满纸币印版,老佟那个地下印刷所开始大量印制伪满钞票,提供给义勇军和后来抗联做活动经费。老佟还把假钞和真钞混在一起,拿去给夫人家企业学校发工资,让夫人家产业免于破产。三奶奶说她当时知道三爷在做印版和假证件,既然是为抗击日本鬼子,她支持三爷做这些事情,但是不能让儿子知道。三爷平时也很警惕,家里不存放能引起宪兵警察怀疑物品和书籍。那些假钞大部分存入银行其余拿出去花掉,改善了家里生活三奶奶自然也很乐意。

1934年3月初三爷长子,师傅哥哥纪津武在街头被日本宪兵队电驴子(挎斗摩托车)带走,当时师傅是高中学生。老佟当天下午到家里来通知三爷身份已经暴露赶紧离开哈尔滨,除去带走一本家人照片相册外,家里存的其他照片和底板,各种木质图章和没完成印版马上放炉子里烧毁,刻图章和制版工具由老佟带走。三爷按照事先准备好预案,让师傅换上一身伪满警察服装,脚穿黑色皮棉鞋,背上自己那架德国手风琴。他和三奶奶都穿上毛料好衣服,戴上皮帽子,带上自己制作假证件。由老佟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乘当时速度最快亚细亚号特快列车离开哈尔滨。亚细亚号蒸汽机车最大时速130公里,牵引8节车厢,是当年伪满洲国速度最快列车。当天夜里伪警察局开始在房子周围蹲守,一连几天发现无人进出后,他们开锁进去但未发现任何可疑线索。三爷一家三口在沈阳下车,车站停留几个小时,没敢去三奶奶娘家,换另一趟车坐卧铺车厢去天津。当时进山海关也就是离开伪满被称为出国,在山海关车站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盘查极为严格。三爷身穿毛料西服打着领带,头戴德国洪堡礼帽(也叫阿登纳礼帽那个时代洋派人物标配)。拿着伪满政府高级官员证件,还有去开滦煤矿任职证明,师傅拿的是警官学校学生证。父子二人都能说流利日语,顺利通过检查。师傅说进关时他带了几本乐谱,带了一本还没看过俄文版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三本俄文《静静的顿河》,还有一本俄文和一本日文词典。

一家三口到天津后先住进火车站附近一家小旅馆,三爷给三奶奶娘家人写封信。因为怕日本人检查会给他们惹来麻烦,没敢说明真实情况,只说要搬家去北平。给老佟写封信,用暗语告诉他自己情况。第二天上午去银行拿出些日元换成法币(当时中国货币)和银元,下午到天津西站附近师傅二大爷家去探望一次,请他家人吃一次饭。一见面师傅二大爷说老三你们一家三口都西服革履,你一定发大财了。三爷回答“我从没发过大财。”师傅说第一次回天津感觉那里人说话口音很怪,三爷多年在外已经基本没有天津口音,三奶奶是奉天(沈阳)口音,和天津话都有很大区别。第三天买好礼物坐几站铁路慢车,下车后租驴车回三爷原籍那个小镇。这是三奶奶头一回到纪家见公婆,师傅头一回见爷爷奶奶和大爷一家。师傅说他爷爷身体不好已经不去上班,那个年代没有退休金,他爷爷奶奶由他大爷在酱园子上班挣钱供养。爷爷见到他们一家很惊讶,听说师傅哥哥被抓走他爷爷哭了,说这下津武肯定活不成了。你们以后去什么地方?三爷回答去北平,大姨家表弟在政府里当官,找他帮忙给师傅安排个工作。师傅大爷有四个孩子,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一家在老家住了三天回天津,在旅馆又住了一天,三爷去拜访几位朋友后坐火车来北平。三爷说这次回老家,给他爹娘相当于他大哥5年工资一笔钱。他们拿这笔钱盖一处房子,给他大侄子结婚用。给他父母看病吃药,付了大侄媳结婚彩礼钱,给两个侄女制备了结婚嫁妆。给钱多也不好,从此他们就认定三爷有钱,总想来要点钱花。

师傅说到北平以后先住了几天旅馆,师傅跟着三爷去看房子,在内四区高义伯胡同里租了三间北房(属于西城现已经拆除),师傅家在这里住了30年,一直到1964年春天自己买房子搬走。这个院子不大没有南房,只有北房三间,东西房各三间。院子里有两棵枣树,秋天打下来枣由三家平分。租住东房一家姓金满族年轻人,男人在西直门火车站上班,有一个两岁小女儿。1936年夏天金家离开北平去东北,金先生说他远房叔叔在伪满洲国给他找了个政府官员工作。金家走后东房换成姓栾一家5口,栾先生在电力公司上班,他太太小脚女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西房住户姓柳,柳先生在一家造纸厂上班,那是当时北平最大企业之一,柳家后人在这个院子里一直住到后来拆迁盖楼。这两家看新房客搬来时一家三口都身穿毛料衣服新皮鞋,自己掏钱买来不少家具,后来还弄来一架钢琴都十分羡慕。但三爷对邻居所提出问题大多数都不予回答,只告诉他们莫谈国事别给自己找麻烦。师傅说那一条胡同只有他一家有钢琴,他练琴时那两家孩子都常来旁听,有时也跟着练习一会儿。

三爷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在西单欧亚照相馆和过去一样工作,星期天带着师傅去海淀镇他表弟家给师傅找工作。一家三口都换上毛料衣服皮鞋,在家里提前吃早饭。那时候去颐和园没有公交车,饭后赶到西直门,等城门一开就出去乘客运公共马车去海淀镇。师傅说他表叔苏伟儒当时在西郊区(今天海淀区)政府任教育科长,那时候区县级政府机构还没有委办局这类称呼,家住离燕京大学南边不远娘娘庙胡同一个平房院里。他家三个孩子,表哥苏受平后来在兰州工作。表弟苏受林大学毕业后回北平在发电厂上班,表妹苏受纹也就是纪仁泰头一个岳母没有上过班,结婚后改名叫梅苏氏。她丈夫梅至清毕业于中国大学(解放后中国大学被拆分划入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在郊区中学当老师1981年退休。表叔家有钢琴,他让师傅弹了一段李斯特钢琴曲,听完后表婶肖氏说:“你这孩子弹得真不错,比我家三个水平都高,在学校教音乐没问题。”表叔问过师傅上学情况,还问他日语俄语能否看书看报。最后他说你日语和俄语一定要继续提高,以后肯定有用处。等严校长来了以后你给他弹一段钢琴,估计就能通过考察了。那位严校长他爹是江苏镇江人,清末在北京政府机外务部任职,把家搬到北平。他曾在香港上中学,所以他和其他师范毕业校长不一样英语非常好。

上午10点严校长来到表叔家,他当时40多岁个子不高穿一身灰色毛料中山装,黄色皮鞋,长方脸留偏分头。听完师傅弹得拉赫玛尼诺夫钢琴曲,严校长连声称赞;“你比学校里其他老师弹得棒多了,我们学校收你了。”接着问过师傅其他情况后严校长说:“你明天星期一上午去学校找我,我帮你在村里租个房子,和其他老师见个面。三年级有个女老师要生孩子,你就接替她当班主任,附带教音乐课。”听严校长说话有南方口音但是不难懂,他在表叔家不到一个小时就骑自行车离开。表哥苏受平带着师傅出来,到附近胡同里转一圈。西边小河边上去看稻田和白色北京鸭,路过一座教堂时他说表婶信教每礼拜天都进教堂,今天家里来客人没去教堂。中午在表叔家吃顿饭,饭后出来依然坐公共马车到西直门,然后换乘有轨电车回自己家。到1937年抗战爆发后师傅才知道,表叔家是自己买的房子。在师傅家相册里,有师傅和三爷三奶奶在表叔家和他家人合影照片,还有师傅在娘娘庙大门前和院子里照片。

回到家里和三奶奶商议之后头一件大事就是如何去上班,学校距离西直门20里(一里等于500米),不可能步行前往。三爷父子马上从家里出来,到西单商场买了一辆德国造自行车。3月26号星期1,师傅早饭后带上铺盖衣服书籍乐谱,骑自行车去学校。头一回去西郊农村,路过青龙桥村,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学校。这是一所设在古庙里学校,背后是一座小山,前面是一条很窄公路。村里原有一座过街楼,民国初期因为妨碍汽车通过被拆除,但村内道路依然很窄。1958年村外修建新公路后,大多数汽车都不再从村里经过。和严校长见面后他说:“纪老师学校没有宿舍,我已经帮你找好房东,我带你去舒家先把行李放好。”严校长带着师傅出校门往西,拐几个弯来到一户民宅前面。“这户姓舒满族人,他家具体情况以后你自然会了解。三代人,老头没了舒大娘还在,他大儿子比你大已经结婚有个小男孩儿。”走进院子严校长叫了一声:“舒大娘。”一位年轻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儿从院子西门过来:“严校长,这就是新来纪老师?我婆婆去找大夫扎针灸,你住这间房子,快请进。”“大妹子我学校有事回去了,你和纪老师交代一下,完事你回学校找我。”师傅仔细看看房东大嫂,个子不高衣服很旧,头发在后面盘起来,红裤子打绑腿大脚,小女孩儿穿一身粉红色衣服黑布鞋。主人打开房门:“纪老师请进,我家东院三间房出租,西院我们自己住,当中修一道墙隔开。你是最西边这间。那两间中间这间房客姓毛,吹鼓手还会画画。东边那间房客姓袁,一个老头每天不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房间里水泥地面有用两个长凳支起来木板单人床,靠窗户有一张桌子,3把靠背椅,一个书架一个衣架,还有一个铸铁炉子。

女主人指着炉子说:“这炉子那头连到墙上烟道里,现在天暖不需要每天生火,你可以用这个炉子烧煤或者烧木头树枝做饭烧开水。吃水这有个小水缸,还有木头水桶就是扁担你们房客公用,你自己要去附近井台打水,挑过水吗?”“我在城市里长大,真没挑过水。”“这房子我已经打扫过,交完钱你就可以住下。”师傅交了三个月房租以后,女主人带着孩子离开。师傅把自己带来被褥和枕头在那个单人床上放好,书本放到书架上,自行车也推进屋里,锁好房门去见严校长。校长办公室在一进门东边阴面一个小房间里,里面有两张办公桌。“纪老师请椅子上坐,这所学校开办时间不长,这原是一座庙条件不太好。不过你放心北平是首善之区,老师们每月都能正常关饷(发工资)薪水有保证。说说你上过什么学校,拜过哪些师傅。”听过师傅回答他说:“你弹钢琴我已经听过,啥时候让我们看一下你油画作品?”“哈尔滨完成那些油画和用具都没拿过来,等星期6回城里我去买,下星期来学校画油画给你和各位老师看。你带我去音乐教室看看”严校长带师傅从前院一个侧门出去,“这座庙原有三进院子不够用,在西边又增建一个院子。音乐教室在最后面一排,这边为节省费用新盖房子都是平顶平房。学校现在有18个班700多一点学生,教音乐付先生前些日子要求调走,你来了我就可以批准他离开。他约定下午一点过来,你过来和他交接。我们去教室看过后,你可以去准备自己事情。”

音乐教室里有一架风琴(外观类似钢琴脚踏鼓风发出声音),还有一台手摇唱机。一个书架上放着不少乐谱,边上有一个铸铁炉子。从音乐教室出来严校长带师傅去预备室,告诉他用哪张桌子和文件柜。与正在屋里两位老师见面互相介绍一下后严校长回办公室,师傅自己在西院里转一圈,这里前后5排平房,前边4排是教室一共有8个班,最后边一排是音乐教室和老师办公预备室库房。从一个夹道过去是原来寺院,三进院子分成12个教室。回自己租住房子把东西收拾一下,他去问房东哪里有商店饭馆。舒大嫂告诉他往南去过桥有个小店,或者去大有庄那边有商店和饭馆,村里也有卖粮食卖副食小店,饭馆很小条件不好。师傅日记里说头一天中午11点半锁好门骑车出来,按照房东所说方位先去村里饭馆吃饭。小饭馆有两间房顾客不多,找个地方坐下要了一碗米饭一个锅包肉,跑堂的说我们这米饭有,村外就是稻田京西稻远近闻名。锅包肉从没做过,要不您来个京酱肉丝?“那就来个肉丝。”“先生你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哈尔滨人,刚到村里小学当老师。”旁边有个人问:“先生你从满洲国来,能说说那边情况吗?”师傅想起三爷一再告诫他不可对外人谈东北情况,就对那人说:“老兄莫谈国事别惹麻烦,恕不能介绍那边情况。”饭菜端上来师傅感觉菜味道还可以,饭馆巩老板走过来问先生这锅包肉如何做法?“这种菜我在那边饭馆吃过,但我自己家里没做过。据说发明这道菜是个河北人,他原在清末一个大官家里做饭。后来东家被派到哈尔滨任职,到那地方后经常要宴请老毛子。他这河北味做法老毛子不喜欢,以后他研究老毛子口味,把肉做成糖醋口味但不是红烧肉,后来就在哈尔滨成一道名菜。”师傅不是每天都记日记,只有遇到比较重要事情时才会记下来。抗战期间日记更是使用了很多暗语和符号,避免给自己和组织带来麻烦。

3月26号下午和付老师办理交接,27号上午师傅开始给三年级学生上算术课(1980年以后小学算术才改叫数学),还有一二三年级音乐课,教孩子们唱歌,唱起《秋柳》: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下细枝条。想当初绿茵茵春光好,至如今冷清清秋色老。……一思量,一回首,莫伤悲。每次音乐课下课前弹一段肖邦钢琴曲。虽然风琴演奏钢琴曲听起来有点儿变味,几堂音乐课下来,这种教学方式还是很受学生们欢迎。严校长说你教音乐就没法当班主任了,师傅说他上过不到一年高中,教小学课程没问题,只是北平与东北课本有很大差别,哈尔滨学校都要学日语。中午他用俄文给在哈尔滨白俄女老师:瓦莲京娜·巴甫洛夫娜·马克西姆丘克,犹太人列别杰夫写信。告诉他们由于自己哥哥从事抗日活动被捕,全家不得不迁居北平。为防备日本人对信件进行检查,有些话不能明说。他想请马克西姆丘克老师在哈尔滨给他买些乐谱和俄文书籍,答应先给老师把钱寄过去。下班回到租住房子和舒大嫂聊天,她说自己娘家姓齐原是蒙古八旗,因为久居北平实际上已经汉化。辛亥之后没了钱粮,她爹回绥远(今天内蒙)草原去放牧牲畜,后来把她哥哥弟弟都带回去招汉人流民开荒。因为斗不过军阀和汉人中黑老大,卖掉土地去包头开工厂。现在她哥哥经营一家小毛纺厂,弟弟开一家生产农具和机器零件小工厂,爹娘都搬到包头去住。在北京城里房子出租,房租她和姐姐每人分一半。“我男人说等老大上学以后搬到城里去住,那边将来上中学方便,他还想着能让儿子上大学。”

过了几天舒家男人舒先生晚上从上班工厂回来,舒先生瘦高个长方脸大眼睛头发稀疏,穿一身深灰色毛料西服。见到师傅他问过房客情况后说他是基督徒,在马尾沟教堂(市委党校内现已拆除)法国神甫开办一家酒厂上班。酒厂即生产葡萄酒香槟酒,也生产白兰地酒(今天龙徽葡萄酒前身)。酒厂事情不多时还要去葡萄园干活,葡萄是神甫从法国引进。因为上班距离远,他不能每天回家平时住工厂提供宿舍。上下班骑一辆三枪牌日本造自行车,那是从旧货店买来价格便宜。他说你家住在城里,离西直门和马尾沟教堂都不远,星期天你回家时候可以去那里看看。“纪老师你觉得北平和哈尔滨有啥区别?”“太大了,比那边春天早一个月,山上树木小草还有小鸟除去乌鸦都不一样。北平是古城比哈尔滨大好几倍,郊区农村区别更大。哈尔滨只有几十年历史,郊区农村多数都是闯关东过来那些人。只有个别地主老财还有日本开拓团是砖瓦房,其余都是草房顶破房子,北平郊区村里人房子比那边好多了。”“开拓团是什么东西?”“日本人不光把朝鲜人弄到中国来占据当地农民土地,还把日本人弄来开荒建立日本人村庄,这种日本人村子叫开拓团。那些家伙要中国人供应他们吃喝,白吃白喝欺压中国农民。”“圣经里说人必须先劳动然后才有饭吃,虽然我家是旗人但我们一直都是辛勤劳动。我娘看孙子做饭,她收拾我家那几亩地种菜。比那些钱粮没了以后还是不劳动,穷的揭不开锅懒蛋日子好过。”

4月初关饷(发工资)时严校长对师傅说:“因为你来的时间短,所以比别人拿得少,下月起按照正常标准关饷。你课教的不错给学校带来不少新东西,白俄老师确实教给你不少我们这里没有东西,你在那边看过戏吗?”“9.18之前看过奉天落子(今天评剧),日本人来了之后戏班子都离开哈尔滨回河北天津,以后只看过白俄演出俄国话剧和歌剧选段。”“那里没有中国人演话剧?”“9.18之后学校都让学日语,剧场演出日本人指定剧目,没意思还不如看白俄话剧歌剧。”“你能听懂俄语?”“上小学时就拜白俄为师学艺,话剧歌剧都能听懂。”“你自己觉得唱歌嗓音如何?”“瓦莲京娜·巴甫洛夫娜老师说我只能唱些普通歌曲,不是唱歌剧那种美声唱法嗓音。”“你看过整出歌剧?”“看过白俄演出片段,听过他们清唱。”“能听懂吗?”“刚开始听不懂,以后跟老师学习俄语歌曲,再加上老师给讲解大部分都能听懂。”“跟白俄学习要不要交学费?”“当然要交学费,不然他们靠什么生活。”“看过平剧(就是京剧)吗?”“没看过,那边没有这种演出。”“既然来到北平就一定要看平剧,寒暑假你去城里看看四大名旦演出,那是中国人最有代表性艺术。”“谢谢严校长,以后有时间我一定去看。” 民国时期当教师要取得资格证书,师傅有表叔帮忙很快就办完相关手续拿到教师资格证书成为正式教师。

师傅看报纸上广播节目介绍,北平有一家专为外国人开办“燕声”广播电台,用英语播音每天播放几小时西洋古典音乐,每周六晚上播放一部歌剧录音。师傅对此极感兴趣,就说服三爷掏钱给他买了一台德国造;根德牌收音机。当时还没有国产收音机,市场上主要是德国和美国进口收音机,属于价格比较贵高档消费品。当时房东为适应房客需要在房子里安装了电灯,但没有安装电源插座,收音机买回来无法使用。他找学校乔主任帮忙,花钱请住在村里颐和园修理工贾师傅,在房子里增加一段电源线,靠桌子墙上安装一个当年那种木制接线板。安好之后不止收音机可以使用,师傅还去海淀镇买个铜座绿色玻璃灯罩银行台灯回来,晚上看书批改作业就比以前方便了。师傅想给哈尔滨二位老师寄钱买书,没想到北平所使用法币无法往东北汇款。后来三爷给老佟写信,让他给二位老师书钱和邮费,他们从哈尔滨分6次给师傅寄来30多本精装硬皮俄文书和乐谱。

居住时间长了逐步和另外两位房客熟悉起来,舒家在院子当中修一堵矮墙装一个木头门,房客住东边院子他们自己住在西边院子里,西边院子里有五间房。袁先生河北怀来县人,50多岁高个子花白头发,常穿一件旧蓝布中山服,骑一辆捷克斯洛伐克产自行车出门。他说自己曾经是前清秀才,等到要去考举人时候科举制度取消,他就在乡村小学当了一名教师。后来学校经费困难发不出工资,大儿子在村里种地,小儿子在山西大同火车司机。他来北平是走街串巷倒腾文物字画,拿到琉璃厂去卖挣几个钱花。他来北平已经超过10年,熟悉了城里(城墙里边今天二环路里边)大多数大街和胡同,等过几年干不动时候回村养老。袁先生国学功底很好,有时候给师傅做些辅导。他收来古旧书籍要在手里存几天防止卖主反悔,他就让师傅拿去读这些书。师傅说这是他头一次读线装古书根本看不懂,很多字都不认识。袁先生借给他一本字典,教他如何查一些生僻字。对看不懂地方,会做一些讲解。

袁先生问你为什么晚上要听短波广播?“听短波外语节目是想听听新闻事实真相,咱们这报纸净是瞎话。听听苏联人英国人新闻报道,还有日本人自己怎么说,互相比较你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这民国还有救吗?”“我爹告诉我这话只能在家里说,传出去说你鼓吹抗日可要蹲监狱。日本人不论提出什么无理要求,国民政府都一再退让。那张少帅让出东北,其部下在热河又一触即溃,眼下日军正在包围北平。这样的政府要它何用?”“你那身警察衣服哪里来的?”“花钱买的,穿着它就能通过山海关日军盘查。”“过山海关还要检查?”“日本鬼子把从东北进关叫出国,离开满洲国盘查非常严格,我穿警察衣服拿着买来假证件才能过关。”“你戴的什么牌子手表?”“在哈尔滨买的瑞士梅花表。”“你爹钱不少呀,我还要养活一家子人,买不起手表用的是一块我收来旧怀表,不过走的也挺准。”那位毛先生很快就搬走了,换了一位房客焦先生夫妻二人,焦先生山西运城人北平中医专科学校毕业,在海淀镇一家医院上班。他媳妇姓严矮胖小脚女人说话口音很难听懂,她说来北平后已经把脚放开不再裹脚了,他们夫妻首要任务是生个孩子。后来曾由师傅出诊费和药费,请焦大夫给他的学生看过病。

师傅在哈尔滨学过俄语日语朝鲜语,但没学过英语无法听懂燕声英语广播。为此他去城里书店买回教材,请在村里租房一位上过大学岳先生教他英语。他说跟岳先生学习不到一年,这位老师离开北平回河南原籍。以后他主要是靠听广播进行学习,还到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去蹭课,听过他们英语课和其他课程。燕京大学一位姓郝学长曾带着师傅去地安门米粮库胡同胡适家学习,当时胡适在北大任教非常忙,星期天抽出半天时间会客。一些青年学生也会在这时到胡适家去听他讲课,师傅去了三次感觉去那里客人都比自己有学问有地位,虽然学到一些东西但身份相差太大也就不去了。4月底老佟把三爷留在哈尔滨房子里部分书籍和钢琴一起做个包装箱,把一些衣服也放进这个木箱子里一起托运到北平。三爷那处房子暂时做地下党办公用,安排其他同志住进去,通过私人关系办理了更换房主手续。钢琴和乐谱先放在城里三爷租来房子里,一些俄文和日文书籍字典,师傅带到村里自己租住房子去,每天空闲时间都抓紧看书学习。当上老师后通过和学校里其他教师课余时间进行交流,他发现自己和那些师范学校毕业老师们相比,因为所受教育内容不同,在知识结构上有很大差别。其他老师没人会俄语日语,他则没学过英语。哈尔滨学校里现代科技知识教的比较多,传统国学内容很少。要想在这里当好小学老师,必须进行补课自学。除去找其他老师借书看,他也抽时间到海淀镇书店去过几次。当时海淀镇因为有燕京大学,几家书店生意都很红火,即卖新书也卖燕大师生用过旧书。海淀镇还有一座教堂(如今拆除重建为现代建筑),表婶说她星期天会进去参加弥撒。教堂也分不同教派,表婶说她不在乎是哪个教派能拜上帝就行。师傅因为星期天回城里,只进去看过,没参加过教堂各类活动。

到北平后三爷去东交民巷,通过日本银行把他在哈尔滨存款转过来,以后分批取出拿到距离不远美国花旗银行(今天警察博物馆),换成美元后存进去。三爷说当时还在日本银行留了一小部分钱,大部分存入花旗银行。存进美国花旗银行那些钱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花旗银行分行被日本人关闭无法取出。一直到1984年底师傅病重时才委托中国银行,把这笔钱从花旗银行转回来以师娘名字存入中国银行。带过来满洲国钞票多数银行都不收,不能在北平使用,也是通过日本银行换成法币(中国银行发行货币)。师傅休息日回城时每天都在家里花三个小时以上时间练琴,其余时间他去转琉璃厂,跟着三爷去过几次中山公园。在来今雨轩见过胡适,周作人,张恨水,梁实秋等北平文化界名人,有几位曾经给师傅以聊天形式上过课,让师傅受益良多。后来他说那些前辈拿他当个小孩子看待,听这些人演讲真是大开眼界,学到很多以前从未听说过东西,对中国所存在问题有了更多了解。1935年和36年从春天到秋天,1937年抗战爆发前那3个月。师傅星期天都尽量抽时间去那里听听,有些东西直接用到课堂上,提高了他教学水平。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