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中午,王云清到地处芦庄子的“恩玉德”回民饭店来找在这里工作的肖云甫。这家饭店距离“福仙池”澡塘子不远,它的建筑有点奇特,是一个三角形的两层小楼,楼上卖普通的炒菜,楼下专卖有名的小吃“烧饼夹牛肉”。烧饼是芝麻烧饼,质量上乘,牛肉则是上好的酱牛肉和牛腱子,烧饼片开一个大口子,掀开后将切好的酱牛肉或牛腱子夹入里面,一套套地摆在圆形木托盘上出售。“恩玉德”的自号年代久远,在日寇入侵时就有此店,也曾红火一时。它和附近的回民饭馆“华兴楼”、“蓬英楼”形成一处饮食区。
肖云甫不是有个祖传的肖记炸糕铺吗,怎么又到了恩玉德饭店了呢?王云清来找他干什么?还是翻过头来慢慢道来。
公私合营后,肖记炸糕铺资产归公,肖云甫没有做资方代理,拿了一部分国家给予的一次性补偿款,带着一家人回到了西北角清真大寺回民居住区的张家大门南29号肖家老宅,然后凭着自己的手艺来到了恩玉德饭店当面点师。
西北角地处天津老城(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被拆毁)西北部,是市区回族聚集区。大运河流经西北角地区,带来了南北运河沿线的文化和美食。尤其是回族文化底蕴深厚,美食汇聚成就了津味特色小吃。
西北角回族名人辈出,有著名学者王静斋,水利专家穆芝房,著名报人刘孟扬,民俗大家张仲,教育家曹宏年,画家梁崎,书法家穆子荆,连环画家曹世琦;有能工巧匠刻砖刘(刘凤鸣),清真名厨韩桐春,魔术大师穆文庆(大天一),重刀武术曹金藻,八极泰斗吴秀峰,津门跤王张魁元,中医名家丁子良,更有天津五四运动著名女杰刘清扬。
特别是清真小吃更是举不胜举,有嘎巴菜,素卷圈,面茶,茶汤,骨髓面,粉汤,羊肉粥,果子、果箅果头、鸡蛋荷包、糖皮儿,煎饼果子,豆腐脑,浆子,油酥烧饼、烤饼、螺丝转儿、千层饼,切糕,盆糕,炸糕,糕干,黍梨糕,秫米饭,干烙儿,麻团,凉果等等皆在此处。
肖云甫本想在家门口安营扎寨弄一个肖记炸糕店,可是,经不住有人三天两头上家里来请他到恩玉德饭店做面点师,因为抹不开面子,就答应了。
王云清曾跟董谦书记下了保证,要把河北打造成特色美食地区,这就需要大量的人才,于是,他首先想到的是把兄弟肖云甫和刘云义。到了恩玉德饭店,被服务员请到了座位上,问想吃点什么?王云清说:“能不能把肖云甫请出来?”
“您是谁呀?找肖师傅有嘛事?”服务员问。
“嗯,我是他大哥,让他出来说两句话我就走。”王云清平淡的回答。
“奥,原来是大哥,您稍等,我这就去喊他。”说着,服务员便朝厨房走去。
片刻,肖云甫跑着就出来了,笑呵呵的说:“我一猜就是大哥你,怎么不上家去,找到这来了?”
“竟说废话,你在这上着班呢,我上家找得到你吗?”王云清瞟了他一眼。
“也是,怎么,大哥有事啊?”肖云甫问。
“当然有事,不过不能在这说,我等你下班,咱们外面说。”王云清说道。
“那行,我先给你弄二两酒和两个菜,你慢慢吃着,”肖云甫刚说完,王云清就站起来摆手说:“我在周边溜达溜达,你下了班出来找我。”
“那你就饿着?”肖云甫不忍心。
“干咱们这行的,吃饭跟顾客都错着两三个点呢,习惯了,等你下班一起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就是了。”说着,王云清就出了饭店。
原来王云清是挖人来了,他要把肖云甫请回河北去,在建国道专为他设立一个门市部,把他的拿手好戏“汤面炸糕”发扬光大。
早在国民初期,烫面炸糕就由北京传到了天津,其中以“陆记”烫面炸糕、肖记炸糕最具特色。“陆记”烫面炸糕店位于原东北角鸟市市场,而肖记炸糕则坐落在河北金家窑和锦衣卫桥之间的盐官西厅胡同。烫面炸糕的馅心有豆沙馅、什锦馅、白糖馅、红果馅、油糖馅等数种。其制作方法十分独特,特别是面皮的制作工艺十分讲究,面和水的比例非常科学,讲究面皮薄厚一致,封口严紧,炸时不喝油、不漏馅,堪称京津两地同族一绝小吃食品。
肖云甫心里长草似的,下了班脱下工作服就跑出了饭店,一看大哥在对面马路牙子坐着等他呢,马上过去,问:“去哪吃?”
王云清起身说:“随便。”一个随便,让肖云甫为了难,请客的人就怕对方说随便。王云清见他没有了主意,笑道:“跟我走。”于是,兄弟俩就来到了一家拉面馆,一人一碗牛肉拉面就聊开了。哥俩一下午除了回忆过去就是畅谈未来,王云清根本就没有费多大劲就把肖云甫说动了心,当即表示领完这月工资就去河北总店报到。
意想不到的是,有人向上反映,遍布在河北的一百五十多个小吃店、早点铺太多了,而正餐饭庄占比还不到百分之八,老百姓有意见。所以,总店决定把准备开业的建国道清真早点铺改为回民饭馆。在王云清的坚持下,仍由肖云甫担任经理,其意图明显,就是让肖云甫把中晚两个正餐改为一天三餐,加一个包括炸糕、回头、春卷、菱角汤在内的清真小吃早点业务。王云清的这一策略很快就有了显著的成效,受到了广泛的好评。
董谦书记多次在经济会议上高调提倡王云清的经营理念,保持和发扬传统特色小吃文化,强调要务实,不要搞形式主义,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要两手一起抓才是政府需要看到的。在领导的大力支持和鼓励下,王云清把传统的馓子麻花又加以改进,十几根股条编织交叉成传统的剪子形状,而环绕在扁8型头上的馓穗如同盛开的菊花。有人说如同章鱼的触角,那就任由食客无限遐想吧。在工艺上采用低温油浸慢火炸制,股条与白芝麻近似同色,且酥脆香甜,十分独特。
1958年“王记剪子股馓子麻花”获得天津第一届食品博览会最高质量奖。可以说是解放以后食品行业最早获奖的“麻花”品种。
俗话说:树大招风,人为名高。王云清的名声越来越大,前来找他学徒拜师的人络绎不绝,但是,王云清好像还没有招徒弟的打算,他也不想把手艺随随便便教学与人,就连他的儿子王德生也不传授,甚至都不让他接触饮食这一行。所以,想拜在王云清名下的人皆被拒之门外。渐渐的就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他自私,有人说他刚愎自用,更有人开始对他说三道四,背后捅刀子,写信上告他在旧社会剥削童工,打骂伙计,和几个小业主拜把子封建礼教等等。
好在董谦书记没有把这些举报材料看的那么重,旧社会一家一户小作坊避免不了用童工、雇伙计,东家掌柜的着急上火时也免不了打骂工人。经过新社会对民族资本家和小业主的思想改造,绝大部分人的觉悟都有了很大提高,为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建设做出了相应的贡献,所以,不能揪着人家的小辫子不放。
王云清深知董书记有意在保护自己,所以对风言风语也就这耳听那耳冒,该怎么抓业务就怎么抓,时间一长,那些煽风点火告黑状的人也就消停多了。可是,三弟刘云义却坐不住了,他为大哥愤愤不平。这天,他来到淮海影剧院找周恩玉。两人一见面上来就开始唠叨,说:“咱们在旧社会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由街边小买卖干起了小作坊,逐步有了自己的所谓产业,不偷不抢凭什么说咱们剥削穷苦人?说好听的是可怜他们,救济他们,说不好听的是咱们养活了他们。”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上一辈,再往上三辈也许都是穷人,都是在给别人扛长活,当长工,老板利用雇工为自己创造财富,这种形式就是一种剥削。咱们经过旧社会,也当过小老板,也雇佣过人,其目的也是为自己创造财富,这是一个道理。”周恩玉一番话让刘云义哑口无言,眨了眨眼说:“我不懂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就知道有人成心拿这事说山,加油添醋编排大哥,谁排挤我大哥就等于是欺负我。”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哥也被人诬陷了,现在已经被停职了。”周恩玉委屈的说。
“啊?他可是地下党老革命了耶,怎么还有坑害他的?”刘云义不解。
周恩玉对他说: “现在全国各地搞大冒进,我哥针对有些单位虚报产量,个别领导被胜利冲昏头脑,过分夸大事实等问题提出自己的不同观点,认为这是极其严重的左倾错误。结果被人指控是反动言论,其言行是阻挡社会主义道路的拦路虎。”
“你就不去替你哥向上找找,要求申冤,难到就这么忍着?”刘云义问。
“我哥告诉我千万不要冲动,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
“嘛意思?”刘云义不解。
“这是唐代李白的诗句,就是说:天色清明的时候,江上明月就很会亮;人的心态平和淡定的时候,海鸥也会感知到。”周恩玉见刘云义还是不太明白,就直截了当说:“他让我淡定,不要毛躁,反之,倒让人嚼了舌根。”
刘云义明白了,点点头,心想:要不说人家是文化人呢,道理一套一套的,让人听得那么舒服。
俩人告别后,刘云义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回忆近两年所发生的事。自打公私合营后,由于刘云义豆腐坊的资产不算大,被定性小业主。豆腐房归属了饮食总店,自己被安排到“三合成”豆腐房当经理。这个三合成豆腐房的面积要比他家原来祖传的“聚堂园”豆腐坊大三倍,管理十来个职工,除了磨豆腐,还制作包括香干、炸豆腐泡子、豆腐丝、花干、辣豆干、甜豆干、素冒、素鸡腿等在内的豆制品。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要去上班,下午一两点下班。回到家看到一双儿女,就高兴的忘记了一切,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挺舒坦。他是这哥仨中最不爱走脑子的人,也正因如此才差一点被牵进一起经济案件。
磨豆腐最终出品的是一板板白豆腐和一桶桶豆浆,剩下的残渣也称作豆腐渣,在旧社会也有穷人把豆腐渣和棒子面搅拌在一起蒸窝头当主食,也有把豆腐渣和菜叶拌在一起当菜吃。但是,解放以后,豆腐渣基本当成喂牲口的饲料。公私合营后,所有归公的马、驴、骡子和牛都统一管理,那里有专门负责养牲口的职工。饮食总店有规定,各个豆腐房出来的豆腐渣每天要运到仓联庄马车运输队。
起初,运输队每天快晌午时有专人赶着马车来收豆腐渣,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收豆腐渣的马车不来了,却有一个拉排子车的农村人天天准点到豆腐房门口,把大桶里的豆腐渣拉走。负责清理豆腐渣工作的职工叫黄炳文,是大家公认的大老实人,所以,刘云义对他很放心,每天谁来清运豆腐渣,根本就不过问。
一天上午,大家正忙的不可开交,总店保卫股来了两位干部,跟刘云义打了个招呼,便冲着操作间大声问:“谁叫黄炳文?”
“奥,我,我是。”黄炳文正在洗大缸里面的黄豆,听到有人喊他,便抬头答道。
两个保卫干部二话没说就把黄炳文拉到门口外的一棵大树下。刘云义从操作间往外看,不知到这两个来势汹汹的人在问黄炳文什么,只见黄炳文吓得浑身直哆嗦。刘云义可不干了,过去就把黄炳文拉了过来,让他回去继续干活。并质问那两个干部:“你们这是干嘛?有什么事为嘛不找我?影响了工作谁负责?
保卫干部见刘云义竟敢如此对他们这么“冲”,想必是黄炳文的后台,于是,对刘云义严肃的说:“刘经理,看来你是黄炳文投机倒把的主使?那好,咱们先聊聊吧。”
“嘛,嘛,谁投机倒把?我偷谁家鸡了?”刘云义抻着脖子瞪着眼。
“你的职工黄炳文私自贩卖豆腐渣,你会不知道?”一位干部反问道。
“不可能,没听说过,黄炳文是我安排他专门处理豆腐渣工作的,每天都跟总店马车队的人对接,要是投机倒把也应该是马车队的事,与我们豆腐房无关。”刘云义肯定的说。
“刘经理,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跟黄炳文天天对接的那个人昨天夜里都被警察抓起来了,白纸黑字的交代材料指名道姓黄炳文是他的同伙。你这么急眉瞪眼的是不是也有一份赃款?”经这么一说,刘云义脑门的汗都下来了,连连摇头说:“没,没有,你们可不能冤枉人啊。”
“刘经理,这都是我的错。”黄炳文不知什么时候换下工作服,站在刘云义身后小声自责。刘云义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交代了全部过程。
原来,马车队的队长和黄炳文是同乡,听说农村老家闹饥荒,许多人的口粮不够吃的,国家要求各地方节粮度荒,但是,家家户户每天仅吃一顿饭,大人能扛得住,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饿呀。于是,老家的亲眷一次次来城里找他们给想想办法,所以,他俩一合计就偷偷把一部分豆腐渣运到了老家。天天来跟黄炳文对接的就是他本家叔叔,偏偏这个本家叔叔嘴不严实,又爱吹牛,没多久,偷运豆腐渣的事就传遍了全村。有人嫉妒羡慕恨,就把这事给捅到了村大队,村大队队长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打算管这事,可有人没完没了反映,又怕引起村民的骚乱带来诸多麻烦,所以,就上报给了公社,公社武装部保卫干事直接就把黄炳文的叔叔给抓了,移送到了公安分局,分局十分重视,连夜突审。第二天早上就通知了饮食总店所在地的派出所,管辖派出所民警马上要求总店保卫股配合侦办。
事件的来龙去脉就这么简单,刘云义想给老实巴交的黄炳文求求情,就对保卫干部说:“这也说不上是违法吧?人从牲口嘴里抢食也是说明实在没有辙了,这也是救人一命的善事,再说他刚结婚不到一年,老婆马上就要生了,能不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经理,你说的这个理我也懂,”一位保卫干部说:“但是,据目前所掌握的材料内容,这件事的性质变了。我劝你别参合,省的吃‘瓜落’,到时候别‘罗罗缸’。”
“性质,什么性质?”刘云义不死心,还在问。
“马车队队长和黄炳文要了人家的粮票,够上倒买倒卖、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等罪过了。”保卫干部严肃的说。
“你他妈傻呀?”刘云义戳着黄炳文的脑袋咬牙切齿的说:“你怎么还要人家粮票呢?”
“不是这样,我叔不知从哪弄来的二斤四两粮票,他说农村用不上这个,城里人用得上,就给我了。”任凭黄炳文再怎么解释也丝毫打动不了保卫干部,坚持要把他带走。
没办法,刘云义和其他职工眼巴巴看着黄炳文被带走,心思:这个倒霉蛋“奋秋”半天,“归其”还“打眼”了,看来是凶多吉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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