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之后，毕尚澡消停多了，饮食公司也一直保持着稳定状态，没有造成影响老百姓正常生活的后果，这在各行业中算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一晃又过了多年，1974年，公司分配来百十号刚刚毕业的中学生，大部分学生充实到基层一线岗位，只有极个别的学生干部被安排到行政管理岗位，其中就有一个在学校担任班长的曹忠辉同学。能文能武，好学上进。董书记看了他的学生档案简历后，有意想让他担任公司主管思想教育工作的副主任金波的秘书。
这个叫金波的副主任，原来在市粮食局当副局长，他是“三八”抗战老兵，十八岁入党，屡立战功。唯独遗憾的是，斗大的汉字不识几个，批阅文件是他最头疼的事，后来，也成了他最省心的事。只要秘书送来文件，翻开最后一页，在最下端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妥了，哪管文件里面的内容是啥。有些文件是上级要求他去亲自做的事，呵呵，他照签不误。等过一段时间，领导班子开会时，大家都相互汇报自己完成的工作，唯独他，被问到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他就给你来个大眼瞪小眼，有时干脆讲起自己的革命经历，弄的大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他的资历不低于市区级别的领导，谁敢嘲讽他呀，那不是自找倒霉吗，就连造反派也不敢给他上纲上线。但是，上级组织出于对工作的严肃性和对老革命的尊重，以加强基层企业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为由，还是很客气地把调他到区饮食公司主抓职工思想教育工作。
通过一段工作，董谦书记也了解了金波的人格，金波本人的思想觉悟很高，属于传统的老革命战士思维，不计岗位高低，不计工作性质，不计任何代价，一切行动听指挥，只是文化水平有限。有一次，他给新分配来的年轻职工讲革命传统教育，当他讲到一次战役，八路军与小日本鬼子近战拼搏杀时，竟当众撩开衣服露出腰、肚子、大腿等处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捅伤的七处刀疤。大家被老英雄的事迹所感动，这时，有一个男职工问：“你耳朵也是打仗时留下的伤疤吗？”
要是搁别人，说声是，也就过去了。而金波却诚实地说：“那可不是，这是有一次擦三八大盖抢时，忘了上保险栓了，不小心走了火，让子弹给削去了半拉耳朵。”结果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现场很不严肃，影响了政治思想教育的效果，还成了小青年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从那以后，董书记就想给他身边配一个秘书，帮助他理顺逻辑关系和思维方式，结合当前形势，把他的革命经历融入其中，那将对提高年轻一代充满追求目标的政治觉悟有极大的帮助。所以，就想到了曹忠辉。
但是，由于个别领导提出应该让年轻人先到基层锻炼，等适应了环境能力再重用也不迟。董书记感觉也不是没道理，于是就派曹忠辉到鸿顺里饮食基层店担任团支部书记。
那时的基层干部都是半脱产，上午下到各个门市部劳动，跟职工一起干活，下午再回到基层店办公室做一些行政工作，曹忠辉被安排到王云清下放劳动的津风糖食小吃店。
这天，天不亮，曹忠辉早早就从家里出来，这可是他第一天到基层门市部参加劳动，不能迟到，要给门市部的师傅们一个好印象。然而，他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远远就看到小吃店里面的灯亮着，渐渐听到鼓风机的马达声嗡嗡响着，当他小跑着来到门前，听到后面有停自行车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董书记视察门市部。便很有礼貌的道一声：“董书记好。”
董谦应了声：“好”，问道：“你在这劳动吗？”
“嗯，第一天就迟到了。”曹宗慧有些惭愧，不好意思的说。
董书记看了看手表说： “不晚，刚过四点半，是有人来的早。”
听董书记这一说，曹忠辉的心一下就踏实下来了，他侧一下身想让董书记先进门。
“正好，我带你见个人，以后好好跟他学点技术。”说着话，董书记进了门，冲里面的操作间喊：“老兄，又是你来这么早。”
在操作间里的正是王云清，他跟平日一样，早早来到工作岗位，把炉火点着，把面案的所有工作环节都准备好，等着其他职工上班来就能即刻投入工作。当他听到熟悉的声音，马上迎出来：“董书记，你也够早的，”见后面还跟进来一个学生，就问：“这是……？”
“奥，这是新分配来的，在你们基层店当团支部书记，今天也是第一次到门市部参加劳动，我们也是刚在门口碰见。”说到这，董书记指着王云清冲曹忠辉说：“这是大名鼎鼎的王大师。”
初进社会的曹忠辉还不知道如何面对陌生的环境，如何立身处世，跟着也喊了声“王大师”。结果被王云清瞪了一眼，说：“你可别这么叫，我算不上大师。”
董书记连忙说：“我看小曹这孩子挺懂规矩，又有上进心，这样吧，就让他跟着你吧，平日里爷俩还能说说话，你也别老是闷头干活，小心谁又给你扣个什么帽子。”
董书记这是在和王云清笑谈，王云清也顺嘴笑道：“爱咋地咋地，我都六十三了，不想那么多了，不过，我可从来不带徒弟，这可是你的面子。”说道年龄，王云清又问董书记：“我的退休申请都三年了，怎么还不批下来？你也该给我一个面子了。”
“你可不能退休，在我退休前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我还有下一步的想法呢。”董书记不给他希望。
王云清见董书记答复的很坚决，也就不再说什么，看到职工陆陆续续上班来了，便把套袖往上抻了抻就回操作间了。 董书记忙推了一把曹忠辉，示意他跟进去。然后冲着王云清的背影再次嘱咐道：“我把小曹交给你了，我走了。”
“董书记好！”“董书记早。”“董书记来了。”“……”职工们热情的跟领导打着招呼。董书记也点头微笑着回应，骑上自行车朝下一个门市部驶去。
上学时，老师说过“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 。上班第一天，董书记就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曹忠辉把这句话当成是领导激励和勉励自己的话。可是信心满满，热情似火的他，大半天下来，王云清什么也不让他摸，不让动。
门市部的经理叫李义普，他把曹忠辉叫到仓库谈了半个多小时的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曹忠辉从仓库出来后，神气活现背着手东瞧瞧西看看，满世界溜达，一会到外卖窗口问售货员需要不需要帮忙？一会又来到餐厅吧台问卖牌的收银员能不能帮忙？一会又返回操作间走到每一位操作工身边都问一句要不要帮忙？结果大家答复的出奇一致：“谢谢领导，不用！”这一声声“领导”叫的让曹忠辉好不愧怍，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其不知，大家都猜测到曹忠辉是董书记给王云清带来的徒弟，谁也不敢擅自让他帮忙，要是老爷子掉脸，没人能接不住。所以，也就敬而远之，别找不痛快。曹忠辉哪想到这么多，他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王云清身旁，呆呆愣了一会，怯怯的小声问：“师傅，你看我能干点什么？”
王云清好似没听见，在面案上干着手里的活，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听起来着三不着两的话：“自己的路自己走。”曹忠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是对我说的吗？
三天下来，曹忠辉什么也没干，可是给他的感觉比干活还要累，是心里累。年轻人初来乍到忍一会行，慢慢地就耐不住性子了，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一直像个傻子似的站在王云清的身旁，看着他重复不断的揉面团、捏面型、撮面条……他终于按耐不住冲着王云清大声问道：“王师傅，我干点什么？”
嗓门有点大了，操作间里的职工都被吓了一跳，多少年来谁敢跟王云清大吼大叫过，都是崇拜、尊敬、客气。有这么个愣头青竟敢冲着老爷子大呼小叫还是头一回见。同时也都把目光投向王云清，看他是怎么训斥这个毛小子的。再看王云清连眼皮都没抬，揪了一大块面团扔到面板的另一头，吐了二个字：“揉面。”
曹忠辉也意识到自己的音量有些高了，看着周围的职工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即不知怎么解释，又不知怎样缓和气氛，有些惊慌失措，突然，一块大面团拽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要去拿，一个小擀面杖飞了过来，“洗手去！”嗓音不大，却很严厉。曹忠辉看了一看王云清，畏怯的赶紧去了洗手间……
别小看揉面这道工序，那也是很讲究的，做什么吃食，揉出什么样的标准，那是需要掌握一定工艺方法的。曹忠辉在家里也帮大人们做饭，“活面”蒸馒头、烙饼，擀面皮包饺子、包包子样样都会。可是当他拿起面板上的这块面团时，觉得沉甸甸的、黏糊糊的，根本就不像在家“活面”的感触。
这天，曹忠辉没有跟职工师傅们一起吃中午饭，而是独自回到了基层店办公室。
转过天，曹忠辉来到小吃店时，大部分职工都已经到了，他喊了声“王师傅”就坐在那发愣。王云清正在调炸卷圈的馅，见曹忠辉无精打采的样子，心想：年轻人就得经历一些挫折才能磨炼出意志，傻小子，你的人生路这才刚刚开始。
王云清忽然喊了声：“把这盆馅搬过去。”
曹忠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几天来师傅主动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知是兴奋还是激动，竟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就把一大铝盆馅搬到了操作台上，然后看着王云清，意思是问：还干什么？
王云清递给曹忠辉一把木制铲子，让他继续搅拌盆里的馅，自己拿出已经制作好的卷圈皮摊在面板上。这时，架锅的黄师傅说油温可以了。
王云清让曹忠辉看着自己怎么包卷圈，一边教一边说：“豆皮卷圈是天津地区传统特色名点，以绿豆面煎饼作皮，以豆菜、粉皮、面筋、香干、香菜腐乳等配制成馅，包裹后上锅油炸。特点是香味浓郁，清淡可口。”
当黄师傅捞出第一个卷圈时，王云清说：“先让小曹尝尝。”
曹忠辉用草纸接过金黄色刚出锅的卷圈，一股鲜香味道扑鼻而来，趁热咬了一口，酥脆爽口，馅鲜嫩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卷圈。此时，他感受到王云清对自己的良苦用心，是要他磨掉学生干部的傲气，学会老老实实做人的原则，增强虚心好学的意识。从此，曹忠辉一心一意跟着王云清学面点制作技术，王云清也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又是一个礼拜日，自打参加劳动以来还没有休过一天班的曹忠辉依然精神饱满的早早来到小吃店，这是昨天中午下班时和师傅的约定，今天教他制作天津特色小吃“糕干”。
昨天在中午吃饭时，王云清给曹忠辉讲了一个历史故事。
明朝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有个叫杜金、杜银兄弟俩因生活逼迫，二人携家眷由浙江绍兴沿着运河来到杨村北郑庄村定居，靠卖糕干为生。他们把米碾成面，把白糖和在一起蒸成糕干，沿街叫卖。当地人品尝后很是喜欢。杜家制作的糕干别具风格，买卖开始兴隆起来。清康熙年间，第五代传人杜馥之在杨村镇运河西岸置办铺房，经营糕干铺并逐渐发展壮大。康、乾二帝都曾亲口品尝并大加赞誉，御笔亲书“妇孺恩物”，赏赐龙票一张，可以凭票购买官价白米，准许以杜氏专卖专利，并列为贡品，永不停业。杜馥之将乾隆御笔刻成匾供奉堂上，正式定名为万全堂杜馥之糕干老铺。 老铺于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先后遭英法联军及八国联军践踏、焚烧，乾隆御赐“妇孺恩物”匾额被烧。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万全堂糕干铺由第十二代传人重建，恢复糕干老铺。
清末民初，仅杜姓开设的糕干店就有万全堂、万胜堂、万金堂、万顺堂、万源堂多家。再加上外姓人经营的糕干店，最多时可达十几家。这些糕干畅销全国各地，远销海内外。
曹忠辉以为今天会比师傅来的早，结果发现师傅已经准备制作糕干了。于是，马上换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套袖和口罩。看着王云清在一个环节一个环节仔细操作，认真记下每一道程序。王云清边制作边跟曹忠辉叙述制作糕干的流程，他说制作糕干讲究工艺细腻，特选优质大米除去杂质清洗后，用温水浸泡1个小时，捞出沥水后上石碾磨粉，过120目箩得米粉。所制米粉与绵白糖、茯苓等混合后进行发酵处理，这需要5天左右时间，不能急于求成，等发酵后取出米粉制模，上锅蒸30分钟，下屉后晾凉，糕干即成。
王云清的实际操作和理论水平让曹忠辉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见过许多厨师、面点师和制作小吃的师傅做出来的成品色香味俱全，但是属于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如果上升到理论却又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王云清研制和继承的传统小吃堪称是一部中华美食文化的教科书，曹忠辉暗下决心，要把王云清大师的面点制作记录汇总下来，流传后世。
这以后，徒弟专著学，师傅认真教，王云清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几十年掌握的烧饼品类的技艺手把手教会了曹忠辉。
日月如梭，两年的时光瞬间流逝。一次，董书记陪同上级部门来到小吃店检查食品卫生工作，他问王云清：“你这徒弟怎么样？”
“不错，是个好苗子，只可惜你让他当干部了，不然，在面点烤烙制作方面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才。”王云清有些惋惜。
董书记特意走到正在撮麻花条的曹忠辉身边：“你师傅的传家宝王记麻花的工艺绝活学会了吗？”
“嗯，刚有点入门，比烤饼难学。”曹忠辉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回答。
董书记和王云清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也就是在那个时期，有曹忠辉的相伴，王云清的心情畅快多了，他充分利用自己的技术专长使多种传统风味小吃食品的特点得到了巩固，把制作技能发挥的淋淋尽致。尤其是“麻花”更是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和大众认可，据许多老人回忆，那时，“津风糖食小吃店”每天下午顾客排队购买麻花的场景持续了多年，成为天津中山路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至今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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