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失的凶手

“我再捋一捋啊。”叶博胳膊夹着档案袋跟我说,“那两个人死了,身边的熟人都没有作案的能力,也没人有作案动机,是吧?”

“是。”我说,“你不还去人家债主家里看了吗?”

叶博是当年专案组里的一个小刑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升任了支队长,但还是活跃在一线。他家里有钱,不在乎去做局长政法委之类的官,只想过过破案的瘾。他对那件案子也耿耿于怀。

当然,耿耿于怀的人多了去了,毕竟孟海雪至今不知死活,没有归案。

“欠钱的才是大爷。这个郑某人高马大,谁去要账都不还,时间久了人家不借也不理他。他死在出租屋里了,那几个债主都不意外。”叶博捻了捻烟,“伏海比他还烂。没人找他俩的事。所以当年我们才会往妓女方向上想。”

但是妓女多数都是流动的,甚至有些还是良家。那个年头不像现在打个电话就成,多半都是找的熟人,要不然就去夜总会。郑某去不起夜总会,就只能找以前认识的妇女。

他认识的熟人那么多,查都查不过来。这个时候叶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巴掌拍到我身上兴奋地说:“你猜我今早遇见谁了?你猜!那个周姐!”

周姐……?

哪个周姐?叶博说:“就是目击到孟海雪跳河的那个周姐啊,当时还疯了,你忘了?”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周姐。现在已经不能叫随便地叫周姐了,人家现在家财万贯。

文华街社区已经老了,死了,死在我前头。零四年那年年前,文华街社区发生了最后一件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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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年累月在吴河边扫大街的周姐疯了。人们把她从河边拖回来,几个女人急急地胡乱扒拉着她的衣服。周姐糊成一团的头发被人半撩起来,她的脖子折断了似的歪着,眼睛眯着一条白缝,鼻涕和口水一齐顺着下巴滴落。

周姐是我的老熟人。如今周姐快六十岁了。她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父母依靠。当年妻子刚来吴镇的时候,我约妻子去镇电影院看电影,几毛钱的票买两张,每次我们都能遇见周姐。周姐怕男人,看见男人就要躲,在路上遇见了男人就会缩到墙角里去,只有看电影的时候才能忍受和男人共处一室。她是个怪女人,只有我的妻子和她有点交情。

要是妻子在天有灵,知道她如今家财万贯,估计也会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吧。

妻子告诉我,周姐是被吓疯的。她扫街的时候是夜班,半夜两三点钟,路上只有些混混。我值班值过夜岗,回家的路上路灯昏黄,虽然看着没有人,但垃圾桶附近总有些怪模怪样的男人转悠。我本来以为,是哪个小混混荤素不忌骚扰了她,但是妻子摇着头说,周姐遇到了更奇怪的事。

“什么事?”我缩在被窝里问妻子。她的呼吸悠长平缓,她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身体。婚房里没开灯,但我仍然能看清她秀气挺起的鼻梁,柔和的眉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不会是遇到鬼了吧?别说啊,别吓我,我怕鬼。”

“不是鬼。”妻子说。“周姐说,有人掉河里了。”

我一怔,立刻想起了马主任给我看的录像。那段模糊不清的、晦暗的录像。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嫌疑人的录像,甚至没意识到小小的吴镇发生的一件小事会牵连出无数的因果,只有恐怖的氛围笼罩着我的心。我抱紧了妻子,说:“然后呢?”

“周姐看见了。她说那个人,瘦,挺高的,很白。在河边走了一会儿,忽然就不见了。她说那人是跳河里了。”

“是在咱们下班路上吗?”我说。

妻子说:“是啊。就在你下班那条路上,在死冬青那里。你说,真有人掉河里了吗?周姐说的那么真。”

马主任给的那段录像的背景也是死冬青。一棵常青树,却早就死了,底下的木根酥脆,踩上一脚,像是踩在了雪上。监控没拍到周姐,因为她当时以为在河边徘徊的是个男人,所以缩在了墙边的死角里。

妻子说,周姐一开始只是被吓住了。她连街都没扫,恍惚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就开始发烧。我问妻子为什么她知道得这么详细,妻子说,因为周姐家里就剩她一个老姑娘,压根没人管,大街两天没人扫,堆满了垃圾才有人发现周姐不见了。旁人都不愿意和周姐有纠葛,村委会的老主任就叫妻子去看了看。她翻进周姐家的院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周姐。周姐啥也没穿,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浑身滚烫,胡言乱语。

没人相信周姐说的是真的。吴河是父母河,家家户户都靠吴河的水做饭,靠吴河的水洗衣,靠吴河打渔。知道周姐说有人掉进了河里,几个常去吴河的钓鱼佬先表示嗤之以鼻。他们哥几个天天都在那里打窝钓鱼,什么人也没看着。要是真有人掉进河里,这都几天了,就算是块泥巴做的也该浮上来了。更何况,哪有人哭着喊着说自家有人不见了呢?

“是真有人掉河里了。”沉默了一会,我跟妻子说。黑夜里她的呼吸停了一瞬。“真的假的?”“真的。”“有人死河里了?”“应该是。”“什么叫应该是?”妻子爬起来说,“你知不知道咱家前头就是吴河?”

我知道。我家前头就是吴河。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就能听见吴河水流汩汩流淌的声音。有人死在河里了。这和寿终正寝不一样。尸体会在水里翻滚,在水里飘荡,在水里膨胀,在水里炸开。它的五官四肢会分得七零八落,顺着泥土河道流到每家每户人的下水道里,流进鱼的胃里,最终流进人的肚子里。

“谁告诉你的?”“没人告诉我。”“那你怎么知道的?”“马主任给我看了一段录像。”“什么录像?”“死冬青那里有人跳河了。”“你怎么不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让你知道。”“什么意思?”

“工作上的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转成仰躺的姿势说,“既然我们主任已经知道这回事了,肯定就会安排人处理的。”

妻子不吱声了。

第二天我就告诉了马主任周姐目击到有人落水这件事。被带到警局里的周姐衣衫不整,但却没像妻子所言那样胡言乱语,只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几位陪着她的女警好言相劝,但是周姐依旧说不出一句话来。马主任也握着她的手。细细看了满脸痴呆的周姐一会,主任叹了口气。

我一直觉得,周姐看到的,并不仅仅只有妻子所描述的那一点点。她应该看见了更恐怖,更令人惊骇的东西,但她不愿与别人分享。公安局开始安排人去打捞河里的尸体,周姐的名声也一炮而起。她靠着那个夜晚遇到的一点邪祟而开了灵窍,掌握了替人看事儿算命的能力,且来客络绎不绝,无人不知她说人落水就有人落水的故事。

“人家现在出门都坐奔驰,”叶博感慨道,“我当时还可怜过她来着。看来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不过人越老越有福倒是真的。我今天来可不是跟你吃干饭的,我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说啊。”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叨叨这么多废话,烦死了。”

当时我在晒太阳。多好的太阳,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浑身都暖洋洋的。叶博看着我死气沉沉的样子,忍不住叫:“你怎么还是这样?起来!一点儿也不兴奋!”

我老了。光是伸个腿,关节都要脱臼似的咯咯响。

“你先起来。”叶博脱下外套扔在窗台上,拉了个凳子坐下,“别老是这副孬样,七老八十了似的。”

他太活泛了,走在我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格格不入。虽然叶博和我一样岁数,可他至今还在一线。和他一样工龄的早升到局长了,也就只有他还乐呵呵地当新警的师傅。

只有他来的时候,我才能闻到这个老院子里若有似无的霉味。我先拿起眼镜戴上,再慢慢抬起已经躺僵了的上半身。摇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这事儿我先告诉的你。”叶博拿着个文件夹拍着我说,“就说了,人越老越有福,鉴定报告一出来,我就知道这事儿你也在乎!怎么老不吱声呢你?”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吧。我看着他满脸兴奋的样子,翻开了那本蓝色的文件夹。

DNA检测报告单。

“……什么意思?”我扶着眼镜说,“你做亲子鉴定了?”

“什么亲子鉴定!你看看,看看这名字!”

我找了半天,才看见编号后面的姓名。孟广莲。有点熟悉。但是好像又想不起一个具体的人来。我说:“这是……?”

“不应该吧?你连她都忘了?”叶博说,“当年那个女的呀,大波浪,高跟鞋,还抹口红,忘了?”

我努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孟广莲。她怎么了……?

“你查她干什么?”我喃喃地说,“她不是有证据不在场吗?”

“你再仔细瞅瞅吧!”叶博看着我迟钝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他用手胡乱在报告上指:“不是她,是那些血!幸亏当年证据保留下来了,你猜怎么着,今年悬案重审,正巧就轮着这案子了。证据一送,DNA报告立即就出来了。二十年前信息都没入库,和孟广林一配没配上,立马复查了!”

“没配上?”我心口一紧,翻到第二页。我根本认不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化学术语,只看清楚了99.9%的匹配值。

“就是没配上。”叶博说,“当年误以为凶手跳河了,其实也是没办法。没人报案,也没人有线索,两个案子又有渊源,正好并案处理得了。我也一直觉得有疑点,那天DNA和孟广林没匹配成功,我脑瓜子嗡的一下就炸了——”

太讽刺了。我又看了一遍报告。认为此人和孟广莲有血缘关系。

“那孟海雪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说,“凶手不是她了?”

“不是她。”叶博重重地抽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按在花坛边的砖石上说:“查错了,不是孟海雪。DNA和孟广林配不上,那个凶手只和孟广莲有亲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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