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真相(样章)

越狱真相(长篇小说)

1

警报声骤然炸响,尖利而惊悚!

19点27分,尚州监狱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拉响警报!

45分钟前,十七监区值班警官张庚从腰间摘下钥匙盘,担任小岗范恒山并没像往常那样立即锁上大门,“报告张队,好像少了一个人,应该进来187个的,现在只有186。”对没有职务的狱警,犯人大都统称队长。

“怎么会少一个人呢?”张庚朝楼梯口探了下脑袋,“是有人没上来吧?”十七监区在7号楼的四楼。

“要有人的话,早就上来了,”另一个小岗举举手上的本子,“报告张队,我这边也只数到186,感觉就是少了一个人。”

“不会数错了吧?”张庚新来的搭档、警官丁晓伟摇头道,“都是一起收工的啊,怎么可能少个人呢?”

“少掉一个人?没那么容易吧?”张庚膀子一抬,钥匙盘哗哗作响,“先锁了门再说。”开封收封,出门进门,每天至少5遍,四年多数下来了,还没遇到真少掉人的。

眼见得小岗在视线中锁上大门,张庚才转身对监区大厅吆喝,“各个号房再过一下人头噢,都看看啊,有没有没回来的?”

人头管控是所有监狱的重中之重。

出工干了一天活,犯人们刚回到监区,马上就是晚饭时间了,大厅里锅碗瓢盆响成一片,乱哄哄的,根本没人理会。

“去问问各号房组长,”张庚把钥匙盘重新挂在腰间,“看看人都齐吧,抓紧抓紧。”说完,便折回了值班室,门岗数错人是经常事。

只两三分钟,范恒山便跑回到值班窗口,“报告张队,太乱了,根本没法数,你去问组长啊,没有一个说少人的。”

“他们谁能保证?”张庚一皱眉头,抓过皮带又出了值班室,“让犯人回号房点数,”说完,冲着大厅方向喊道,“收封收封,都回号房去!”

这也是极为普通的常规处置,所有监区每年都可能来这么几次。大厅的犯人见多不怪,纷纷收住脚步,叽叽喳喳涌向各自号房,把一排边用来打菜的脸盆,留在了冒着热气的饭车旁。

范恒山从张庚手上接过钥匙,带上另一个小岗,一路乒乒乓乓将14个号房都上了锁。不锈钢钥匙盘上,一转边挂了19把钥匙,除号房外,还有监区的晒衣房、储物间、医务室和两个电话间。

张庚双手被在身后,在1号房门口抬微微起下巴,“报数!”范恒山他倆跟在半步之外,往值班日志上加着人数。

刚报到3号房,就已经发现不正常!

门框边就贴有动态更新的号房一览:8张双人床,上下一共16个铺位,靠门右手的上铺统一堆放被褥杂物,满员应该是15个犯人啊,怎么只报出14个数来?

将脑袋紧紧顶死在门杠上,从左到右,张庚一张床一张床地挨个捋了一遍。左边4号铺只站着一个人!周秋生!左手最里面4号位的上铺,伙房配菜岗罪犯周秋生没按规定出现在自己的铺位旁!整个号房一览无遗,洗漱槽、厕所间没有任何藏匿之处!

“周秋生呢!”冲着门内大吼一声,没人答应,准确地讲,全都被张庚突然变形的声音吓住了,“问你们呢,周秋生去哪儿了?”他降下声调问,“还是收工就没回号房?”

“好像没回来,还以为被干部叫去干什么了呢。“

“屁话,什么人叫他会不通知监区?”门内再一次没了声息。

莫非人还在伙房?抬手一挥,丁晓伟紧跟在张庚后面,快步冲回监区值班室——伙房那边根本没人接电话!凑到窗口,隔着玻璃远远看去,黑灯瞎火一片,鬼影子没有一个!

一股灼热直冲颅顶!“快,调监控,仔细看看,从今天收工回号房开始,一秒钟都不要放过!”叮嘱丁晓伟的同时,张庚重又冲回1号房门口,“今晚有安排加班吗?周秋生加班没有?”

“哪有加班的啊,平时也很少的嘛,”伙房组长白皮虎高声回应道“有时候干部加餐,会留几个人,那也轮不到周锥子呀,又不是大厨,就是个配菜的,妈的,给他根黄瓜都切不好。”锥子是周秋生的外号。

“就你废话多!伙房还有看见周秋生的吗?”

“一天都在的啊,下午收工前,还看到锥子去工地送饭车的,那也不可能不回来啊?”

“有去医院没回的吗?”

“报告张队,只有7号房一个住院挂水了,”全监的医犯都固定在1号房1号铺位,“咳嗽,严重肺炎,这个星期都回不来了。”

张庚正准备去3号房再确认一下,丁晓伟已经从值班室奔了回来,“监控都仔细看了,人肯定不在号房,周秋生根本就没回监区!”

“你马上让白皮虎出来,带他去伙房看看,厕所,库房、灶台橱柜什么的都仔细找找,万一躲在哪儿睡着了也不是不可能。”

白皮虎姓胡,涉黑犯罪、团伙首犯,因腰圆体胖、肤色奶白,却在脐下纹了只深褐色虎头闻名全监。虎头龇牙咧嘴,占据整个肚腹,和下身的浓密体毛连成一片,显著而威狠,没有人记得他的真名,从警官到犯人统统叫他白皮虎。

张庚自己则带上范恒山他们两个小岗,先是再次将剩下的11个号房逐个清点一遍,然后去晒衣房犄角旮旯查找了一圈,刚转身从罪犯储物室搜完出来,丁晓伟已经粗气大喘冲回了监区,“没、没有人,能放得下人的地方都找遍啦,伙房那边肯定没有!”

定定地站在走廊上,张庚足足愣了两秒,一直就聚拢在颅顶的灼热,突然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寒颤,“吹、你吹哨啊!”

“吹、吹什么啊?”丁晓伟入职不到两周,从来没遇过这类情况。

张庚一指戳在他的前胸,“吹警哨啊!”

真的就少了一个人!后勤伙房配菜岗的罪犯周秋生,就这么毫无征兆、完全没有印迹地凭空消失了!

全监四千三百好几十个犯人,即便有一大半以上幻想过上天入地的越狱计划,这个叫周秋生的罪犯,也不可能冒出丁点逃跑的念想!

“所有号房!”飞步跨到活动大厅的最中间,张庚声调失控地狂吼道,“打开,快快,所有照明灯都打开!所有犯人靠床抱头,统统给我蹲下!”

“还没——,”丁晓伟拍了一下饭车,“不开晚饭了?”

“还开、开什么饭啊!”

丁晓伟一撅屁股吹响了警哨,“蹲下,统统抱头蹲下!”

张庚则再次转身冲进值班室,摁下值班台警铃的同时,整个身子扑向那部红色的外线电话。

2

这天是2012年10月13号,再有1年3个月21天,就刑满释放了。

在牢里熬过九年四个月,从来没动过越狱念头的周秋生,却在三个星期前,陡然萌生翻过这堵高墙的念想,而且如此强烈,完全不可遏制!

周秋生清楚地知道,要从这座戒备森严的监狱脱逃,如同白日做梦,但他仍然反复告诉自己,想天法、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在第一时间、最快速度翻越眼前这道高墙电网!

和大部分囚犯相比,周秋生的改造境遇算是相当不错了。从前年开始,因为表现一贯良好,又到了刑期的后几年,他从服装车间的缝纫岗调到了伙房的配菜岗。每天的任务是,和七八个犯人一起,拣菜、洗菜、切菜,冲刷炊具,剩余时间也是需要做点杂活的,但不算特别累,还没有了缝纫车间的纤维粉末。最大的好处是,再什么岗位的囚犯,都不可能有伙房如此之好的吃喝待遇。

监狱每天的早中晚三餐前,配菜岗这七八个犯人,都会在狱警的押送下,分两批把饭车送到各个监区,早晚两顿停在监区楼外,中午这顿,直接送到各车间门口。

从上个月开始,省局的年度重点挂牌工程,尚州监狱重刑犯惩治中心正式进入基建施工阶段。工地就在伙房西侧不足150米的地方。

至此风雨无阻,每天都会有20几个建筑工人早出晚归。固定在施工现场的带班警官,是个快要退休不愿意去监区轮值夜班的老资格狱警。

工地的粉尘和噪音都不很小,带班狱警总是带上个暖水瓶,远远半躺在工地大几十米外的遮阳伞下喝茶看报。

监狱给这个工地送三餐的活儿,派给了配菜工周秋生。当然,后勤伙房这边,肯定也会跟着一个押送狱警的。但每天推去的饭车,只能停在工地40米外的空地上,送饭的罪犯,是不可能接触到任何一个外来人员的。

开始几周,伙房这边负责押送的狱警还每次跟随到指定位置,时间稍长,也就站在厨房门口远远看着,因为也就150米距离,往返的整个行程都在目力所及范围。

晚餐这顿,通常会在全监犯人批量开饭前的六点半送到;第二天一早出工时,顺便将空饭车推回,装上早餐再送去工地。

上个星期三,周秋生有意将5份盒饭里没打荤菜,像是一个被无意疏忽的结果——完全如他所料,开挖掘机的包工头大声喊住了他。

“什么事?”已经返身往回的周秋生停了下来。

“荤菜荤菜!你自己看看,”包工头拍打着饭车让周秋生过去,“好几份都没荤菜,都这么克扣啊!”

周秋生回头看了一眼伙房门口的狱警,走到包工头面前突然冒出一句,“你可以得到20万,还保证你没风险。”

“什么20万?你说谁呢?”包工头完全没听懂。

“说你,你可以得到20万。”

之所以这么直接,是因为存在随即被这人告发的风险,对于能否说服对方更是完全没有把握,而犯人周秋生却别无选择,这样的可能与外来人员接触的机会,十年八年都碰不上一次,一犹豫、手一松就永远不再了;开口就是20万,不是3万5万地往上加,不是钱多骚得慌,是想用一个估摸着无法拒绝的数目,瞬刻间打动对方。

“给我?”包工头像是被人狠敲了下脑壳,“20、20万?”随即把手遮在饭车后面,示意他写个纸条放在盒饭隔层。

周秋生低头说,“明天给你,”转身回走时大声道,“荤菜不会少你,你还可以要求增加一个汤嘛。”

包工头心领神会,对周秋生渐远的背影高声嚷嚷,“没汤怎么吃饭啊,让他们加个汤来!烧个汤能有多少钱?”

周秋生头也不回地把手举过头顶。

“干这个屁活,整天看得死死的,撒尿都没地方,一口热汤都喝不上,太苦逼啦!”

第二天下晚,停下饭车时,周秋生回身对着伙房门口点了个头,挥手示意包工头过来帮着抬汤桶。

包工头本能地扫了一眼遮阳伞方向——尽管送饭这个过程,不属于工地狱警的监管职责。

从这一天开始,在伙房狱警的视线范围,抬着汤桶走过40米距离,成了他俩每天都要完成的例行公事。

到了周五下晚,抬上汤桶的路上,周秋生背对伙房方向说,“饭盒下面有个纸球,你打电话给一个人,能够把纸球交给他,20万就是你的了——纸球不要打开,这是为你好,知道的越少,你越安全。”

“我看你的东西干什么,号码呢?”

“最上面那盒饭的底下。”

“20万就送一个纸球?还有别的事吗?”

“电话那边会告诉你的,不会让你为难。”

“我不想挣这个钱了,20万呢,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差不多就是举手之劳,你想好了告诉我。”

“给这么多钱啊,”包工头也不看周秋生,操起汤勺在汤桶里搅和了几下,“你不是想跑出去吧?你觉得我会为20万帮你逃出这个大门?别做大梦了,没人敢帮这个忙的,谁能帮上这个忙啊?”说完,突然大叫道,“太稀啦,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他妈什么鸟汤啊!”

3

十七监区教导员吴大胜是在麻将桌上接到值班警官张庚电话的。

“怎么可能呢?不会好好说话啊,吃萝卜烫到嘴了?弄弄清楚再报告好不好?”

“真的,吴敎,这种事情、都这样了——我们不可能不核实了就打电话给领导的,你听听,能听到警铃吧,就是我们监区的。周锥子、伙房的周秋生真的找不到了,什么地方都没有!监区、厨房那边,但凡他可能去的地方,我们都找过啦,他肯定、很可能已经——”,有两个字,就张庚在嘴边,却是多少年来监狱警察的共同忌讳,也从来没有谁真想动用、真敢动用这两个字的,那就是:

“越狱!”

对于一个省的监狱管理局、对于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对于一个关押几百名罪犯的监区、对于任何一个当班民警和相关责任人,这两个字都他妈太忌讳、太恐怖了!

“稳住,你慌什么啊,我马上过来!”站在牌桌旁愣了片刻,吴大胜突然对话筒大声吼道,“立即报告监狱值班领导!”

出门跳上一辆出租,“快,去监狱,怎么开的车?尚州监狱都不知道啊,最快速度!”

一落座吴大胜就竖起了手机,“我看这狗日的多半还待在墙里面呢,”听话筒那边半天没声音,便换了个方向说,“我靠,也说不准哦,什么情况不可能发生?要真他妈跑出去了,也一定是我们想象不到情况!”

张庚这才闷闷地在话筒这边说,“周秋生上个星期打了个报告,要求回去和病危的父亲见上一面,我当时就回他说,你觉得有可能吗?不要整天想入非非。”

“根据罪犯特许离监规定,直系亲属或监护人病危、死亡,确需本人回去处理的,是有可能被批准的。再说了,润城又不算远嘛,和尚州在同一个省级行政区划,也符合规定范围。”

“这些我怎么不知道啊?吴敎,你觉得他这个属于‘确需本人回去处理’吗?他不是有妹妹在家吗?妈妈也健在的嘛,就他这个情况,肯定不属于‘确需回去处理’的范围。我都来监狱四年了,还没看到哪个犯人‘确需’过呢。”

“他父亲病危的情况能确定吗?”

“应该就是确定的,这周的狱情分析会上,监区长让我们调出了上个月的接见录音,周秋生妹妹过来告诉他说,父亲是肺癌晚期,医院已经通知家属把人抬回家了。”

“那就是啊,你至少不能当即回复他不可能嘛,做做工作,换个方法,让犯人情绪舒缓下来再说。”

“也没那么直接吧,我后来专门找他谈过话,我说我怎么说都不算的,得先拿到监区上会讨论,监区通过了,再报到狱政科,狱政那边也肯定是要上报监狱批准的,最后还得去省监狱管理局备案。但实话讲,就眼下这个情况,就算他父亲真就病故了,让他出去奔丧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但理论上、按规定,是存在让他回去的可能性的。”

“那都是空话,从现有情况看,这家伙倒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张庚几乎一字一顿道,“那就是,确实存在、越狱、动机。”

“能有什么动机?就为见上父亲一面?”

“要不然呢?”

“太勉强了,张庚。这个周秋生啊,入监这许多年了,改造成绩虽算不上突出,但也从来也没有犯规记录呀。”

“知道犯人都叫他什么吗?”

“周锥子啊,不就是笑他眼睛小吗?”

“是说他的眼神,锥子似的,又冷又尖。”

“反正你说的这个动机不可能成立。”

“那还有其它什么动机吗?反正我是想不出来。也许吧,你们做领导的,比我们更高明、知道得更多。”

被不硬不软呛了一下,吴大胜让手机换了一个耳朵。从张庚来监区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这小子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郁沉闷,年纪轻轻的,整天对谁都罩着一张苦逼的蜡像脸。监区长好几次跟吴大胜抱怨说,你都想不明白,除了来做狱警,这小王八蛋还能干什么,就好像谁欠他200万没还似的。

“吴敎还在吗?”

“在、在啊。”

“如果连这个动机都不成立的话,”张庚依旧保持平直的声线,“那这个人,就一定还在大墙里面——不存在没有动机的行为。”

“噢,按你这个说法,周秋生冒这么大风险跑出去,就为了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吴大胜举着手机连连摇头,“张庚你想过没有?真看上一眼又能怎么样?那也救不了他父亲的命啊,还不分分钟就被抓回来了?”

“那你也觉得、他已经跑出去了?”

“上、上哪儿能跑出去啊?哎哎,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翻墙出去了,你觉得他能跑到家吗?不管跑多远吧,抓回来那肯定都要加刑好几年的啊!他还有一年多点就刑满了嘛,这是多大代价啊?脑子没那么坏吧?”

“吴敎,这种事情是不能这么算账的,罪犯的想法一定和普通人不一样,要不他们就不会来做这个牢了。”

“什么意思?”

“这个周秋生啊,万一就是个天下第一孝子呢?”

4

又好几天过去,周秋生满脑子郁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给工地送饭时外加一大桶汤,基本上就成了他给自己找出来的麻烦。

这天,刚把饭车停在路边,包工头就挥手跑了过来。周秋生只得弯腰配合他抬起汤桶,心里却有点不情不愿,烫水很快就晃荡了出来。

“怎么抬的?不想要明天就让伙房不烧了。”

嗵地一下汤桶丢下了地上,“怎么这么烫啊,”包工头拼命甩手说,“你保证、保证我没风险?”

“你、电话打过了?”

嗯了一声,“昨天打的。”

“放心,让你配合我做的事情,绝对没有难度,也可能吧,会很快被监狱发现吧,但不会让你担什么风险的。”

“怎么说?”

“我至少能保证的是,事情过了之后,你还能在这个工地开挖掘机的,真有什么情况,你也不用为难,能扛你就扛,扛不住你该交代交代,不要顾忌什么,尽管往我身上推。有可能的话,看情况吧,能帮我拖点时间最好。”

“噢,我什么都交代出去了,那20万,一分钟都已经是证据了啊,我还有屁的好处啊?”

“先给你5万,打你卡上,另外15万,会给你现金,就算监狱发现了,5万都交给他们好唻,正好打个马虎眼,剩下15万,鬼都不知道。”

“你朋友会听我的?他怎么知道这是你的意思?”

“你只管和他联系,到时候按我的要求做就行——事情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和我朋友和你都没关系,你们谁都没有风险。”

……

这些年来,尚州监狱对于罪犯和家属的接见探视监管,越发趋于严格,能进到接见大厅的,都必须是罪犯能开出户籍证明的直系亲属,全部实名登记,除物件衣包存进储物柜外,还必须逐个通过安检门;接见双方隔着玻璃打电话,前后锁死了30分钟,到时间会自动跳停,一分钟都不会多出来;接见过程全方位监控、全程录音,择重点录像,不允许用外语和方言交流,要求双方都尽量接近普通话,必须让监听狱警一听就懂那种。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月的接见日。

坐在玻璃这一边,周秋生右手握着电话,左手撑在额头上,让掌心朝外,上面写着一个数字:20。

“他们一直找我要这个钱,你让贾四海给他们吧,我想想还是同意了。”说完死死盯着妹妹周冬花的眼睛,“告诉贾四海,剩下的那些我都不要了。我不在外面,他做点生意也不容易。”

见周冬花在对面点了个头,“这个很重要,”周秋生敲了下玻璃叮嘱道,“一定把钱给人家,你必须帮我办好这个事。”

周秋生入狱前的几年,和同学兼发小贾四海,合伙买了两辆自卸卡车,专做渣土生意,两人鸡零狗碎拿下的,都是大公司无暇顾及的边角工程。

贾四海练过散打,牛高马大;周秋生机灵活泛,胆大心狠。三年多下来,他们不仅还清了车钱,账面上还多出了70多万。

贾四海自幼好勇斗狠,在润城的混混圈子有点名气,走起路来都咋个腿的模样,让父亲周世安见了非常不爽,再加上特别不看好他们的边角渣土生意,父子倆见面就吵,一吵就是几天不讲话。

周秋生干脆搬了出去,父子俩几个月都见不上一面。

让父亲周世意料之外却安倍感欣慰的是,短短几年,儿子不仅真就赚到了第一桶金,还长成一个精壮的男子汉,个头窜到1米76,肤色青黑却有光泽;稍稍遗憾的是,那双随他妈妈的眼睛,小到畸形,整日藏在厚厚的眼皮后面,要么锥子般尖利,要么火苗似飘闪,让所有人捉摸不透。

两个没有历练的小年轻,想要抢到渣土工程的边角项目,并非易事,不仅要躬身弯腰,更难免拼拼杀杀。

一次,贾四海和周秋生又是请客喝酒又是桑拿按摩,好不容易谈下个规模不错的工地,建筑垃圾都已经装满自卸车了,却被一帮人堵死在园区大门内,说他们没办出门证。

门口保安晃着膀子过来说,“你们给点票子吧,这个园区所有建筑垃圾都是这几位大哥承包的,留下点买路钱,你们只管把车子开走。”

贾四海自恃练过散打,根本不把对方几个放在眼里。哪知人家早有准备,钢索加短锹,只几分钟,贾四海已经满脸是血,眼看就不是对手了。

周秋生斜地里冲了过去,手举一柄榔头,对准其中一个胖墩的后脑勺,高高跳起,狠狠一击。那人当即软瘫在脚下,血流了一地。

“开门!”周秋生挥舞榔头,厉声大吼,“都给老子让开!”

……

妹妹来探视的第二天,早饭时间已经过了,稀饭桶都抬上饭车了,警官的出工哨也吹响了,周秋生还无头苍蝇似地在号房乱转。

“妈的,一点不饿。”

“吃一个,”白皮虎递过一个馒头,“夹了豆腐乳的,不容易搞到哦,爱吃不吃。”

“操他妈,咽不下去啊,这个鬼牢坐的,眼看老爸人就没了,我这个当儿子的,都不能给他送个终。”

一连好几夜,躺在床上的周秋生,拼命回忆父亲的模样,却一直停留在储蓄所上班的场景里,重病卧床的周世安会是什么样子?

5

尚州监狱家属区只与高墙铁网隔了一条马路。

出门着急忙慌,怎么也找不到警帽,刘国庆只得光着脑袋,拽过警服边系纽扣边往监狱狂奔。调到尚州监狱马上十二年了,从副监狱长干到监狱长,还从没遇到犯人真就越狱的情况,从没发生过!

还是前二年吧,有个惯犯在号房吹牛逼,说是就尚州这个破监狱,只要老子愿意,操他妈的,早进进出出100趟了!什么叫如履平地知道吗,他伸直双腿狠劲拍了一下,一副抬脚就能跨出去的模样。你们相信不,全国地图老子都能倒背如流!说话时口吐白沫、手指天花板。周边围了一圈罪犯,没有一个不认为这家伙就是在掼牛逼的,但事情还没过夜,就被多人举报了。

“这还了得!立案立案。”

副监狱长带着狱侦科查来审去,最终认定,就是一个精神有毛病的臆想症患者的胡思乱想,但为了震慑罪犯、以儆效尤,当即关他两个月禁闭后,又以越狱未遂加判刑期一年半,被犯人们戏称为中国吹牛逼获罪第一人。

撒开腿横穿马路,顺着高墙狂奔421米,监狱长刘国庆只用了3 分17秒就到了监狱大门口。直到冲进大门的这会儿,他仍然不相信这个叫周秋生的家伙真就越狱了,这地方什么时候有人跑出去过的?

尚州监狱始建于国民党时期,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解放后重建加固过三次,是全省最高警戒等级的重刑犯监狱;四周围是高5.2米、厚70公分的围墙,墙上还架设了1.2米的高压电网;墙内3米2处,另有一道2米4高、带有荆棘的铁栅栏;高墙的四个对角,是24小时荷枪值班的武警岗亭。

防止脱逃是所有监狱建筑的最高价值追求。

整个尚州监狱,只有一个大门是唯一出口,不仅有狱警和武警24小时双岗,还配套监控和人脸、指纹识别一系列高科技设施。

如果非说还有什么安全隐患的话,那就是监狱所处的这个位置了——随着尚州市区规模的极速扩展,监狱周边冒出诸多让狱方深感无奈的城郊繁荣。

冲进总值班室,刘国庆已经明显冷静了下来,“都什么状况啊?”

副监狱长当然早摸过情况,“周秋生,36岁,润城人,寻衅滋事、故意伤害罪判14年,先后减刑两次,目前在伙房……”

“刑期,刑期还有多久?”

“明年冬天都刑满了啊,不是笑话吗,怎么可能——我敢打赌,人绝对还在围墙里面!不可能往外跑的!没有道理啊,缺乏动机啊!”

“结婚没有?有家室吗?”

“有过,旭州市人,没孩子,进来第一年就离……”

“要做最坏打算,”刘国庆一挥手打断道,“立即启动越狱紧急预案,万一,我说万一,这个狗日的万一就已经在外面了呢?报省局吧,不报责任更大。”话没说完,他已经跨前一步,亲自推上了警报闸刀——

警报声突然在监狱上空炸响!拖拽着刺耳的尾音,在半黑不暗的天色中,愈加非同寻常,恐怖诡异。

只2分37秒,两个中队的武警——那是驻尚州监狱的全部武装力量,头戴钢盔、荷枪实弹跑进了监狱大门!

四面高墙岗亭上六个一组的高强度探照灯,在夜幕上划来划去。

整个监狱所有地方,角角落落,所有照明灯全部打开。18个监区所有4342名罪犯一律收封回号房,全部两手抱头,蹲在各自床边!

下班在家的所有狱警、没有一人例外,全部立即到岗!

“同时把有个犯人失踪的情况,通报给当地政府和公安系统,务请他们配合围堵缉拿。”作为一监之长,刘国庆已经顾不上颜面,万一这家伙真就遁形在高墙之外呢?“传真他的头像,记住,先定性为‘失踪’,至少现在不要用‘越狱’这个提法,妈的,也可能根本就没跑出去呢?”

6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到了这个周四的下晚,两人坑坑洼洼抬上汤桶的途中,周秋生低着脑袋问包工头,“东西给他了?”

“没见到人,你朋友让我把纸球塞在尚州医院门口第7根栏杆的缝隙里,操他妈,特务接头似的。”

“他答应给你钱了吧,我说过的,不给的话你不用答应我做任何事情,我有几十万在他账上呢。”

“究竟要我做什么?”

“基本上不用你做什么,但答应你的20万,一分不会少,另外15万,跟他明确现金了?”

“嗯嗯,你这个朋友好,上路子,爽快。”

“会有5万尾款,这是规矩,事成后立即给你。这个周六或者周日,看我的眼色行事。我们那个队长肯定像今天一样,只会站在伙房门口看着这边。”

包工头不觉扭头看向伙房门口。

“现在乱看什么呀,抬上汤桶过来的时候,我会在挖掘机后面,用汤勺砸你的颈脖,别怕,只是象征性地,你配合一下,假装被我打晕。我只是需要换上你的衣服,还有安全帽和鞋子,当然得开走你的挖掘机。”

“你会开这玩意儿?”

“在外面就是吃这个饭的。最差情况,没到大门就被监狱发现了,但愿我能开出大门吧——开不出去也就这样了,和你毛关系没有,不就是我使用暴力抢了你的挖掘机吗?”

隔了一天便是周六,例行的晚餐送饭,手刚搭上汤桶,周秋生就对包工头说,“马上,就在今天吧,到了挖掘机后面就开始。”

包工头脸色煞白,抬着汤桶的胳膊都弯不下来了,“风、风险太大了啊兄弟,20万太少了,至少30万。”

周秋生头也不抬,“20。”

包工头猛地松下一只手,汤桶一歪,差点翻了过去。

周秋生只得一咬牙,“好吧,30。”

两人都禁不住同时瞄了眼伙房门口——居然没有了人!负责监管的警官不在门口!

刚才推上饭车出门那会儿,周秋生扭头对门口的警官说,“肖队,今天肉圆真的不错,肉好。”

这边周秋生的饭车刚出门,那边白皮虎就吆喝道,“肖队肖队,尝尝今天的肉圆怎么样?烦请您老鉴定一下。”

下午刚开工那会儿,周秋生就对白皮虎咬耳朵说,“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就喊他进来尝个肉圆。”按以往的惯例,警官绝少有不尝个新鲜的。

白皮虎嘿嘿一笑,这小子八成是想和工地上的人做什么交易了,最大可能是换几包好烟回来,那肯定少不了自己的呀。

肉圆味道果然不错,有点烫嘴,肖警官尝了两个出来后,就看到150米外停着那辆空饭车——和每天并无二致,以为周秋生已经回来了,压根儿没有往出逃上想,穿着囚服,剃个光头,到处是监控,放他出去都走不掉的,伙房这么好的改造岗,有吃有喝的,有什么事值得出逃的?

刚走到挖掘机后面,放下汤桶一秒钟没耽误,周秋生挥起长柄汤勺砸向包工头的后脑勺——不是事先说好的颈脖,哪知对方脑袋一偏,没砸到想要的部位,虽没被砸晕,倒是砸老实了。

从最初开始,周秋生就在心底埋下个鱼死网破的执念,所以汤勺下去比较凶狠,妈的,砸死了也是死,跑不出去也是一个死,不把这狗日的真砸晕了,不要没等挖掘机开到监狱大门呢,这家伙就已经爬起身来去报警了。

一股冷风嗖地掠过头顶,包工头本能地一躲闪,汤勺砸在了脖子和脑袋之间,不致命但非常疼,能清晰感到对方的心狠手辣——被狠砸了一下,包工头一声不吭将衣服扒给了周秋生,20万30万都不提了。

“你朋友让我把这个给你,”展开手心里一个用胶带纸裹成团的纸球,包工头拼命揉着颈脖说,“他也说了,我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打开看的嘛。”

周秋生在挖掘机后面捏过纸球。

“他让你把挖掘机开得远远的,说是开到绕城公路北城收费站出口最好,那我也安排人去那边开回来。”

“开远点好,”周秋生点头道,“你记得把油箱加满了。”

“油箱你放心,已经加到了最多,但愿你真能开出这个大门,那是你自己的造化。”

尚州监狱那堵宽大威武的黑色铸铁门,每天都打开不了几次,但凡进出人员,一律从旁边小门安检通行。

监狱的办公大楼,竖在高墙外面,所有公车私车都进不了监狱大门,除押送犯人的警车和严格控制的代工送货车,偶尔也会进出一辆救护车,其余再没有车辆可以出入监狱大门了。

就这么堂而皇之,一路突突喷着黑烟,周秋生驾驶着四轮挖掘机直接开向监狱大门。

一个门岗走出警卫室,举牌示意停车检查。发现什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周秋生的嗓门干到了冒烟!

门岗径直走到挖掘机旁边,一手握着强光电筒,一手操着金属杆,脑袋紧贴地面,对着车底捣鼓了一通——自从很多年前有个罪犯吸在卡车底盘逃出大门,这是非警用车辆出大门的必须流程。

“你你下来,”门岗从底盘下面起身时,用金属杆敲敲挖掘机棚顶,“哎哎,说你呢,下来!”

脑子一轰,周秋生手脚僵硬地从驾驶室爬了下来。

“下面,你自己看看,油箱漏油啦,慢渗油,”金属杆敲在底盘的侧边,“都什么破玩意儿嘛。”

低头看向底盘的瞬间,左眼的余光中,周秋生陡然看见三个狱警正从百米之外朝大门口飞奔而来,边跑边喊边挥手,听不清喊的什么,但明显是冲着挖掘机而来的!

周秋生一动不动呆在了原地,充满绝望地看着渐渐追近的一彪狱警。

副监狱长是今天的总值班,按照规定,早中晚三次,总值班都必须离开值班室,带上值班狱警,在监狱大院做例行巡查,到伙房附近,突然发现了异常。

眼看奔跑过来的狱警离大门越来越近,周秋生惊恐地发现,领队的竟是分管狱政的副监狱长!在监狱厮混九年了,至少混个熟脸吧。转岗到伙房那次,这个监狱长还亲自找他谈过话呢,八成是能认出自己的!

大汗淋漓,手脚冰凉,差不多只剩50米了,周秋生突然一躬身,五体投地钻进了挖掘机的底盘,隐约瞥见一处黑乎乎应该是油垢的东西,满手抓了一把,胡乱涂在脸上,还下意识地在眼睛周边多抹了几下——那双小到畸形的眼睛太容易被人识别了!有截好像是铜头电线的东西裸露在外面,神使鬼差,他又一把抓过,在左腮帮狠狠划了一下,一股刺痛掠过,血当即流了出来。

脚底板被踢了几下,“出来出来。”

赶紧匍匐着退出底盘,周秋生站起身时,一只手捂住半张脸,使劲摁住往下一拉,不仅眼角歪斜了,整张脸都变了形。他不敢不看对面的人,又不敢真的直视对方。

天色显出浅浅的暮色,大门口的照明灯刚刚打开,晕黄色的有点刺眼,半明不暗、迷离朦胧。

“你这个玩意儿,漏油了知道吗?你看看这路上,滴滴拉拉,”副监狱长是循着油迹追过来的,“监狱是重点安保单位,你这个破挖掘机烧了是你自己的事,”说着换了口粗气,“但在我这里面着火了,就是重大事故!”

周秋生哪里还敢接话,伤口不算深,但渗出了一些血,用劲一摁,有血从指缝渗了出来。

“拿开拿开,把手拿开了。”

“噢噢,疼疼。”

“我怎么看你有点、有点眼熟?”

“疼啊,哦哦,一开工就过来了,”用的是口音很重的方言,“我一直就开这个玩意儿。”

“拿开,”旁边一个狱警喝道,“让你手拿开没听到啊?”

“哦哦。”拿开手的同时,周秋生张开了嘴,一边丝丝吸着凉气,一边将下巴歪向伤口的另一侧。卡在安全帽下面的那张脸,混合着油污和灯光,终于扭曲到了狰狞。

“看看你这个手,这么脏怎么能摁在伤口上?就不怕破伤风吗?”副监狱长回身看了下监狱医院的方向。

只剩弯腰点头的份了,周秋生哪敢再接半句话?

“施工队伍进来是有规定线路的,让你现在去医院,还得办手续,”副监狱长挥挥手上的对讲机,“快去,出去找个地方抓紧处理一下。”

“噢噢,谢谢领导。”周秋生貌似护疼,越发口齿不清,手脚并用爬回了驾驶室。

“给我记住,不修好了,你这个破玩意不准开进大门!”

副监狱长将对讲机举过肩膀,门岗这边便抬手示意,警卫室那边当即摁下了揿钮。

铸铁大门轰轰隆隆移开的同时,周秋生扭头朝警卫室方向挥了下手套——包工头告诉过他,这是施工两个多月来,每天固定发生的场景。

挖掘机驶出监狱大门的这一刻,是傍晚6点2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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