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里的一天，一个叫顾清明的男子站在育才小学门口，等待儿子放学出来。
他正对着一棵桂花树发呆，忽然发现有人轻拍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好像被西沉的阳光刺了下，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感觉置身于温暖的海水中，晃得厉害：“你是……姜洁？”
女人点点头。她的那双偏厚的眼睑上满是笑意，再配上微微突出的深色眼袋，有点像熊猫眼，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惹人怜爱。他想，她倒一点都没变。
“你在这里接孩子放学？”她问。
“是的。”顾清明略显局促地说，“你也接孩子？”
“上五年级，是个儿子，皮得很。”
“我的也是儿子，刚上一年级。”
“怪不得到现在才碰到你。”姜洁拢了拢鬓边逸出来的头发，“看你的样子，很少来接孩子吧，都是你夫人接的？”
“算是吧……”其实顾清明接送孩子不算少，从这一点来看，他是个顾家的男人。只不过不擅言辞，不知如何辩解，也就顺着姜洁的话回答了，不过还是补充了一句：“主要是我的工作比较忙。”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顾清明看来已经很久了。他没话找话：“咱们高中毕业有十五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刚才差一点认不出你了呢。”
她笑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年前的同学会，我记得你也来了的。”
他其实没有忘。同学会结束时，他刚要鼓起勇气约她，却见她坐进了一个男人的小轿车。他觉得这个男人长得比他帅，从开的车来看，也比他有钱，于是就放弃了追求姜洁。
这事他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高中时他常常望着坐在前排的她的马尾辫出神，在她转过身来时，就装作眺望黑板。没有人知道他对她的感情。
同学会后不久，他就认识了现在的妻子。说来可笑，当初迟迟没跟她结婚，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没有一双偏厚的眼睑，以及眼睑下深色的眼袋。
现在这样意外的重逢，能够这样自如地谈话，是不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家庭，所以坦荡而没有任何企图地面对彼此？
他说：“你家里都好吧。”
“我上初中时，我爸就和我妈离了，我跟我爸，不过他去年去世了。”姜洁的语气像在说别人的事。
“哦。”顾清明尴尬地抓抓脑门。他从来没有听过她家的事。
“不说我了。你呢？我记得高中时你家是开冷库的。”
“现在还开冷库。”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脚尖说，“我妈老了，我大学毕业后就接了她的班。”
“那你爸呢？”
“我亲爸早死了。那家冷库严格来说是我继父开的。”顾清明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姜洁，“后来我继父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冷库就由我妈经营，最后我妈把它交给我，直到现在。”
“啊，对不起。”
“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了。”
为了打破尴尬，她笑着说：“什么时候到你那里买海鲜，要给老同学便宜点啊。”
听她这么说，顾清明知道她把经营冷库的人等同于卖海鲜的人，但不好解释，只笑着点点头：“你每天都接送孩子的吗？”
“是啊，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
顾清明很想问问是不是她丈夫事业做大了，很忙，没空接送孩子，又觉得这话有些唐突。
正犹豫间，下课铃响了。很快，学生们背着书包一窝蜂出来。
姜洁招手：“这儿呢。”一个干干瘦瘦的男孩子走到她身边。
顾清明看这孩子脸色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稚气的唇边长出一圈黑毛，可能正在发育。他弯下腰，笑着问：“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孩子有些怕生，沉着脸不说话。姜洁拽他袖子：“叔叔跟你说话呢。”
孩子眼睛从顾清明身上移开，看向别处，背书似地答道：“我叫刘小星，文刀刘，大小的小，星星的星，小名土豆。”
“名字真好听，跟《家有儿女》里的刘星一样……不，比那个刘星更可爱……”
“我讨厌别人把我跟那个刘星比，我就是我。”土豆突然提高音量，把顾清明弄得有些尴尬。
还好这时儿子悠悠出来了，顾清明就把他介绍给姜洁母子。姜洁不知从哪里摸出两块棒棒糖，全塞给了悠悠，土豆一块也没有，但他装作不在乎，斜眼看着一个小男孩手里的奥特曼，一边左腿一抖一抖的，像个社会青年。
顾清明找到自己的车子，看见姜洁母子俩走过马路，站在公交站牌下。他马上把车开到那里，脑袋伸出车窗：“这么巧又碰到了，我顺路送送你们吧。”
车子里，顾清明开车，悠悠坐在副驾驶室，姜洁母子俩坐在后排位置。悠悠嚼着棒棒糖，不时回头好奇地看土豆一眼。土豆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扭过身子不让他看。姜洁低声说：“坐好，别乱动。”
顾清明笑了，姜洁温柔的性格一点都没变，就连对孩子也凶不起来。他对悠悠说：“阿姨不是送你两块棒棒糖吗？拿一块给哥哥。”
悠悠有些舍不得，但还是递了一块过去。姜洁忙说：“好孩子，哥哥不要。”
悠悠却执拗地保持递的姿势，姜洁只好接过来给土豆。可能是棒棒糖的诱惑比较大，土豆也不赌气了，接过来三两下撕开糖纸，傲慢而矜持地舔吸着。
在姜洁的指点下，车子一路往西开，两旁的房屋渐渐稀少起来。右拐进入一条两车道的小路，开了大概十分钟，再左拐开了两三分钟，姜洁说“到了”。
顾清明一看这是一个未拆迁的城中村，周围散落着一些低矮的老房子。路旁某面墙上，还遗留着几十年前的标语。姜洁的家就在这里吗？她的丈夫不是有钱人吗？
他问：“哪一家？”
姜洁指了指一旁一条狭小幽深的小巷：“就在里面不远。路太窄了，车子不好开，就在这里下吧。”
顾清明给母子俩开车门。姜洁犹豫着说：“要不到我家坐坐吧。”
顾清明看了看土豆，这孩子正一脸警惕地偷看他。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继父，也跟土豆一般大吧，也是极其警惕和排斥这个有可能跟他抢妈妈的陌生男人。于是笑笑说：“不了，下次吧。”
第二天顾清明因公出差几天，回来后很积极地去接孩子放学。在校门口斜对面的那棵桂花树下，果然又看到了姜洁。
很自然地，他又送姜洁母子回家。下车时姜洁又发出邀请：“麻烦你两次了，真不好意思，吃顿便饭再走吧。”
顾清明看她说得认真，就问：“方便吗？”
“没什么方不方便的，家里就我和儿子两个人。”
“土豆爸爸呢？”
“去年去世了，留下很多债，法院把房子收走了，我们就搬到了这里。”
顾清明不知该说什么。因为那个拥有姜洁的男人并不存在，他的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而正因为高兴，所以有一丝内疚。
上午下过一场雨，小巷略显杂乱，有几家门前堆着杂物，几个低洼处有积水，水上漂着几片垃圾。路上碰到的几个邻居，对姜洁态度淡淡的，对顾清明这个陌生男人也是熟视无睹，完全不像农村的邻里关系。
七转八弯，说是很近，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这是一幢约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两层高，一字排开有三个大门，也就是说住着三户人家。姜洁家是最靠里那家，窗户和门都是老式的，由于年代久远，显得有些破旧。窗户一角大概因为玻璃破了，糊了一层报纸遮风挡雨，更显寒酸。
顾清明还注意到停在房间角落的一辆二轮电动车，应该就是上次土豆问姜洁是否修好的车吧。之前从未见姜洁骑车接过孩子，有鉴于一辆二轮电动车不可能久修不好，这能不能视作姜洁给自己的机会？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了。
饭好了，四个人围坐吃饭。顾清明注意到，土豆一句话都没说，低头吃得飞快，肩膀随着扒饭的动作不停耸动，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等两个孩子吃完出去玩，顾清明说：“没有爸爸，孩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姜洁说：“还行吧。这个地方虽然离学校远了一点，好在我工作的地方离学校比较近。偶尔有事走不开，就让我妹妹接送照顾一下土豆。”
姜洁在一家少儿英语培训机构做前台，两班倒，休息时间在附近的肯德基打工，其余时间用来接送孩子、做饭洗衣，以及不能保证的睡眠。尽管如此，丈夫留下的债只还了不到零头。
其实有些债属于无头债，随着当事人去世，亲属是可以不认的。顾清明提醒她这一点，但姜洁说父债子还，夫债妻还，天经地义，还了才安心。
顾清明也跟她说了自己的情况。他说他与妻子的结合是长辈促成的，妻子的父亲退休前是渔业局领导，跟经营冷库的继父是发小。一个单亲家庭孩子，国内三本大学毕业，居然有官二代看上他，亲朋好友们都夸他有本事，母亲李春琴高兴坏了，他的虚荣心也得到满足。
妻子从小没妈，也许是因为缺少母爱，她说话做事有点神经质。特别是最近几天，情绪很不稳定，做什么事都容易烦躁。比如昨天夫妻俩一起外出，回家后妻子发现她的外套落在车上，怪他没留意，骂他没脑子，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而其它一些家庭暴力，顾清明觉得太过丢脸，就没有跟姜洁说。
正说着话，门敲响了。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左眼角有一个硕大的疤，发红的疤痕显示结疤不久。他手里拿着一个玩具找土豆。
姜洁说：“是刘先生啊，谢谢你的玩具，土豆已经睡了。”
“这么早就睡了？”
“最近功课忙。您把玩具拿回去吧。”
但男人还是讪笑着放下玩具。接着像刚看见顾清明似的：“这位是……”
姜洁只好说：“我同学顾清明。清明，这位是我邻居刘小波先生，他就住在隔壁。”
顾清明起身跟他握手，刚要礼貌性地邀请他一起用餐，却发现姜洁严厉制止的神色，就笑着不说话了。刘小波似乎看出自己不受欢迎，打声招呼就走。出门时拌了一跤，差点摔倒。
吃完饭，妻子打来电话，顾清明说在公司加班，马上回家。挂掉电话，朝姜洁抱歉地笑笑，转身就走。姜洁默默地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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