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法从噩梦中逃离

他们先来到育才小学。

天已全黑了,校门口黑漆漆的空无一人。顾清明为了表现得积极一些,率先下车,敲开传达室的门,说明来意。门卫老头虽然坚持说今天是周六,没有学生来上课,但架不住顾清明软磨硬泡,只好领着他们走进校园,各处查看起来。

深秋的夜晚冷得刺骨,顾清明见姜洁缩起脖子,忙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伸出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她缺少水分的手冰冷而干巴,像是一段晒干了的木柴。

一会儿来到教学楼三楼五(二)班教室门外,土豆是这个班的学生。

教室里灯火全无,门卫老头说:“就不进去了吧,孩子怎么可能在里面呢?”但是姜洁坚持要进去看看。她心里始终抱着一线希望,万一土豆躲在里面呢?

姜琳朝里张望了一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于是黯然说:“姐,走吧。”但姜洁把脸紧贴关着的窗户不肯离开。顾清明紧了紧握她的手,喟然一叹,与姜琳对了一下眼神,准备拉她离开。

突然,姜洁冲教室里叫道:“土豆,土豆……”

顾清明与她并肩站立,闻言疑惑地朝里望去。在昏黄的廊灯照射下,他没有看到教室里有什么人,但很快眼角余光瞥到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好像有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那人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

那是土豆的桌位!

顾清明只觉一阵寒意流遍全身,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姜洁却一把拉他过来:“快,快开门。”顾清明只好调整表情,请门卫老头开门,老头摇了摇头,掏出钥匙开门。

灯亮了,姜洁在土豆的桌子上捡起一件衣服。这是土豆的校服,可能是他昨天放学时忘了带回家,就这么斜搭在桌子上,乍一看像他趴在桌子上。

姜洁把校服紧贴鼻子,闻着上面土豆的味道,不由得泪如雨下。揽着她的顾清明也闻到了土豆的味道,他好几次受不了内心的折磨,要说出实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接下来三个人像三头迷路的骆驼四处乱转,又去土豆可能去的地方找了好久,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顾清明自从被教室里的校服吓着了后,总觉得土豆就在附近,也许就在转角处迎面碰上,也许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搞得神经极度紧张。微风吹动树叶,附近的狗吠声,以及前面某个瘦小的身影,都能吓他一跳。

他多么想转身逃得远远的,回家紧闭门窗,钻到床底下去,如果可能,最好钻到地底下去,让温暖而安心的泥土紧紧包裹身体。

但是正在扮演的伤心的继父这个角色容不得他这么做。他只有咬紧牙关,尽力让悲伤和焦急覆盖脸上的恐惧。也许演得过了,他浮夸的步伐看上去有些欢快。

凌晨两点,终于结束寻找。顾清明驱车先送姜琳回家,再送姜洁回家。在此之前,他跟妻子联系了一下,说朋友的孩子失踪,在帮忙找,可能晚上不回了。章诗意没说什么就挂了。

车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发出轻微的轰鸣声。姜洁可能是太累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顾清明有点闷,摇下车窗,一阵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却没有感觉到冷。

回到家,两人也不洗漱,和衣躺在床上。黑暗中姜洁突然问:“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顾清明不知道姜洁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于是组织语言说,昨晚陪客户吃饭后,饭店送了一个光头强,就打的给土豆送来,不料土豆已经睡着了,他就随手把玩具放在地上。由于太累,就在家休息了一会儿,休息完就走了。

姜洁没有答话。顾清明看不到她的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怕言多必失,不敢多说话,就这样沉默地躺着。

封闭的房间里满是姜洁的味道。

以前每当两人躺在一起,顾清明总是心猿意马,想着如何才能得偿所愿。而现在好不容易土豆不在了,没有任何人干扰,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致。

身体一放松下来,浑身酸痛就趁机冒出来,疲惫像榔头似的击中了他,可他只感觉到痛苦,却没有一丝睡意。

窗户逐渐变亮,人声也越来越嘈杂,几个上学的孩子唱着歌经过楼下,夹杂着孩子母亲的叮嘱声、叫骂声。顾清明想起土豆,心里一阵刺痛,转头看看躺在一旁的姜洁,只见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了。

他轻手轻脚起床,像个八十岁的老翁般慢吞吞出门,实际上怀揣着逃离般迫切的心情。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并没有拐往公司的方向,而是直接回家。一路上都在推敲昨晚一夜未归的借口。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打开家门,转到客厅。

迎面是一幅巨大的以红色为主基调的画作,一个扭扭曲曲、肆无忌惮的色块,乍一看像一坨红色的大便。由于这个色块实在太大,为搭配协调,客厅窗帘是紫红色的,另外几个装饰品也是红色系列。

顾清明喜欢色调偏阴暗的画面,不喜欢这种看似热烈、实则空洞的风格。但章诗意说这幅画是她父亲的杰作,专门为他们的新家而作,他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只是每次回到家,总要小心别过头去,尽量不与那坨“大便”面对面。如果可以,也尽量不在客厅里呆着。

妻子没在家,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跟往常一样,现在他快速穿过客厅,来到北面阳台上。两条土狗和两只黑猫围上来,亲热地拱他裤管。他伸手逐个抚摸一遍,最后抱起最小的那只黑猫:“小四今天乖不乖?有没有惹妈妈生气?”

几年前,他在街上捡到小一——也就是最大的那条土狗,无处安置,只好安置在阳台上。为此他在阳台周围建起墙和窗,形成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几年下来,他陆续捡到小二、小三和小四,全部安置在阳台上。

为了这事,讨厌猫狗的妻子跟他吵过多次。其实他也不喜欢养宠物,但是每次看到流浪狗和流浪猫,恻隐之心使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他也想过把小一它们送到动物收容所去,但是看过一部关于动物收容所工作人员虐待动物的电影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发现食槽里还有水和食物,可见猫猫狗狗们没有被饿着。

喂食的应该是妻子,而且从小一它们的欢快样子来看,它们每天都被遛过。顾清明心情复杂地想,她表面上讨厌猫猫狗狗,但当丈夫不在时,还是不忘照顾它们,可见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一点也没有变。

站在镜子前,顾清明看到自己胡子拉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电影里的僵尸和恶鬼。仿佛那是他的命运,站在里面正反过来望着他。

于是他立即走开,找来一条干净毛巾,一遍遍擦拭客厅正中的观音像。观音像被他擦得光可鉴人,表面油漆也有点擦掉了,露出木头的原色和纹路,可见擦拭之勤。

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但是一点都不饿。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酷似激流的睡眠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梦,不断撞击着河岸,不断分裂成碎片。碎片里全是警察在盘问什么,他们的明询暗探像利箭般刺过来,说不出的可怕。

好不容易逃离梦境醒来,他又觉得孤立无援。

尽管梦境乏善可陈,但那就像一件长满虱子的破衣服,穿上了总有温暖和安全感,不像现在面对现实时那么冰冷而可怕。他像缩回巢穴的螃蟹一样重新钻进被窝,仿佛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境一样突然消失。

但是卧室外不停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使他无法入睡。他焦躁地掀开被子,两手不停搓脸。手上沾满了油脂,闪闪发光。

一分钟后,顾清明懒洋洋地拉开门,看见客厅里,悠悠戴着寿星帽,章国强和章诗意父女俩分坐两旁。

明明都已经年底了,章国强还将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又粗又黑的脖子上微微冒出汗来,让看着他的人都热了起来,仿佛光是这个人在这里,室温就升高了两、三度。

说他是个胖子并不妥当,确切地说是一个长方形的物体,看上去像举重选手那样孔武有力,言谈举止也表现出一副逼人之势。

章国强正动作粗鲁地举杯喝酒,面前是一桌子菜。顾清明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一桌子菜都做好了,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除了菜,桌子正中还放着一大块生日蛋糕。

“爸爸你终于醒了。”悠悠仰起小脸,“今天是我的生日,土豆哥哥呢?土豆哥哥怎么还没来?”

顾清明这才记起今天是悠悠的生日,上周答应给他开个生日派对,到时把土豆也请来。这两天发生这么多事,把这个给忘了。现在土豆已经死了,就谈不上如何增进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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