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明能做的，是让自己尽量正常些，上班下班，接送孩子。
现在是冬天，校门口的那棵桂花树早已没了香气，树下也没有伊人的身影——事实上从今往后都不会有她的身影。但他还是站在树下，看看周围接孩子的家长们，顺便看看有没有人跟踪。他总觉得那个留字条的人在不远处盯着他，可始终没办法揪出来，这让他如鲠在喉。
这天晚上，他送悠悠去一家美术培训机构上课。等孩子下课时，他信步在附近闲逛。不知过了多久，一抬眼，看到“环宇英语培训”的招牌。这是姜洁工作的英语培训机构，他曾多次接送过她上下班。
姜洁！当这个遥远得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名字出现在脑海中时，顾清明猛然发觉自己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个人，所以脚步会不知不觉迈向这里吧。
培训机构门前的空地上停满了车子。顾清明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辆熟悉的吉利汽车。
他走到车旁，发现车子没有一点变化，而他与姜洁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车里的挡风玻璃处挂着一个玉米状玉质挂件，那是车子刚买来时顾清明送的，蕴含着丰收吉祥的寓意，现在却变成一种深深的讽刺。
顾清明在想，既然她傍上了土豪，为什么不换一辆更好的汽车？也许是土豪没有送吧。送了汽车的，至今没有发生性关系，而没送汽车的土豪，却成功地睡了她。他愈发觉得自己是冤大头，心里一阵阵刺痛。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人娉娉婷婷地从大门口出来，正是姜洁。刚好旁边停着一辆大客车，他赶紧一闪身，躲在大客车后面。
很快姜洁就来到车前。她并没有马上钻进车子，而是呆站了一会儿。顾清明悄悄探出脑袋，看到曾经的情人明显瘦了，脸色像羽毛般苍白，仿佛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半空。这反而让她平添了说不出的魅力。
她的眼睛散漫地望着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丝毫没有被爱情滋养的甜蜜。顾清明不由得想，她是被人甩了吗？或者是——还在想着我？
一想到姜洁可能还在想着自己，浑身的血液猛地沸腾起来。可是马上想起上次电话里那个淫荡的男声，一颗心又沉入无底的深渊。当初她脚踩两只船，对我就不是真心实意，现在还想着我又如何？而且她跟那个男人睡而不跟我睡，可见我只是一个备胎……
思绪纷乱中，顾清明眼睁睁地看着姜洁钻进车子，绝尘而去。
从此以后，顾清明多了一个爱好，在某英语培训机构门前守株待兔。他看到的姜洁大多情绪低落，楚楚可怜，眉头锁着深深的忧虑。那辆吉利汽车积满污垢，也没有及时清洗，这与素来爱干净的姜洁格格不入。
他陷入了对姜洁当下境遇的无边想象，却不愿去主动探究她真实的境遇。他像上帝般远远地观察她，想象她如何为自己茶饭不思，寤寐思服，从而获得残忍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让他着迷。他一次次地延迟与她相见，却始终无法摆脱偷窥她的欲望。其实他心底里隐约感知，之所以延迟与姜洁相见，还有一个隐蔽的原因，即怕最终得知姜洁过得不好，是来自于被别人甩了，而不是被自己甩了。
不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现在就很好。每次偷窥回来，顾清明像个热恋中的大男孩一样常常走神，不停地回味姜洁一举一动散发出的落魄和忧郁，不知不觉嘴角绽开怪异的微笑。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成功抵挡现实的残酷。
不知是觉察到了什么，还是仅凭直觉，章国强认为是顾清明杀了夏宝妹，曾经提着刀子来，要跟女婿同归于尽。他们起先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紧紧地抱在一起。接着抓住对方的衣服不放，轮流把对方摁在地上摩擦，这时又像一对激情开干的男女。最后他们互相被对方揍得奄奄一息，瘫在地上直喘粗气，看上去只比男女激情过后多了一层衣服。
整个过程章诗意只是冷眼旁观，没有表现出丝毫对父亲的声援。但是顾清明并没有因此而感激她，相反，他把种种无处发泄的怨恨都转移到她的头上。因为没有她，自己就不会认识章国强，更不会认识夏宝妹，那起莫名其妙的命案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想努力减轻痛苦，结果反而加重了愤怒，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更增加了他灰心失望的理由，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裂痕。
他对自己过往好丈夫的形象也起了反感。他恨不得妻子也像岳父一样打他一顿，他才好理直气壮地憎恨她，报复她。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居然会起这样荒唐的念头。
……
现在已经有三起失踪案与顾清明有关，纯属巧合的可能性很低了。大钟向局里申请到人手，24小时监控远山冷库公司，尤其是深夜时分一有车子进出冷库，立即报告并实施跟踪。
警察在远山冷库公司周围蹲守了几天，发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远山冷库公司总经理助理林弋杰带着一个女人走进公司，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引起警察的注意。
约一个小时后，小林与女人先后走出公司，上了一辆小轿车。车到白云山公园，女人下车，小林继续往前开。两名警察遂分头跟踪。一名警察看见小林拐进附近一个小区，事后证明这是他的家。另一名警察看见女人在公园里转悠，就上前询问，了解到如果让女人出台的话，价格要翻倍。
警察找到小林。小林交待自己把站街女带到公司搞，钱货两清后各忙各的。大钟就说，招妓是要行政拘留的，还要把情况反馈给犯事者所在单位，搞不好要敲掉饭碗。不过如果能提供有用信息，可以将过赎罪。小林问要提供什么信息。大钟说关于你老板的，只要是异常举动或酒后真言之类的，都可以提供。
小林被逼无奈，绞尽脑汁，提供了很多无用信息。说着说着发起了牢骚：“公司岌岌可危啊，眼下必须下血本升级设备，还要把废弃冷库用起来，干一把大的，可惜老板不听……”
大钟打断他，问废弃冷库是怎么回事。小林就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说着说着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上个星期的一个晚上，我在公司加班……不是招妓啊，真在加班……刚好看见顾总背着一个大袋子，从冷库车间出来……”
“哦，然后呢？”
“他满脸是汗，东张西望的好像很紧张。见他这个样子，我第一反应是他会不会跟我一样，把小姐叫到公司。”
“有在冷库车间里嫖娼的吗？”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可如果他不是干那事，一个人半夜三更在那里干什么呢？”
“然后呢？”
“他走后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女人跟出来，所以我也走了。”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别的发现吗？”
“没有了。”
“再仔细想想。”
“真的没有了。”
大钟就挥挥手，让他先回去上班。
小林想不通之处也是警察想不通之处。进自家冷库，选在三更半夜，还偷偷摸摸，一定在干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嫖娼，那么是在干什么呢？有什么事需要在冷库里干并背个大袋子出来呢？蓦地，大钟想到失踪的夏宝妹，以及同样失踪的土豆。
不久，大钟和小米又一次造访远山公司，边出示搜查证边说：“顾先生你不必多心，只是例行检查，顺便再参观一下冷库车间。”
顾清明微笑着，尽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是背脊处冒出阵阵寒意，脑袋嗡嗡直响。
沿着上次走过的路线走了一遍，大钟突然说：“听说你们公司还有一个废弃冷库？”
警察获知废弃冷库的存在，顾清明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事到临头还是无法做到不动声色。他猜自己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一定被人看在眼里。
“怎么了顾先生，你身体不舒服吗？”小米问。
顾清明虚弱地摇摇头。
“既然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小米身体前倾，欢快地说：“那就太好啦，我们想去那个废弃冷库参观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倒是方便的……”顾清明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只是那是我继父顾远山留下来的……你们也知道，为了纪念亲人，一般人都会保存亲人的一两件遗物，而那个废弃冷库……”
大钟马上说：“这一点请放心，我们不会损坏冷库的。”
顾清明只好在冷库尽头移开一排冷柜，打开一扇小门。大钟边走边问：“听说这个冷库是你继父建起来的？有些年头了吧。”
“是的，将近三十年了，太落后了，我妈接手后，慢慢地就用得少了。等到我接手，干脆整个都废弃掉……”
“据我所知，废弃的原因不仅仅是落后，更重要的是因为闹鬼吧。”
“也可以这么说，其实……”
“其实根本没有鬼吧，而是有人闹鬼吧。”大钟看一眼顾清明，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像虾似的弯曲、绷紧，双手像一只猩猩的手，不自然地垂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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