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钟本来想说，尸体也是在废弃冷库里找到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贸然说出这个事实，李春琴故技重施，说人是她杀的，明明抛尸于白云山公园的小树林里，不知为什么尸体藏在废弃冷库里。这个疑问顾清明已提供了一个答案，而警方没有答案，无法反驳，于是跟追查夏宝妹藏尸之处一样，这条路又要走死了。
思绪至此，他深吸一口气：“可惜尸体还没有找到……说来也巧，跟寻找夏宝妹的尸体很像，顾清明说了一个抛尸点，但是我们在那里没有找到尸体。”
“尸体？二十多年过去了，应该只剩下尸骨了吧。”李春琴幽幽地说。
“是的，是尸骨。可即便是尸骨，也应该还在的吧。既然连尸骨都找不到，应该也是被野狗叼走了吧。”大钟脸上狡猾的笑容一闪即逝，“如果是这样，跟夏宝妹的案子一样，整件案子都顺了，作为杀人凶手的顾清明将难逃法网……”
李春琴没有说话。她又低下了头，很长时间没有反应。大钟耐着性子等待。
他注意到她的头顶上有大面积的白发，有一缕翘起来指向天空，显得十分滑稽。
李春琴终于抬起头来，眼里涌动着的悲壮，像椒江水般拍打堤岸：“事到如今，没有必要隐瞒了……其实，顾远山是我杀的。”
“哦，这个又怎么说？”大钟惊讶地问。
“不怕你笑话，顾远山这个人，其实是个……变态，喜欢家暴……”说到这里，李春琴的嘴巴奇怪地扭在一起，像是厌恶，更像是在遭受良心的谴责。
“他经常关起门来，殴打我和清明，在外面却表现得像个好人。那天他又家暴我，我为了自卫，顺手操起一把剪刀捅向他，失手把他杀死了……”李春琴很艰难地说完这些话，整个人几乎是瘫在桌子上。
“你捅死顾远山的时候，顾清明在哪里？”
“他上学去了，我以为他一无所知。现在看来，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冒认杀死继父的罪名，替我……顶罪。”
大钟想说你供述的杀人经过，为什么跟顾清明供述的不一样。但是想到顾清明并未供述这部分内容，而李春琴一定坚持自己供述的才是对的，没有不同的版本可以比较，无法证实或者证伪，不宜在这一点上纠缠。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张底牌了，如果再不起作用，又将一败涂地。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既然人是你杀的，那么你把尸体藏在哪里了呢？”
李春琴不语，似乎在思考怎么作答。
大钟补充说：“在顾清明指认的抛尸点找不到尸体……不，是找不到尸骨，相反，如果在你供述的抛尸点能找到尸骨，那么无需多说，你的供述一定正确，你就能替你儿子洗清嫌疑了。”
李春琴环视一遍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终于说：“好吧，我坦白交待。”
大钟拿起笔，准备记录。
“我误杀顾远山后，心里害怕极了。趁着没有人发现，就把尸体藏在一辆三轮车上，往人烟稀少的东边骑去。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抛尸点，骑着骑着就到了海边……”
“然后呢？”
“那时正开始退潮，我把他的尸体扔进大海，随着潮水漂走了……”
她觉得这个抛尸方式编得十分高明，可以省去儿子很多麻烦。当初编造夏宝妹尸体藏匿处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抛尸方式呢？
扔进大海，随波漂走——就像一粒尘埃跌落在泥土里，一个水滴滴落在大海里，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比埋在公园里被野狗叼走有说服力多了。
大钟脸上现出古怪的神色。他问了好几遍：“此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你确定没有记错吗？”
“其它细节可能记错，这个事怎么会记错呢？”李春琴微笑着说。
离开监狱，大钟说：“人性之善真是令人感动。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名誉和生命。”
小米说：“人性之恶也同样令人不寒而栗。我在想，如果我处在顾清明的境地，会不会也不惜栽赃至亲，从而保存自己呢？”
几个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直到回到局里，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审讯室里，大钟先是向顾清明展示他母亲的口供，然后才说：“你说过，反正埋在哪里都一样，重要的是你把尸体转移到废弃冷库了。如果尸体埋在陆地上，这一点我可以认同。但是埋在海里的尸体，你是怎么找到并转移的呢？”
顾清明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本来可以坚持认为母亲记错了，但是记错陆地上具体掩埋地点，可以理解，记错整个抛尸方式就十分牵强了。
他也可以说是自己记错了，母亲确实抛尸于大海，是自己在海边守了三天三夜，才守到了漂回海边的尸体。可是这个理由更加牵强，连他自己都不信。
母亲竟编出这种出乎意料的抛尸点，她是怎么搞的，真是猪队友……
对母亲的恨意刹那达到顶点，使他异常愤怒却无处发泄。他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坐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宇宙中，无边无际的孤独令他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明终于从可怕的情绪中逃离出来，开始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他像在网中垂死挣扎的鱼似的说：“钟警官，眼下的情形，让我不得不怀疑，是我母亲在说谎……”
“那么她说谎的动机是什么？是想嫁祸于你这个儿子吗？”大钟惊奇地问。
他犹豫着，僵硬地点头。
大钟呆住了，像是面对一坨狗屎，厌恶地说：“如果你母亲不想承担罪责，为什么要承认杀死顾远山？如果她要嫁祸于你，又为什么在夏宝妹案里，不愿供出你这个‘帮手’？”
顾清明面如死灰。他看见周围坐着好几个警察，全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不见的玻璃墙的背后，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此刻这些眼睛突然变成一盏盏上千瓦的探照灯，刺得他大汗淋漓，睁不开眼睛。
大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劝你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了……”
莫名的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顾清明用手紧紧捂住双眼，泣不成声。他试图串连起先后杀死四个人的逻辑链条，然而越理越乱，就好像他们是四只飞蛾，争先恐后地扑向他这团火，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流出来。
大钟静静地望着他。突然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一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他和顾清明原本走在同一条成长之路上，各自的父亲死的那一年是分岔路口，自己踏上了其中一条小径，而顾清明踏上另一条小径。如果自己也踏上那条小径，现在会不会跟顾清明一样呢？
没过多久，顾清明承认了杀害继父顾远山的事实。
而一旦突破了一个点，整个心理防线就很快崩溃。他接着又供述了杀害夏宝妹、土豆和章诗意的事实，以及如何埋尸于废弃冷库、如何转移出去的详细经过。
交待完所有罪行，他提出一个要求：“请告诉我，我转移尸体的视频是谁拍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视频是匿名发送的。”大钟摊摊手，“不过我会尽快调查的，争取不让你做一个糊涂鬼。”
当天，在顾清明的指认下，警察很快在白云山公园深处的小树林里，找到了顾远山和夏宝妹的尸体。
这两具尸体跟当初埋藏土豆尸体和京巴尸体的位置，没有丝毫不同。大钟佩服地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要我猜的话，我永远也猜不出，你会把他们埋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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