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她像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行文到此戛然而止,可能是章诗意觉得丈夫快回来了,匆匆结尾。然后到楼下投递信件——他家楼下不远,就有一个邮政投递点。

顾清明翻出信封,果然看到邮戳日期是杀死她那天,应该就是她趁自己送悠悠去顾远村家,匆忙投递的。

他回想那天的一幕幕,觉得章诗意确实有点古怪,特别是中午他从顾远村家回来以后。

比如看到自己新买的行李箱,她说了一句“做工粗糙了一点,又是杂牌,不过不是给人住的,将就着用吧。”行李箱当然不是给人住的,根本用不着特意点出来,她这样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再比如,他假装离家去绍市白马山庄,然后偷偷潜回,听到她在卧室里哭泣。她在哭什么?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吗?是料到丈夫会去而复返,取她性命吗?还是以为丈夫真的走了,没有杀她,喜极而泣?

再再比如,当看到勒住她的人是丈夫时,她竟然停止了挣扎……

原来她早已料到丈夫要杀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原以为敌在明,我在暗,其实是敌在暗,我在明。想起章诗意像一条毒蛇似的在暗处掌控一切,作为杀人凶手的顾清明,竟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直达头顶。

原来她之所以不把信直接寄给丈夫,是怕自己万一没有死,信被丈夫看到将无法收拾局面。

不把信直接寄给丈夫,除了托人转交,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信放在家里某处,自己死后丈夫自然会看到。可是章诗意没有采用这个办法,顾清明思索了一下,认为只有一个原因——这个办法不能保证顾清明就会看到信。顾清明没有看到信,就会被别人看到,而且多半会被随后赶来的警察看到。

从这个安排可以看出来,章诗意不但想死在丈夫的手里,而且还想让丈夫逍遥法外。就像此前她暗中帮丈夫毁尸灭迹一样,现在丈夫杀的是自己,她同样要帮他毁尸灭迹。

顾清明很不喜欢这个结论,怕冷似的缩起脖子。

他想反驳这个结论,于是又看了一遍信,尤其是最后几段内容,反复研究了好几遍。

虽然章诗意对丈夫要杀死自己的预感,解释得入情入理,但他总觉得稍微有些牵强,可能是信写得匆忙,有些细节忘了交待吧。可笑自己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事实上在章诗意的眼里,这就是一件渔网,漏洞百出。

蓦地,他粗暴地把信揉成一团,却一时不知扔哪里好;想一把火烧了,却找不到打火机。最后把信连同信封一起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活像一头正在吃人的野兽。

这个举动把他的狱友们吓坏了,他们全挤在另一个角落,几乎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跟这封信一样,被老大一口吃了。

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的老大快要被一个猜测折磨疯了——

章诗意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封信?为什么精心安排,确保丈夫看到这封信?恐怕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明确无误地知道,她对他的爱比生命更重要吧。

只有他知道了这个事实,亲手杀死她的他才会永远活在痛苦和自责之中,而亲手被他杀死的她将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在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况下,他基本上不可能与别的女人开启新生活,包括姜洁,那么他将孤苦一生,为妻子“守寡”。

如章诗意所愿,现在顾清明就被一种绝望的情感绑架了。一边是对妻子的极度厌恶,一边是对她深刻的愧疚,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走到精神分裂的一步。

自从读完信后,顾清明变得比石雕还要沉默。

他常常盯着某处发呆,实际上那一处什么也没有。胃口越来越差,以前常抢狱友的饭吃,还总是吃不饱,现在连自己这一份也吃不完。夜里睡不安稳,不停地说梦话,反来复去是“视频”“钥匙”“杀了我”等字眼。

这一天他终于等来了姜洁。

会见室里,姜洁背对窗户坐着,灼热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使她的脸看上去黑乎乎的,而身体轮廓却异常明亮清晰,让人产生一种这具身体是空心的错觉,没有重量,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像光束里飞舞的灰尘。

顾清明坐下来,抬头看了看姜洁,阳光刺得他又低下头。不过很快又抬起来,无惧刺目的光线。

“那天第一次在育才小学门口偶遇,以及以后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你刻意安排的吧。”顾清明盯着她的眼睛。

姜洁明显一呆:“你是怎么……”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章诗意让你勾引我测试我,还签了一个所谓的协议,这些也是你刻意安排和引导的吧。”顾清明的声音都变了,“不仅如此,每周六晚上,你俩都在深巷咖啡馆见面,交流一周作弄我的心得,不过后来你俩闹崩了。是这样的吗?”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的吗?”

“这是无聊的问题吗?”顾清明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姜洁低下头,摆弄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她的手白皙修长,还是那么好看,但是在现在的顾清明看来,这就是一双魔鬼的手。

“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顾清明追问。

姜洁终于抬头与他对视,微厚的眼睑下精光隐现:“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想证明自己。”

“想证明自己什么?”

“章诗意表面上跟我是最要好的闺蜜,其实她从来都看不起我。”姜洁冷笑,“她有一个当官的爸爸,人又长得漂亮,而我呢,上高中时爸妈就离婚了,我的酒鬼爸爸跟人家的当官爸爸没法比……”

顾清明看着她没有说话。

“上大学时——忘了告诉你,我与她是大学同学。上大学时我爱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也喜欢我。有一天,我把我最好的闺蜜章诗意介绍给我的男朋友,希望跟她分享喜悦,得到她的祝福。可是她呢,竟然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把我的男朋友抢走了。”

说到这里,她提高音量:“凭什么?你说凭什么?有一个好爸爸就能这样为所欲为吗?”

顾清明显然不了解这些情况,不由得张大嘴巴。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今后谁比谁过得好,还不一定呢。”姜洁的脸上充满愤恨,“自从被那对狗男女伤害后,我一心想找一个更好的男朋友。抱着这样的热切的心思,毕业后遇到一个有钱人,谈了没多久答应求婚,然后跟他到海南创业。可是几年后他创业失败,人也死了……”

“他就是土豆的爸爸吗?”顾清明说,“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很多债,法院把房子收走了,你就带着孩子搬到了塘岸村,然后就遇见了我……不,遇见了章诗意?再然后……你们就策划了那个勾引我的恶作剧?”

“我所有的一切都拜她所赐,这是她的报应。”姜洁笑得像一头狼,跟她平时的温柔善良判若两人,“你别看她长得漂亮,家世又好,其实蠢得像头猪,稍微一挑拨,就把你恨之入骨,可以说是她一手把你推给我的。”

顾清明想起当时是那把钥匙,勾起了章诗意的疑心。如果钥匙是诱因的话,姜洁的挑拨就是助推剂,使章诗意深陷其中。后来又因为姜洁勾引成功,夫妻关系处于恶性循环,才迫使章诗意一步步陷入疯魔状态。

“你刚才说,你上大学时的男朋友被章诗意抢走了,那么他们后来怎样了呢?”

“你吃醋了?”姜洁无声地笑出眼泪,“他们只相处了几个月就分手了。如果他们修成正果,我会衷心祝福,但是抢走了又扔了是什么意思?仅仅是为了证明她的魅力比我大吗?”

顾清明默然。虽然夫妻生活多年,他仍然不能确定章诗意是不是这样的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汇聚成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不知哪里才是重点。

“谢谢你让我找回自信。”姜洁忽然说。

说这话时她低下了头。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对章诗意莫名的恨意,还不止上面说的那些原因,还在于章诗意就像是一面镜子,纤毫毕露地映现出自己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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