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仪咔咔地运转着,终于开始播放视频。
视频开头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画面,姜洁很想按快进键却又不敢,就这么摒住呼吸,死死盯着画面。直到灯亮了,顾清明走进画面……
监控仪完整记录了昨晚顾清明转移剩下两具尸体的全过程,但是没有记录三具尸体分别被转移到了哪里。
第一次转移尸体,顾清明花去将近六个小时时间,到天亮才回家,可见转移之处不近,极有可能不在台市。这也完美解释了他为什么不在一个晚上把三具尸体转移完毕,因为来不及。
第二次转移尸体,他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可见转移之处并不远,应该就在市区范围。
姜洁并没有马上传送视频。她需要等。
直到得到确切消息,章诗意的尸体在白马山庄被发现,她这才找了一家网吧,把视频传给警察钟加来。
顾清明默默地听完叙述,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释然。
“这又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吧。”他想起大钟用过的比喻,自嘲地笑笑,“你就是这颗蒲公英的种子,被轻风……不,是被那个姓钟的警察吹到了废弃冷库。”
姜洁不解地看着他。他就解释道:“春天的时候,蒲公英的种子会随风起舞,它们跨越山海,把自己播洒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扎下根来,活出自己的精彩……”
“什么意思?”
“可以这么理解吧,蒲公英的种子代表生命的种子,也可以指代鬼魂……不错,就是我杀的那些人的鬼魂,他们真的会来索命。他们不一定直接来杀了我吃了我,而是给出提示……比如一把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钥匙……”
说着他再次抬起头,又看到了那个空洞的剪影,酷似纸张燃烧后的灰烬,只等风来,吹成一地粉末。
沉默过后,他缓缓说道:“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我死后,你还会再嫁人吧,比如那个开豪车的男人。”
“你觉得呢?”
“或者可以这样问,那个开豪车的男人,是不是也是你雇的?”
“随你怎么想吧。”
“好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可能是我这辈子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希望你能如实回答。”顾清明眯起双眼,“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姜洁与他对视,微厚的眼睑里有别样的意味。顾清明垂下头,觉得这是多此一问,因为自己已经被生活煎得像药渣一样了无营养,不值得人爱。
“跟你讲个故事吧。”姜洁突然说,“从前有一个初中女生,她的父母刚刚离婚,她被判给了酒鬼父亲。有一天她因为一点小事,被父亲毒打了一顿,半边脸高高肿起。她觉得没脸见人,就去跳河自杀,却被一个男孩子救了。那个男孩子不但救了她,还让女生带他去见她的父亲,警告那个酒鬼,如果不好好待自己的女儿,他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然后呢?”
“然后男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
“哦……”顾清明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讲这么一个故事。”
“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应该记得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姜洁一声轻叹,“也难怪,我当时毁了容,你根本不知道我原来的样貌。再见面时已是几年后的高中校园,你恐怕早就把我忘了。”
顾清明这才模糊地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来那个丑丑的女生就是姜洁。
“那个时候你很胆小,看见女生就脸红,我根本没有机会跟你好好说话。”姜洁笑了笑。
“我……你……”顾清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脑海里浮现上高中时的一个画面,他坐在她的后排,常常望着她的马尾辫出神,在她转过身来时,却假装眺望黑板。
多年以后,在那次同学会上,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她,却因为看她坐进一个男人的小轿车而就此止步……
“好了,故事讲完了,该换个话题了。”
“哦,你说。”顾清明机械地回应。
“就说说去年的重逢吧。刚开始时,我没有指望你能爱上我,只是抱着玩玩的打算。后来局面渐渐失控,章诗意多次要求我停止。她越是痛苦,我越是下定决心,不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她顿了顿,带着梦幻似的微笑继续说:“我知道她在穷尽手段,要把你拉回去。比如……要了我的命,让这世上再无姜洁……”
顾清明默然。他当然没有忘记咖啡馆前那起“交通事故”。
“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她是真的爱你。如果换成是我,即使疯狂地爱着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到置别人的性命和自身的安危于不顾。可惜,你永远地失去了她。”
顾清明想,何止是置别人的性命和自身的安危于不顾,她所谓的爱我,是处心积虑让我杀了她,好让我永远活在内疚之中。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姜洁,就让这件事永不见天日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跟你说了吧。”
顾清明看向她。
“你对我说过,吵架后那天晚上你打我电话,我误按了接听键,让你听到一个恶心的男声。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刚巧经过我这边的一对情侣在说话。”
“这么说是……”
“那是个周六晚上,我跟她在深巷咖啡馆见面。那会儿我在上厕所,手机落在桌子上,是她按了接听键,假扮男人说话。”
顾清明相信了,章诗意干得出这事。现在姜洁作专门澄清,是在维护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是一阵沉默。姜洁轻声说:“你妈妈出狱后,我会好好照顾的。如果你岳父准许的话,我也会把悠悠接回来,抚养他成人。这一点请你放心,就当报答你当年的救命之恩。”
顾清明晃了晃身体,本来想说:“我杀死你唯一的儿子,你用不着这样”,不过这话没有说出口。他轻敲额头,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姜洁,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这时姜洁站起身来:“会面时间本来不可能那么长,是钟警官帮忙延长的。现在该到说再见的时候了,或者说,该到说永别的时候了……我曾经的……爱人。”
顾清明猛地抬头,眼前空空如也,仿佛一阵风吹过,吹散了纸张燃烧后的灰烬,灰烬化成粉末,了无痕迹。对往事的回忆呼啸而来,占据整个心灵,以致于当下的情境反倒更像幻梦和假象。
他忽然想起还没有说的是什么话。他是想问问姜洁,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胆小懦弱,你有没有可能在最好的年华爱上我?
……
警察和援助律师先后找过顾清明,问他对杀害四个人的经过有没有细节上的补充。他摇头表示没有。
他早已放弃上诉,一心等待死神降临。这种状态反而使他变得洒脱,一举一动像佛陀一样通透。他从中找到无畏无惧、看破一切的快乐,这是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一天,他在牢房里像佛陀似的盘膝静坐许久后,托人捎话给大钟,说他改变主意了,想见一见母亲。
事后才得知,李春琴虽然消除了杀人罪名,但她涉嫌作伪证,包庇罪犯,还要再坐几年牢。作为罪犯的她,本来没有资格去看望另一个罪犯,是大钟再次帮他疏通了关系。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顾清明走进会面室,看到面前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妈妈、悠悠和顾远村。他先是朝儿子挥了挥手,叮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儿子看到他有点害怕,缩在奶奶怀里一动不动。
接着他对顾远村这段时间照顾悠悠表示感谢。由于跟继父长得很像,他以前很怕见到顾远村,可是现在觉得这个人很亲切,也许是人之将死,把一切都放下了吧。
最后,他转向母亲李春琴,郑重地向她道歉。他注意到妈妈又老了许多,瘦了许多,囚服穿在身上就像是挂在架子上。
他问母亲:“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我杀了远山叔?您却装作不知道。还有夏宝妹……”
母亲没有回答,不停地擦拭眼泪。然而眼泪永远也擦不完。
顾清明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觉得已经无需多问。
如果把母亲换成自己,把自己换成悠悠,他也会跟母亲一样这么做的,不惜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只不过自己坦然接受了母亲的付出,悠悠可能不会。他不像自己,他是个好孩子。
会面很快就结束了。顾清明看着两大一小三个离开的身影,忽然产生一个奇异的想象——眼前的三个身影,不就是多年前的妈妈、继父和自己吗?
故事永远不会缺乏演绎者。杀死过去的自己?别扯淡了,你杀的是几个活生生的人,看似无意或失手。然而……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几天前,顾清明和夏宝妹的尸检报告姗姗来迟。
既然案件已破,凶手已认罪,这份尸检报告就显得可有可无,没有人关注。大钟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却像是被马蜂蜇了似的浑身一抖。
没有看错,上面写着这么几句话:“经检验,夏宝妹的致命伤在脑后,而该致命伤并非坠楼造成,高度怀疑是其坠楼后人为撞击所致。”
大钟清楚,这种结论不会随便下,一定是经过复杂的科学验证才得出的。在一般人的印象里,从十楼坠下必死无疑,但是那个坠落点是柔软的草地,而且布满可作缓冲的灌木丛,坠楼者没有马上死亡不是不可能。
那么在夏宝妹坠楼后,把她推入死亡的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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