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个嫌疑人

户政科的小杨很确认了死者及其家属的身份信息和生平。

死者杨凡,笔名凡客。1991年5月25日生于洛河市,祖籍山东,独生子,未婚。18岁考入西北师大中文系,大学时开始发表作品,主攻小说,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才子。毕业后,在一家影视公司做企业和编剧,两年后辞职,现为自由撰稿人,也是国内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2020年当选为洛河市作协副职,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担任三部电影的编剧,收入相当可观。于2018年购入中和教育世家商品房,8号楼二单元1402室,140平米,三室两厅,半年后入住,一直居住至今。他平时很宅,大部分时间在家读书、写作、观影、上网,每年出去旅游一到两趟,多是自由行。社交圈较为单纯,以文艺界的朋友为主,偶尔出去聚会,也有朋友来家拜访。他性格温和,靠才华吃饭,几乎算是与世无争,并无怨家对头。除了中度烟瘾,适度饮酒外,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每年会去体检,身体一直很健康,并无心脏病史。

父亲杨东,山东人,1964年出生,20岁考入洛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洛河市畜牧局,一直干到副局长退休。为人老实厚道,并未发现与人结怨。

母亲何梅,河南人,1966年出生,19岁考入洛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洛河市农行,一直干到营业部主任退休。为人为善,几乎没有与人红过脸。

杨东与何梅是大学校友,读同一级,在一次学校组织春节联欢会上相识,毕业时确定恋爱关系。结婚后一直住在畜牧局家属楼。生下杨凡后,购卖了凤凰苑小区商品房,12号楼一单位602,110平米,至今仍在此居住。如今两人过着标准的退休干部生活,散步下棋打太极,身体健康,邻里关系和睦。

死者生前一直单独居住,虽有女友,但并未同居。女友名叫张心鱼,本地人,27岁,在市幼儿园当老师,经双方父母搓合相恋,女友非常倾慕他的才华。

此时,洛河市公安局的办案大厅里,两个老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旁边一个模样标致、打扮时髦的年青女子一面抹泪,一面搀扶着他们。他们是死者杨凡的父母和女朋友。父亲杨东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枯槁,纵深的法令纹在鼻翼与颧骨之间犁出两道沟壑,眼角纹像两道洪水冲开的业已干涸的河床,横着划向耳际。浑浊的眼球里老泪纵横,喉口因为啜泣而一鼓一瘪地起伏,泪水沿着法令纹与眼角纹肆意奔流着,濡湿了耳朵和下颏。似乎是一夜未合眼,熬夜熬肿的眼睛再加上持续的悲泣,让肿胀的眼袋雪上加霜,如同两个椭圆形的肉瘤,松垮夸地挂在下眼皮。太阳穴处散布着星星点点稀疏的老年斑,浅褐色的,如同褪色的麻钱,黯淡无光。他嘴唇擅抖着,用白皙而布满皱纹的手背频频擦拭着眼角的浊泪。

他一只手搂在老伴儿,也就是死者杨凡的母亲何梅。何梅刚退休不久,依然梳着银行职员那种在脑后盘得很高的发髻,面容因悲伤过度而变得煞白、憔悴。看得出她是个平时打扮精致的女人,此时妆容尽毁,两眼暗淡无神,像两个幽黑的深坑,空洞洞地望着眼前。她明显受了很大刺激,时而扑在丈夫怀里号啕大哭,时而一声不吭地盯着地板发呆。她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嗓子也已哭哑,呼吸混乱无序,胸腔里发出古怪的声响,有一声没一声的,随时都会断气似的。哭泣时,她似乎用尽了浑身力气,一股悲恸的气流挟带着凄厉的声音,由破碎的心脏直达干瘪的嘴唇,最后消失于无形。她肩膀筛糠一般乱抖着,却只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干号,像一只失去幼崽的绝望的母兽。

杨凡的女朋友张心鱼,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净如凝脂,嘴上涂着淡淡的口红,脸上抹着昂贵的化妆品,但仍遮不住惨白忧伤之色,本来炯炯有神的双眸此刻有些黯淡,一面顾着自己的悲伤,无声啜泣着,频频用手里的纸巾拭泪,一面又极力操心着两位老人的情绪,生怕他们悲伤过度,有所闪失。她原本整齐的刘海有些凌乱地粘在汗涔涔的额头上,染成浅黄色的齐耳短发顺其自然地耷拉着,上身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胸前衣襟被泪渍濡湿了一大片,下面穿着紧身牛仔裤,勒出圆桃形的轮廓分明的臀部,脚蹬一双黄色厚底马丁鞋,短短的船袜隐在鞋帮里,露出雪白纤细的脚踝。她间或抬起头看一眼周围忙碌的警察,发出一两声低低的抽噎声,像是要将心中贮满的悲伤一股脑儿吐出来似的。

面对两位悲伤失态的老人,几个平时粗糙惯了的大男人几乎束手无策,只好请户政科的小杨过来,帮着安慰两位悲恸欲绝的老人。小杨是个体贴入微、性格温柔、心细如尘的女人,她极有耐心地给两位老人倒了杯热水,放在他们身旁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又一张接一张地将纸巾递到他们手心里,让他们随时擦干泪水。她像他们体贴的感同身受的女儿一样照顾着两位老人,不断拿手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肩膀和手背,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他们的痛苦似的。他们一会儿绝望地号啕,念叨着儿子的名字,一会儿恶狠狠地咒骂那个藏在暗处尚未落网的凶手,好像要将他千刀万剐一样。办案大厅里还有七八个民警正心无旁骛地忙着手头的工作,似乎对两位老人的哭泣早已司空见惯,旁边是刚抓来的一男一女,因为诈骗被抓,正在登记身份信息。

小杨一面安抚死者的家属,一面从他们口中了解儿子的情况,是档案上没有的各种生活细节,并如实记录下来。这是刘队临时给她安排的任务,其实这案子并不归小杨管,她完全没必要参与进来,所以刘队给他的这个任务带着很大程度的义务帮忙的性质。

“您儿子平时有没有接触社会闲杂人员,或是有利益冲突的人?”

“他哪有那功夫啊,平时都躲在家里看书,看电影,写小说,每天傍晚会出门沿着滨河路散散步,用他的话说就是寻找灵感。他跟发小韩飞关系最好,常约在一起在家聊天,或是一起打打游戏,有时候也会约几个朋友,去酒吧喝酒,但从来不喝醉。他不爱唱歌,嫌吵,一年顶多去一两次ktv。他平时交往的朋友除了几个同学,其他都是搞文学的,都是有正经工作单位的。”杨凡父亲忍住了啜泣,吸着鼻涕,一噎一噎地说。

“我家杨凡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就是有时候太意气用事了。成为作家出了名之后,可能有点人们常说的年少轻狂吧,毕竟太年轻,又顶着个著名作家的头衔,难免会心高气傲一点,做人做事不够圆滑也是有的,但他从来没做过得罪人的事呀,哪来的深恨大仇,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啊!”杨凡母亲眼角挂着泪水,带着极大的冤屈,接着话茬说。

“杨凡的朋友圈很单纯,他的朋友我基本都认识,都是很有文化素养、爱好文艺的一帮人,而且都与杨凡交好,根本不可能害他。当然,也有羡慕甚至嫉妒他的文学界的朋友,但那也都是人之常情嘛,搞写作的谁不想一夜成名呢,但他们更多的是钦佩他的才华。他平时特别宅,我都替他闷得慌,好几次催他陪我出去玩玩,可他就是喜欢过这种书斋生活,我根本拗不过他。用他的话说,他要成为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样伟大深刻的作家。唉,没想到……”杨凡的女友张心鱼补充着说,还没说完,就再次哽咽起来。

小杨尽量保持缄默,生怕勾起他们更大的悲伤来,也生怕漏掉一条有用的线索,只得安静地一五一十记录下他们所说的话。再者,杨凡出事的消息已被消息灵通的读者捅到了网上,闲来无事的网民们都极尽摇唇鼓舌之能事进行评说,五花八门的评论、标题党夺人眼球的古怪标题、对案子的各种臆测……等等,一时间众说纷纭,流言满天飞。所以,小杨劝他们这些天尽量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跑,别去人多口杂的地方,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

从办案大厅出去,穿过一条刷着粉墙、挂满宣传标语的走廊,拐角便是审讯室。

此时,审讯室里气氛凝重。刘诺和贾平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前。刘诺手里捏着一只普通的印着饭店名和联系电话的塑料打火机,用指尖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无声摆弄着。这是他多年问讯犯人时养成的习惯,频繁地无意识地摩弄打火机可以帮助他快速思考,让他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如此日复一日,他的头脑像一架训练有素、结构缜密的机器,嫌疑人只需往他面前一坐,他便开始猜度和试探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又可能企图隐瞒什么,哪怕对方面部表情一点细微而迅速的变化,语话中的一点自相矛盾,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他能敏锐地识破对方的谎话,有时候只消一句话便能让对方吓得脸色大变,惊慌失措,直戳对方的心窝。

惨白的灯光照在刘诺表情冷峻僵硬的脸上。如果只从表面看,他与大家在影视剧里看到的警察形象似乎一般无二:干练的寸头,粗脖子,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眉头紧蹙,看人时眼神总是充满狐疑,目光深邃,说话音调抑扬顿错,言谈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声音凝重浑厚,四肢壮硕,不怒自威,缺少幽默感。相熟的朋友故旧给他起了个浑名:刘捕头。下属们私下里也这么叫他,但当面不敢叫,只称呼刘队。

贾平坐在旁边的电脑前,详细记录着讯问口供。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相貌清秀、带着一只茶色眼镜、一身轻奢潮牌的青年男子,此人便是报案人韩飞。

“你跟死者杨凡是怎么认识的?”刘诺问。

“从小就认识,一起玩到大的朋友。”韩飞从容不迫地回答。

“从我们调取的小区监控看,案发的前两天,你来过杨凡家,而且在他家过了一夜,第二早上才离开的。案发的当天,你又来过。对吗?”刘诺问。

“没错。那晚我们彻夜聊天,凌晨三点才休息,我一看这么晚了,转眼就天亮了,也就懒得回家,便住下了。”韩飞说。

“案发当天你是怎么进到他家的,你有他家钥匙?”刘诺问。

“早上本来约他一起去吃豆腐脑,电话一直打不通,就直接去找他,谁知到了他家,发现门开着,敲门也无人应,就推开门走进去了,却发现他已经……”韩飞说着,不由得红了眼眶。

“案发当天他家的门开着?”刘诺再次确认,用疑惑的目光和贾平对视了一眼。

“对,从外头虚掩着。”韩飞说,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似乎流露了真情。经验丰富的刘队却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发觉的狡黠。

讯问完韩飞,刘诺便和贾平再次来到杨凡家。他敲响了杨凡家对门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

“大妈,我们是公安局的,找您来了解点情况。”两人隔着门框跟邻居大妈聊了起来。

“你们是为对门作家的事来的吧?”大妈早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对。我们找您来核实点情况。案发当天,或者头天晚上,您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异常情况?比如说行迹可疑的人。”刘诺循循善诱地说。

“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案发当天早上,我刚要出门买菜,就听到电梯里进来一人,我毕竟是个老人家,孩子不在身边,一向小心惯了的,听见动静,就透过猫眼往外看,只见一个小伙,拿着钥匙正在开对面的门,那背影我敢肯定不是作家本人。”大妈神神秘秘地说。

“那人有什么特征吗,比如外表,穿的衣服。”刘诺问。

“就感觉打扮挺时髦的,精瘦精瘦的男人。因为是背对着我嘛,不知道长啥样。”大妈说。

刘队和贾平一听,立马反应过来。“好嘞,打扰您啊!”刘诺说完,两人立马往警局赶,再次传唤韩飞进行讯问。

“你小子挺会演啊,再问你一次,你是怎么发现杨凡出事的?”刘诺问,手里依旧摆弄着一只电火机。贾平在电脑上快速记录着口供。

“上次不是说了吗,去找他,门开着,进去就发现了啊。”韩飞装作轻描淡写道。

“少胡扯!你明明有他家的钥匙。说吧,你手里那把钥匙是谁给你的,难道是你偷的,为了方便你做案?”刘诺一针见血地激他道。

“我偷他家钥匙干什么,我害他干什么,他是我几十年的好兄弟。”韩飞辩解道,一脸委屈无辜的样子。

“你说案发当天,杨凡家的门是虚掩的,可有人明明看到你大清早就拿着钥匙开他家的门。还撒谎!”刘诺拍着桌子吼道。

韩飞被刘诺突如其来的证词和拍案怒火吓了一跳,浑身明显哆嗦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然,这也是刘诺审讯时,惯用的方法,通过连续逼问,附带逐渐猛烈的情绪和最后突然的暴怒,出其不意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但这一招只对刚进来的初犯者管用,像那种滚刀肉一样的惯犯一眼就识破了,反而闹了笑话。刘诺的这招此时显然起了作用。

“无话可说了?”刘诺步步紧逼道。

韩飞依旧沉默着。这时,小波走了进来,俯身在刘队旁边耳语了几句,刘诺意会地点点头。

“好好想清楚,趁早老实交代。”刘诺说完,便带着小波和贾平走了出去,只留下韩飞一个人在审讯室。

刘诺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大家似乎都在翘首以待着什么。刘诺环视会议室一周,略顿了顿,将这几天收集到的资料在脑中快速温习了一遍,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死者杨凡是我市杰出青年作家,作品在全国发行量超过百万。杨凡死亡的消息不知被谁捅到了网上,成千上万的读者在网上疯狂声讨凶手,很快上了热搜,无数自媒体博主和网络大咖也趁机蹭热度妄议案情,真可谓舆情汹涌,案子像滚雪球一样影响越来越大,上面非常重视,要求我们三个月内必须破案,揪出凶手,平息舆情。”连他都没想到死者杨凡竟然名气这么大,会在网上掀起这么大的舆论风波。

会议室里坐满了参与这起案件的警察,个个神色凝重,眼神中却带些茫然。茫然无绪,是一起离奇的刑事案件开始侦破时大家普遍会出现的无头苍蝇般的表情。刘诺说完,便命人摆出收集到的材料,开始分析案情。

前方是一个60英寸的液晶屏,一遍一遍放着杨凡生前所住小区最近一周的监控。刘诺让手下对监控中出现的人逐一进行了排查,一周之内进出杨凡家单元楼的,除了五个外卖员,十五个其他住户的亲戚和朋友,只有一个人与死者有密切接触,那就是报案人韩飞,但韩飞实在没必要绕这么大弯子去杀杨凡,而且还第一个去报案。而死者的手机里并没有叫外卖的记录,从电梯监控上看也没有外卖员来过杨凡家,所以外卖员可以排除在外。

前面的移动白板上,贴满了杨凡家的照片,简约清爽的北欧风的家具,满满当当的书籍和碟片,还有书架上摆的各种妙趣横生的文创和手办,完全一副岁月静好、书香四溢的样子,没有任何犯罪痕迹可言。只有杨凡死时的狰狞面孔让大家突然心里一凛:哦,这是一起室内谋杀案的现场。

家属签完解剖同意书后,法医马上对杨凡的尸体进行解剖。刘诺猜得没错,果然是中毒。

“在杨凡桌上一款叫‘大梦’的空的碳酸饮料瓶子里,应该就是毒源。他家冰箱里还存着七八瓶大梦,我们一一打开检测了,并未发现有毒。这说明,只有杨凡当晚喝下的那瓶,是被人投了毒的。死者耳廓耳垂部位逐渐显露出的尸斑呈樱红色,再加上面部以及嘴唇呈现紫绀的颜色,也都符合中毒的特征。”小波补充道。

“综上所述,这显然是一起手段极为高超、手法极为隐秘的密室谋杀案。”刘诺用老谋深算的口吻总结道。

“刘队,我觉得目前最大的突破口是这瓶有毒的饮料,只要搞清楚它从哪里来,就知道是谁做了手脚,案情说不定就水落石出了。”小波说。

“聪明。要知道,只要是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不可能没有一个朋友,也不可能没有一个敌人,哪怕这个敌人是潜在的,甚至连死者本人都没意识到。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是从韩飞口中问出他想故意隐瞒的事情,这个由我负责审问。二是紧紧抓住毒饮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下毒的人,这事由小波负责。三是进一步摸排杨凡近期有没有意或无意得罪谁,尤其是有没有得罪那些在社会上有势力有背景的人。这事由大壮负责。”刘诺一番紧锣密鼓的部署后,颇为提振士气地问,“大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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