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壮这边自然也没有闲着。自从领了刘诺分配的任务后,他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好多天,结果却不温不火,没有任何重要收获。他走访了杨凡在市里的几个平素相契的同学,又见了几个交往较密的文友。他们除了对杨凡的文学造诣深为折服,说了一大堆钦佩、崇拜之类的恭维话和深表遗憾、颇为痛惜之类的追悼话之外,并无他话。只有一个和杨凡曾经因为文学观点迥异而起过争执的老作家,似乎还沾了那么一点嫌疑,闯入了余大壮的重点调查名单。
这人叫王喜文,法院退休,副处级别,衣食优渥,除了嗜好文学外,别无所长。他勤勤恳恳,吭哧吭哧,皓首群经,爬了大半辈子格子,四部长篇,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诗集,全靠自费出版,没有在文界激起半点涟漪。靠了大半辈子积攒的人情关系获了几个地方性小奖,全是三等奖、优秀奖之类的“安慰奖”,只要报了就大概率能评上的那种。他说话耿直,爱较真,不懂变通,不仅表现在为人处世上,更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他总是认准一条定理,认准一个主义和流派,便将它捧了上天,铆足了劲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直至把南墙撞破,把自己脑袋撞晕。
他看到身边无数的后起之秀凭借一部处女作,或是寥寥几部作品就斩获省级、国家级重磅文学奖,或是当上新一届的作协领导,再看看自己窝窝囊囊大半生,算算也六十出头了,作品平庸无创意,文字也没灵气,被人批为陈词滥调,始终难以走红,在作协圈子里也毫无建树,连个市级的作协副秘书长也没混上,不免整日自怨自艾,一肚子牢骚,怪这个刊物编辑不识货,只发人情稿;怪那个文学奖评委不开眼,只给名家和作协领导评奖,鄙薄基层作家。他整天郁闷不已,自以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将自己比作那易老的冯唐、难封的李广,经常与几个相熟的文友喝闷酒,边喝边抱怨文运多舛,伯乐难逢,说着各种胡话。时间一长,文友们也就见怪不怪,任他随便抱怨去了,活像个网上调侃的脱了长衫的现代版的孔乙己。
他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见证了八十年代的文学奇迹。他极为推崇以狄更斯、托尔斯泰为代表的现实主义,认为那才是文学的正道。他认为路遥、赵树理、贾平凹、毕飞宇、张贤亮、王安忆、杨志军、陈彦、张平这些现实主义作家才能代表中国文学的最高成就。杨凡却恰好相反,他认为现代主义才是中国文学甚至是世界文学的未来,他极为推崇卡夫卡和福克纳,认为莫言、残雪、阎连科、余华、格非这些先锋派作家才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对之前的现实主义作家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些老掉牙的写法,一本黄历看到老,并不能反映人性和时代的真实。
王喜文和杨凡在一次市作协组织的文学研讨会上,对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问题开始了针锋相对的交火。王喜文凭借自己资历高、年龄大、人脉厚的优势,拿出一副睥睨整个文坛的气势,大谈特谈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地位和价值,声音高亢,动作浮夸,霸气十足,并将现代主义贬作投机取巧、花拳绣腿,是对现实主义的一种拙劣戏仿,是对传统的文学母体的一种伤害,纯属旁门左道,就像杂交的猫狗一样,玷污了文学千百年来的正统。
杨凡一听,顿时像蒙受了奇耻大辱一般,马上坐不住了。他毕竟年少气盛,多少有些轻狂,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凭借少年出名,作品风行于全国,受年轻读者追捧的优越感,便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形象,言辞颇为犀利地回怼起来,将现实主义文学比喻为死而不僵的老古董,照搬现实毫无深度的流水账。两人于不经意间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长矛对朴刀,在会场织起一片枪林弹雨,火药味十足。在场的作家们都选择名哲保身,附和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袖起手来作壁上观,看他二人吹胡子瞪眼,争得面红耳赤。王喜文气得面色铁青,唾沫横飞,拍案而起,最后悻悻然不欢而散。
这次争执很快传遍了洛河文学圈,有人说王喜文太古板,不随时代潮流,都老作家了还跟晚辈争个高低。有人说杨凡太不懂得尊重前辈,出了点小名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太不可一世了。也有一部分人选择站队,他们自发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王喜文的现实主义,一派支持杨凡的现代主义,但只是略微表露了自己的观点,并未激化任何矛盾。总之,他们一夜之间成了文艺界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大多数人只是拿他们当笑话看。大家都明白,文学之事,何必当真呢?从五四到现在,又有几个青史留名的?在以前特定的时代环境下,大多数作家的作品都沦为了毫无文学价值的政治宣传品。白先勇在许知远的人物访谈节目《十三邀》中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总之,二十一世纪的文学,过来过去,还不是鲁郭茅巴老曹那几个,其他人只不过如流星划过夜空,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是文学观点之争罢了,我是惜才之人,杨凡的书出一本,我看一本,不得不说他很有天分。对于他的死,我深感痛惜,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洛河文学界,乃至全国文坛都失去了一颗耀眼的新星。”在王喜文家的客厅,面对大壮等人的询问,王喜文面色慽然地说。从他的表情语态来看,他是真心为杨凡的死感到惋惜。
“毕竟,洛河市多少年都没出过像杨凡那样有才华的作家了,他还那么年青,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洛河作协第一把交椅肯定非他莫属。”王喜文喟叹道。
“自从你们上次争论之后,再没见过面吗?”大壮问。
“后来见过一次,是在一个市作协会员的新书研讨会上。我们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擦肩而过,并未多说什么。文学这行,你知道的,理念不同,多说无益,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吧。”王喜文坦言道。
大壮与王喜文的对话都被另一个民警详细记录在笔录簿上。
从王喜文家里出来后,余大壮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想着刚才王喜文的那番话,突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他抽出一根黑兰州点上。
“好一个文学观点之争,真瞎扯淡!搞文学?全是吃饱了撑的!”他喟叹了一声,随即猛吸一口烟,很过瘾似的吐出来,朦胧了眼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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