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穷人的命

大壮开着车,车上坐着刘诺和贾平。按照导航,一路提示,往漳县宁远乡杨家沟村走,这是毛强娃家的住址。路途比较沉闷,令人有些昏昏欲睡。三人的烟瘾几乎同时犯了,全都叼上了黑兰州。三扇车窗不约而同摇下寸许宽的缝隙,让车里的烟疾迅走掉。

两个小时后,进入漳县地界后,早有县公安局的人在高速公路出口等着了。一个副局长带着两个年轻警察。副局长姓蒋,两个手下,一个叫小张,一个叫小王。握手寒暄过后,蒋局的车在前面带路,刘诺他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大壮关了导航。两辆车保持着几乎固定的距离,匆匆穿过嘈嚷的县城,朝乡下驶去。

云淡风轻,睛空万里,两辆警车在蜿蜒的乡间公路上迤逦而行。水泥硬化的路面平坦如砥,阳光下如银白色的飘带,依山势盘绕而上,顺坡而下。路两旁的坡地早已退耕林,封山禁牧,弥望的是成片成片的人工林,一阶一阶如同梯田的坡地上,栽满了两人高的樟子松和侧柏,尚未形成遮天蔽日的气候,稀稀疏疏,苍翠欲滴,却成了鸟雀们的天堂,各种鸟在里面作窠繁衍。树下荒草丛生,成了野兔、鼠类和野鸡的乐园。灰苕、冰草、骆驼草、芨芨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簇簇丛丛,葱茏茂密,长得分外欢实,遮蔽住了黄褐色的土壤,也吸走了土壤大半的养分。山风浩荡,吹抚着空寂的荒野。体态优美的红嘴蓝尾鹊嘁嘁喳喳鸣叫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划出短促的抛物线。三五成群的黄鹂趴在树梢上,朴棱棱搧动着翅膀,飞上飞下,嘻戏打闹成一团,发出“铜铃铃、铜铃铃”的清越的鸣唱。不时有野鸡连跑带飞地从路面遽然穿过,慌里慌张,逃命似的,昂着脑袋,翘着红艳艳的蓬松尾羽,经幡似的,吓人一跳。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驶进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村口老远就站着一个人,伸着脖子向大路的方向张望。蒋局他们的汽车在那人旁边停下。

只见他摇下车窗,朝那个招呼一声,那人便哧溜上了车后座。两辆车掠过一排排灰蒙蒙的平房,带起一团蓬松的尘土,在几户农庄旁边的碾麦场里停下。

人都下了车。蒋局带着半路上车的那人来到刘诺面前,介绍说:“这是杨家沟村的村主任朱福贵,让他给咱们带路。”

朱主任满脸堆笑,上前与刘诺他们一一握手。

“前面那户就是毛强娃家。”朱主任指着碾麦场旁边的第二排房子说,“他家别的没啥,日子全然能过,三个孩子,前两胎是女娃,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娃,却害了那病,唉,是个大拖累。”

“啥病?”

“白血病。娃才六岁。苦了孩子,也苦了大人。”

听到白血病三个字,众人顿时脸色愀然,心里一震。刘诺望着空中,不动声色地叹息了一声,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

“走,进去看看。”

众人由朱主任领着,转眼来到毛强娃家门前。他家门上刻着三个黑漆斑驳的大字:耕读第。贴在木门上的门神,已破碎成巴掌大的纸片。门脚墙基上贴的彩色瓷砖破了好几块,露出里面难看的水泥。一辆破旧的快要散架的三马子停在大门侧面。

朱主任敲响了门上的铁钌铞,哐啷啷一阵乱响,里面半天没人应,手一推,门开了。他们直接走了进去。

朱主任一面带着大家往堂屋里走,一面嘴里喊道:“掌柜的在不?”

这时从西屋颤颤巍巍走出一个老太婆,面黄肌瘦,精神萎靡,一身灰白的旧衣服,警觉地望着院子里七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老妪身后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抹着两团高原红,拖着青凌凌的鼻涕,袖口因为经常擦鼻涕而变得黢黑光亮。她们怯怯地望着站在院中的一群陌生人。老妪像母校鸡似的护着身后的孩子,抖抖索索地问:“你们是干啥的?找谁?”

“他们是县上和市里公安局的领导,来你家了解一些情况。”朱主任介绍说,主动扮演起了中间人的角色。

那老妪一听是公安局的,顿时一脸惊诧,明显吓了一激灵。

“我家没犯事啊!我们都是守法的人。”她哆嗦着嘴唇说道,脸色更加憔悴了,随即将众人请进堂屋,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手忙脚乱。

“是不是我家强娃犯啥事了?”老妪战战兢兢地问,脸上布满不安的神色。

“没啥事,我们来,就是想了解了解情况。他平时都有哪些朋友,你知道吗?”刘诺客气地说。

“他们年青人的事,老实说我不太了解。他媳妇可能知道得多,她在西屋看孩子,我去叫她。平娃,平娃。”她一面跨出门槛往院子走,一面喊儿媳妇。

“不用叫了,我们也去西屋吧。”众人跟着老妪,轻手轻脚来到了西屋。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病恹恹的男孩子。剃了光头,面无血色,半醒半睡着,惊恐地望着站了一地的大人。枕边放着一个皱巴巴的半旧不新的兔子毛绒玩具。床头柜上放着厚厚一摞病历,一堆全是英文字母的药瓶,吃剩了半碗的鸡蛋汤。

“小朋友,感觉好点了吗?”刘诺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俯下身,握着孩子软弱无力的小手,语气温柔地说。

只见那孩子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很难受,病情并没有减轻。

“你们是警察叔叔吗?”那孩子好奇地问,声音轻得如同游丝。显然,他听到了刚才院子里的谈话。

“对,我们都是你爸爸的朋友,你爸爸忙得顾不上来,就让我们来看望你。”刘诺摸了摸他稚嫩的脸蛋。

“娃娃还瓜着呢,看着好心疼呢!”朱主任逗着说。

他母亲脸上露出疲惫而悲伤的微笑。这个叫平娃的女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农村妇女,矮个子,脸庞黑瘦,嘴唇干瘪,颧骨很高,头发有些凌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底白花衬衣,看人时目光里全是忧虑和焦灼,生活的艰辛让他过早地显出老相来。

老妪朝儿媳妇使个眼色,平娃便领着众人出去了,她留下来继续看护孩子。众人又来到堂屋。

“发现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治疗?”

“前几天刚从省城医院回来。治疗效果很一般,我们打算过几天带孩子去上海,听说那里的大夫是全国最好的。”

“那可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平娃咬紧嘴唇,点了一下头,随即陷入了沉默,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不敢与众人对视。

“你知道毛强娃都有哪些朋友吗?”

“都是一些跟他一起干活的工友。”

“除此之外呢?”

“再好像没有了。”

她眼神犹疑着,用手神经质地掐捏着衣角,沉默片刻后,突然下了决心似的,丢下众人径直走了出去,一分钟后又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你们是为这笔钱来的吧?我知道早晚会出事。毛强娃说这是从一个当老板的朋友那儿借的,我一直不信。就他那样的穷光蛋,哪个当老板的会跟他做朋友?他一张口,人家就借他三十万,那该是多么有钱的老板。可这是孩子的救命钱,不管是他从哪儿弄来的,该花还得花。”平娃将银行卡放在刘诺面前的桌子上。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吗?

“他前几天打电话来,说要跟着这个老板朋友去云南做生意,可能一年半载回不了家,让我和婆婆带孩子去上海治病。我还抱怨了他一顿,骂他不管孩子,结果他说错过这个挣钱机会,以后就再也没钱给孩子治病了。我一直觉得这钱来路不明,他不会是签了卖身契,跟着别人去缅北搞电信诈骗了吧?这是他的卖身钱吗?”平娃说着,惊恐地哭了起来,自己将自己吓得脸色苍白。

“他人还在洛河市里头,好好的。最近市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我们正全力调查,没想到他主动跑来自首,还说了一堆明显是胡编乱造的犯罪理由。据我们初步推断,很有可能,有人花钱让他来当替罪羊。你手里的这笔钱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是一时糊涂,被人利用了。你带孩子先去上海治病吧,他的事情交给我们,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不会让好人受冤,更不会让坏人得逞。”刘诺冷静地说。

“他怎么那么糊涂啊,胆咋这么大啊,瞒着我干这样不要命的事,他平时胆子没这么大啊,连骂个人都不敢。他肯定是被人教唆的,被人利用了。”平娃情绪激动地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放心吧,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还他清白。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走这一步,也是被逼无奈,想早点治好孩子的病。钱你拿着,我们只需要这个卡号。这件事最好暂时别让老人和孩子知道。”刘诺说着,掏出手机拍下银行卡号。

“我知道,谢谢你们告诉我他的事,不然我还一直蒙在鼓里,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平娃止住了哭泣,很理智地说,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真是有钱能使磨推鬼!连穷人的命都可以买走。”走出毛强娃家大门时,刘诺将五百块钱悄悄塞到毛强娃的一个女儿手里,脑海里蓦地想起前些天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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