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冷清的客厅里,一台核桃木的香案上,靠墙斜立着白杨的黑白遗照,装在一个褐色木框里。面容清秀,目如点漆,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英气勃发。案上摆着一只古色古香的铜香炉,炉前是三碟供品。一碟时鲜柑橘,一碟巴旦木干果,一碟什锦点心。
白杨父亲白恒成用手巾仔细擦拭了一番儿子的遗照,接着点上一根香,双手捉定,款款插进香炉里。“孩子,今个儿爸爸妈妈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去给你讨个公道,不能让你白白冤死了。”说着,白恒成早已红了眼眶,鱼尾纹一直从眼角横贯到太阳穴。
站在一旁的白杨母亲马燕早已泣不成声,用手依恋地摩挲着儿子的照片,想要感知他脸庞的温度。六年过去了,她的眼泪快流干了,她的嗓子快哭哑了,她的精神脆弱得经不起一根稻草的压力。此时,她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头不连贯地抽动着,像是憋着一股极不稳定的强大气流,又像是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活火山。
两位老人噬心啮肺的悲伤,随着氤氲缭绕的香烟,飘满了整座屋子。这是祥云小区一栋普通的住宅楼,对于两位老人而言,却极不普通,因为这里是儿子白杨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刻满了关于儿子的记忆。小区的每个阶梯,每个写满涂鸦的墙角,每一棵花草树木,每一只虫与鸟,每一个隐秘而充满趣味的角落,都残留着儿子的印迹。儿子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捉的第一只蟋蟀,第一只蝴蝶,第一只拉拉蛄,放的第一个风筝,第一次玩跳房子,交的第一个朋友,都在这个小区里面……
两人祭奠完儿子,穿戴好衣物,拿着一个普通的有些磨损的人造革手提包,里面是他们这几年收集整理的关于儿子白杨案件的所有资料,包括一些惨不忍睹的照片,还有每年的体检报告。
老两口行色匆匆地出了门,神色悲伤而又坚毅,脚步比以往矫健了许多,精神头也好多了。因为,此时,他们心里燃烧着一个火球般的希望——他们也看到这几天的洛河新闻。
他们刚出小区大门,电话就响了。白恒成接了。
“你们出门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头苍老虚弱的声音。
“刚出门,你呢,到哪汇合?”白恒成问。
“出了。就到洛河宾馆门口。”对方说。
“好。”白恒成说。
原来,电话那头是苏晓枫的父亲苏鹏。苏晓枫是白杨的女友,六年前,两人一起失踪,第二年两人尸骨一起被发现,在凤凰山下废弃的砖窑里。又被判为白杨间歇性精神病发作,草草结案。苏晓枫的父母跟白杨父母一样,决不相信这个判定结果。他女儿怎么会跟一个精神病谈对象呢,而且一谈就是三年。白杨他见过好几次,还来过他家里,外表俊朗谈吐风趣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可能是精神病?女儿失踪后,他一夜白头。苏晓枫的母亲董晓宛,因为经受不住女儿遇害的打击,却真成了精神病。每年都会送去精神病院住几个月,病情转好后又接回家里。好在医保可以报销几乎所有费用。可一到家,一见到女儿的照片,或是用过的物品,比如工艺品、磁带、玩具和书籍,便又开始谵语连连,对着空气和幻想中女儿有说有笑,相当瘆人。经过一番折腾,只好又送去精神病院,继续治疗。长此以往,苏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几欲自尽,女儿没了,连唯一的老伴也疯掉了,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和活头。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彻底放弃给女儿报仇的念头。他私下与白杨的父母取得联系,三人不时在一起研究案情,相互抚慰,寻找伸冤的机会。这几天,苏鹏也看到洛河新闻了。所以,心情比以往振奋多了。
白恒成和妻子马燕走出小区大门不远,在一个拐角,就被两人陌生男子挡住了去路。他们一身流里流气的打扮,手插在裤兜里,叼根烟,头发染成了黄毛,其中一个还钉了耳钉。
“你们老两口干啥去呀?”他俩二话不说,就蛮横地上前问道。
老两口略一愣,只瞟了一眼,啥都没说,就想绕开这两人,没想到被他们拽住了胳膊。他们的手劲挺大,像钳子一样牢牢箍住两位老人的胳膊。老两口神情紧张地望着他们,生怕挨揍。这六年来,他们没少遇到这种事,其实已经司空见惯了。去警察局的路上,有人会挡拦他们;去法院检查院的路上,还是会莫名冒出两个陌生男子,威胁他们不让去。没想到,今天还会碰到这种事。老两口知道,有人——或许就是传言说的那伙人——不想让他们为儿子翻案。
“没事别瞎跑,听到没?不然小心摔断了腿,摔断腿可就要受罪了。”那个戴耳钉的男人话中带刺地说道。
老两口明白他说的摔断腿是什么意思。他们想弄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的腿,简直如切瓜剁菜,易如反掌。
“手里拿的是什么?”另一个男子问,目光很尖利地望着白恒成手里拎的手提包。
“没什么,我们只是上街买点菜。”白恒成充满愤懑却又唯唯诺诺说,手里死死抓住手提包,生怕他们抢走他手里关于儿子案件的证据资料。他此时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他们来抢,他就和他们拼命。
“买菜?你家门口不就有一个菜铺子吗?干嘛舍近求远?”那个男人高高扬起脑袋说。
“我们要买的菜,家门口没有。”白恒成说,倒也是实话。
“怎么,想买山珍海味,海参鲍鱼啊?”那男人不依不饶道。
“你们是谁,想干嘛?”白恒成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他们怎么可能告诉他他们是谁。想干嘛?还用问吗,显然是阻拦他们去洛河宾馆啊!洛河宾馆是什么地方?是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入驻并接受报举线索的地方。显而易见,不止是白恒成他们看了洛河新闻,眼前这俩人,还有站在这俩人后面的人,也看到了这几天的洛河新闻。
“不想干嘛,就是想好好保护二老,免二老干傻事。”戴耳钉的男人眼露凶手地说,像一只饥渴难耐的荒原狼。
白恒成两口子被“劝退”回家后,立马打电话给苏晓枫的父亲苏鹏。苏鹏的遭遇也跟他们相似,一出小区大门就被拦截。这跟他猜想的八九不离十。白恒成沮丧地瘫倒在沙发上,一种从地底发出的绝望感蓦地侵入他的身体,一直贯穿他的天灵盖。
白恒成不知道电话那头,苏晓枫的父亲苏鹏坐在客厅里,一面接他的电话,一面正望着疯疯癫癫的老伴正衣衫不整、满嘴涎水地蹲在他面前,大咧咧地拉屎,一张皱纹密布的脸憋得绯红,脸上挤出疯子才有的那种空洞、凄厉、惨白的笑。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