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凤凰山,白云叆叇,山峦之上,碧空恬净如洗。群山连绵起伏,如波涛汹涌,铺向天边,披着苍翠欲滴的碧绿色大氅,与蔚蓝辽远的天空相接。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八角凉亭翼然立于山腰或山巅。一座新建的佛塔一动不动兀立在山巅平顺的轮廓上,阳光下熠熠生辉,矛一样刺向蓝天,又时刻俯视着山下喧嚷嘈杂的尘世,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性。三三两两的游人和情侣在亭间依偎在一起,边呢喃私语,边举目眺望。还有人踽踽独行于陡峭的山间羊肠小径上,慢吞吞挪着沉重的小碎步,沉重的日头照着他佝偻的腰身,像岁月一样迟缓而执着地向山巅爬去,让人想起北宋绘画大师范宽笔下的《溪山行旅图》,只可惜这毕竟是荒旷的西北,天然地缺少了一股从山涧顺流而下的溪流、嶙峋的怪石和参天的巨木,于是这山便少了很多灵韵。山雀、斑鸠和鹞子在低矮稀疏的树梢间嘤嘤而鸣,鬼祟地忽起忽落。身材臃肿的黄鼠立在荒草丛生的干枯的土埂上,两只短小的前爪耷拉在胸前,扯着嗓子,露出两颗黄澄澄的大门牙,朝山下呦呦吼叫,像在卖弄高音,又像在呼朋唤友,又像在高声宣告着自己的领地,不容他人侵犯。叫声响彻整个山谷,却轻易寻不见那隐蔽的声调高亢的歌手。
刘诺将车停在山下宽阔处,和小波、大壮一起步行到山脚一个荒僻的所在。那里地面上散布着零碎的砖瓦,周围取过土的土崖裸露在外,高约数丈,还没有被荒草和青苔完全覆盖,露出难看的猩红色土壤,挖掘机巨大的铁爪留下的道道抓痕还历历在目,雨水冲刷的沟渠如毛细血管一样密密麻麻地刻在上面,像是剜光了皮肉,露在外面的模样狼犺的动物内脏。倚着高如墙壁的土埂,箍着三间曾用来烧砖的窑洞,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如今全都布满裂缝,一间倒塌,两间浑身窟窿裂缝,摇摇欲坠。窑洞内外的地面上墙壁上全是兔、鼠、鸟刨出的指爪印和干硬的粪便,密集的爪印和粪便污迹代表着鼠道、兔道和鸟道。牵牛花倔强地将纤细的缀满紫蓝色小花的藤蔓高高伸向窑洞顶。曾经无数工人推着板车碾过的地面上长满了生机蓬勃的灰苕、骆驼蓬、藜荆和冰草。蜘蛛将大大小小的网结满了窑洞与土埂连接的墙角,窑洞里面的洞顶上更如同盘丝洞一般,蛛网结得层层叠叠。
刘诺带着小波和大壮,拨开层层荒草,一点点往里走,一直走到当年发现白杨和苏晓枫尸体的那座废弃的砖窑前。可能是心理作用,尽管是大白天,但当他们站在那座砖窑的门洞前时,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阴风扑面而来,令人寒毛直竖。门洞前散落着数十块当初用来堵门的碎砖块,好像每一块上都沾染着某种不祥气息。三人不由得全都心里一凛,猫着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小心翼翼走了进去。窑洞内一片昏暝,视力顿时出现了暗适应,犹如失明一般,被漆黑团团包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裂开的罅隙和老鼠打穿的小洞里射出的阳光,搅碎了沉积在洞内的黑暗。三人站定在沉闷的黑暗中,如同栽进黑色的无底的泥沼中,随时会将整个身子陷进去,被黑暗彻底吞没。黑暗天生带着某种恐惧,如同一个人独有的体味。刘诺打开便携式手电筒,一股强烈的光柱穿透黑暗,照在地下和墙角。洞内与世隔绝,如同闯入真空般的极静之地,耳中只有朦胧的嗡嗡声,就像失去信号的电视的杂音。正当身体渐渐适应这窑洞内的黑暗与岑寂时,一只受惊的布谷鸟忽然扑楞楞地搧动翅膀,发出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在窑洞逼仄的密闭空间里产生了天崩地裂、惊心动魄的震撼效果,伴随着灰尘弥漫飞舞,从窑洞顶上一个破洞里飞了出去,将三人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浑身触电似的一哆嗦。此时,极细微的响动都会刺激他们紧绷的敏感的神经。
窑洞地面上堆积着寸许的浮尘,上面依稀还能看到五六年前的脚印,应是当时勘察现场的刑侦人员留下来的,已被不断掉落的尘埃湮没了一大半,只剩浅浅的模糊的鞋印子。
刘诺的目光跟随着手电筒的灯光在地面上逡巡,如篦子一般细密地搜寻着蛛丝马迹。他心里清楚,经过当年对现场兴师动众的勘察,这里早已没有了原来的痕迹,能找到新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从窑洞进进出出数次,踩着荒草用脚步丈量着距离,凭借周围的地形,在脑海中人影杂沓地演绎着凶手作案的过程。在哪里拦截了被害人,在哪里实施了暴行,受害者如何挣扎惨叫,又怎样将尸体像搬运物件一样拖进窑洞,扔在地上,又怎样捡来砖块、土石,将窑洞门堵严实,然后在夜色中悄然逃走。脑海中产生的模拟画面、动作、面目、言语让他不寒而栗,同步联想到杨凡小说《凤凰山下》中描写和渲染的犯罪场景,两相重叠,恐怖的氛围更加浓重,仿佛一场真实的犯罪正在他眼前上演,一帧一帧都带着血腥和非人的压迫感,咬啮着他的神经,震颤着他的心魂,而他只能被迫站在旁边静静观看,无能为力。没人知道,刘诺此时正忍受着怎样的天人交战般的煎熬,只能看到他脸上蓦地失去血色,表情凝重如铁,眼珠直勾勾瞪着虚空中某个似乎并不存在的点,冷汗沿着他两侧太阳穴涔然流下,宛如失了魂一般。
“刘诺,你没事吧?”小波眼疾手快,不安地晃了晃他的胳膊,刘诺这才从脑海中的可怖场景中回过神来。
“没事。”刘诺嗫嚅着说。
“看你刚才有些神情恍惚。”小波说。
“可能是那部小说与眼前这个场景太像了,让人一时有些迷糊。”刘诺解释说。
“确实跟书里写得像极了,难怪让人有种强烈的代入感。”大壮说。他也看了好几遍杨凡的《凤凰山下》,清楚记得书中关于那个废弃砖窑的描写,跟眼前这个简直一模一样,像复刻下来的一般。
不远处的关川河在凤凰山下静静地流淌,河水被蓝天映得碧绿,两岸的黑色田亩依然光秃秃的,只有一群早来的杜鹃和几朵提前开放的报春花陪伴着它,偶尔有一茎紫堇噘起蓝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盏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茎压弯。
日头不觉西斜。山峦被巨大的阴翳笼罩,像蒙了一层黑色的面纱。三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小径走到了水泥路面上,向停车的地方走去。这时,山顶清凉寺的钟声沿着地平线悠悠传来,声音虽弱,却依然浑厚而铿锵,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穿透一层层的空气,却没有与空气和光线混合,一道道声波的连续的颤动给钟声四周留下一条条棱纹,掠过葱郁的野花丛时发出阵阵共鸣,一直抵达他们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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