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是琅琊阁私房菜馆二楼走廊最里面的一个包厢,也是最隐蔽,最奢华的一个包厢。在水晶吊灯耀眼灯光下,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桌而坐,姿势悠然而霸气,三人的距离像用量角器量过一样,将一张圆桌平均地分为三分,不偏不倚,不远不近,各自安分守己地坐定,如同三个称霸一方的诸侯似的。
桌上摆满了各种佳肴。一瓶茅台打了开来,倒在三个玻璃分酒器里,和酒盅一起分别放在三人面前,酒香袭人。灯光打在茅台皎白的瓷瓶上,泛着冷峻而持重的光。
三人愁眉苦脸对着眼前一桌精致的菜肴和美酒,谁都没有动筷,也没有举杯,仿佛全都是摆设,是不能食用的道具。倏然而至的忧虑在他们饱经沧桑却又深谙世故的脸上,糊了一层坚硬的壳,像戴着一只用又硬又扎的枣木镟的面具,用皮绳牢牢拴捆在脑袋上,明明硌得脸上的肉疼,却又取不下来。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啊,”莫市长首先开了腔,抛砖引玉式地说,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语气中透出按捺不住的烦躁和焦虑,“怎么办,都说说吧。”
“看来得动真格了,不能再有妇人之仁了。”陈道清说。他眼眸深邃,两道浓黑的眉毛如乌云一般压着眼睛,保养得黑亮的头发梳成三七分,脸上的皮肉紧致光滑,颧骨棱角显明,脖子又短又粗,说话时声音浑厚高亢,一字一句,不急不徐,顿错有致,掷地有声,给人以不怒自威之感。
“不能乱来吧,毕竟……”杨天庆迟疑地说。身为政法委副书记的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敏锐性。
“毕竟我们是领导干部,跟你们商人不一样啊,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葬送前程,更何况眼下还有中央督导组驻扎着不走,那个杨组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啊,简直是老奸巨滑,我试探过几次,每次都装聋作哑,软硬不吃啊!”莫市长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撒气似的举起眼前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细腰的茅台专用酒盅重重墩在桌上。
“照你们的意思,咱们就这样坐着等死吗?”陈道清反问道,朝他们脸上瞟了一眼。两人被怼得无言以对,胀红了脸。
“商人?商人怎么了?你们要是倒霉了,我照样也跟着倒霉。”这个时候,就能分什么领导商人了,咱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陈道清气呼呼地说,似乎很介意莫市长强调他是个商人,好像在做故意的区分,毕竟都啥年代了,还讲求士农工商这一套排名,硬要将职业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又无聊又可憎。于是他有些赌气似的也端起酒盅,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如今刘诺的队长已被免,料也翻不起多大浪花。”杨书记说。
“翻不起浪花?你还在梦里吧?前几天我的人又看到他去洛河宾馆了。”莫市长瞪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说。
“什么?又去了?”杨书记满脸惊愕地问,满以为上次和徒弟在这里见面后,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许诺了提拔副局长之职,以为他会自动收敛,见好就收,顺坡下驴,同时也给自己几分薄面,不再继续往下查白杨案,没想到他这个徒弟竟如此冥顽不灵,固执己见,这让他一时也无计可施。
“你这个政法委副书记是怎么当的,连昔日的徒弟、下属都搞不定。”陈道清公然厉色批评道,眼中射出两道阴鸷的光,两道黑眉如乌云般压得更低了,此时已不管你书记不书记的。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
陈道清直言不讳地埋怨杨书记的无能,只差一点没说出酒囊饭袋这样的话了。他这样说,明面上是骂杨书记,实际上是指桑骂槐,在给莫市长递话儿。莫市长自然听得出来,只好佯装不知,且放它过去。这么多年,他吃了、喝了、收了陈道清多少的好处,揩了多少油水,两人都心照不宣,虽贵为副市长,但他在陈道清面前实在心虚得厉害,自然强硬不起来。
杨书记一时被他怼得下不来台,又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他也占了陈道清不少好处,儿子结婚的婚房都是陈道清半买半送的锦绣宫的房子,装修更是坐享其成,陈道清公司的工程队派了几个师傅,包工包料,按五星级酒店的风格顺手就装了。所在,他在陈道清面前也硬气不起来。
三人一时犹如困兽一般,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拴死在包间的圆桌旁,画地为牢,进退两难。活像三只困在笼中的豹子,铁笼一点点消磨着他们浑身的野性和狂妄。他们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缠得这么疲倦,眼前没有菜肴,没有好酒,没有装潢奢华的包间,有的只是千万条焊死的令人快要窒息的铁栏杆,千万条的铁栏后面没有曙光,没有自由,更没有宇宙,只有深不见底、污浊不堪的泥沼。
“好啦,咱不能自乱阵脚,伤了和气。咱今天来,不就是来商议对策的吗?”莫市长脸上挤出惯常的空洞的微笑,嘻嘻哈哈地打圆场道。
“杨组长是中央派来的人,咱确实不敢乱来,但要对付一个小小的警察,也不是没有办法。”陈道清颇有城府地说。
“哦,什么办法?”莫市长有些喜出望外地问。
“这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意外,要在有个意外发生在他身上,也是不无可能的。”陈道清款款给酒盅斟满酒,淡淡地说,雪白的酒花在杯中翻滚、破灭,在灯光的映射下,发出钻石般的耀眼光芒。
“你想干什么?”杨书记一听,有些急了,一方面刘诺毕竟是他带出来的徒弟,怜恤之情还是有的,另一方面要是再发生人命案,恐怕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让洛河市的事态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造成雪崩。
这些年,从悚人听闻白杨案到满城风雨的杨凡案,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首当其冲的都是他。他不遗余力地在替眼前这些人和他们无法无天的子女在擦屁股,虽然他靠此也捞取了不少政治资本和经济上的实惠,但也把自己置于危险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他毕竟不是亡命之徒,他清楚做人做事的界线和底线,他深知已经沉陷得够深了,越规得够厉害了,僭越雷池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若还不悬崖勒马,他只怕随时会殒命雷池,死无葬身之地。他表面装作处变不惊,稳如泰山,其实早就惴惴不安了。
“怎么,你怕了?”陈道清问道,一脸嘲弄的表情。
杨天庆尴尬地笑笑,一时哑口无言,顿时感觉自己像个举棋不定的赌徒,对方正叫嚣着让他跟进更大的筹码,让他一时有些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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