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市城南,凤凰山北麓,关川河右岸,被很早以前的大洪水冲出一大片富含砂石的盐碱地,那形状大约像个圆鼓鼓的肚子,被笔直的数丈高的崖岸围着,一直连到凤凰山脚下。
随着城市人口骤增,生活垃圾越来越多,无处可去,不知谁是始作俑者,将垃圾开始倾倒在这块盐碱地里,之后全城的垃圾便百川归海似的全都不约而同聚向此地。慢慢地,堆起一座五颜六色、臭气熏天的垃圾山。
忽然有一天,老城开始扩建,规划了一座相当规模的文化公园,地址就选在这块无人问津、多年弃如敝履的盐碱地里。也是忽然的一天,全市电视台、广播、报纸和各种会议上,开始频频宣传洛河在东汉出了一对夫妻诗人,男的叫秦嘉,妻子叫徐淑,他们被公认为中国五言诗的代表诗人。于是,几乎一夜之间,夫妻诗人的名号家喻户晓。这个规划的文化公园自然起名叫秦嘉徐淑公园。
新来的市长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立马召集部门,申报项目,筹集资金,制定方案,分配任务,公开招标。没几天就铲除了堆积如山的垃圾,平整场地,夯实了地基,请专业机构做了设计图。区区几个月时间,一座占地二十亩的文化公园便展现在全市人民面前,公园里游廊亭榭,楼台雅阁,点缀其间。绿树环绕,奇葩异草,丛丛簇簇。幽篁怪木,各尽其态。尤其是矗立着一座高约五米的秦嘉徐淑塑像,裙袂翩跹,手拿诗卷,相互依偎,情意缱绻,蔚为壮观。塑像后面刻着他们的诗作:
“暧暧白日,引曜西倾。啾啾鸡雀,群飞赴楹。皎皎明月,煌煌列星。严霜凄怆,飞雪覆庭。寂寂独居,寥寥空室。飘飘帷帐,荧荧华烛。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
凤凰山就在公园的背后,从公园径直穿过,依着山势拾阶而上,便可直抵山顶的清凉寺。清凉寺依山势而建,逦迤蜿蜒,形胜之地。民间捐项颇多,本地富商虔诚礼佛,乐此不疲,于是香火一年胜似一年,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庙宇也修缮得越来越气派,大大小小的神佛菩萨约四五十尊,各有供奉的殿宇。主殿轩阔,偏殿精巧,佛分尊卑,神论大小,各尽其态,各俱面目。于是,很多随喜的香客,常常从秦嘉徐淑公园进入,横穿过去,然后顺着台阶而上,爬上凤凰山,走进清凉寺,既游了公园,又拜了山寺。
这日,来了一个颇讲排场的香客,却并不穿过公园走着上山进寺,而是坐一辆白色丰田霸道顺着大路依山盘旋而上,直抵凤凰山顶的清凉寺,一路扬起滚滚尘埃。车一停稳,从副驾上下来一个人,腰粗背圆,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走路虎虎生风,很有派头。他一路戴着黑色口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像是怕人认出似的。司机陪着他,穿门过廊,径直朝大雄宝殿走去。
司机在一流通处买了香表。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里,白烟袅袅,半截半截五颜六色的檀香,横七竖八躺在里面,像极了世人的诸多妄念和丛生烦恼。佛祖的金身雄伟地立在大殿正中,在馨香的滋养中,俯视着熙来攘往、被贪嗔痴三垢裹挟的芸芸众生——正应了老子那句话:“天下熙熙,如享太庙,如登春台。”
只见那人先是庄肃地整了整衣襟,然后掏出一叠大钞,很阔气地往贴了红纸的功德箱里塞了进去,随即跪在殿前蒲团上,面容肃穆,态度庄严,双掌合什,双目微闭。司机远远站在身后,恭恭敬敬,手里捧着香表,一言不发。那人嘴里念念有词,说几句,就俯身虔诚地磕个头,又说几句,又磕,如此这般数次,最后才算心愿已了似的接过司机手里捧着的香表在香炉里烧了,又起身作了揖,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这时,清凉寺的钟声宿命般地敲响了。钟声雄浑而悠长,响彻群山之巅,似要直抵云霄。一阵阵地飘向山下的烟火人间,街衢巷陌,在无数劳碌愁苦的众生头上洒下清凉的慰藉。
那人刚要登车,听到钟声,心头一震,遽然回头,似在寻觅那钟声的来处。但眼前殿宇森森,廊阶环复,幽径缦回,山势奇崛,石壁嶙峋,翠柏苍松掩映其间,哪有黄钟与敲钟人的身影?他迟疑地四下环顾半晌,不得要领,只好乘上车,原路下山,又卷起滚滚黄尘。
这辆丰田霸道径直驶进市政府前的停车场。那人摘下口罩,从车上下来,原来是莫市长。
他下午三点还有个关于安全生产的会议,此时是两点五十,他时间掐得正好。他走进市政府大楼,坐进电梯,在十三楼停下,疾步朝北会议室走去。两点五十九分时,他刚好一脚踏进会议室的门。不迟不早,不快一分钟,也不会慢一分钟,掐着钟点抵达会议地点,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
会议室里已经黑鸦鸦坐满了人。屋顶的节能灯全都打开了,一片光辉。各市直单位副职,市应急局主要领导和副职、业务科长,各县区分管副县长,应急局主要领导和副职,济济一堂,正襟危坐,准备聆听莫市长的讲话。
莫市长在前台正中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讲话稿。会务人员立马上前倒茶,锃亮的白瓷杯子,摆在右手边,发出雪一样纯洁的光。他清了清喉咙,望了一眼下面整整齐齐的脑袋,顿了顿,又将款款将白瓷杯子调整了一下方向,让杯把儿对向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终于要开始念稿了,突然两个陌生的男子推门进来,脸色凛然,径直快步走上前台,一左一右护住他,右边的那个脸色严肃地对他轻声说:“莫市长,我们是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的,请跟我们走一趟。”声音小得只有坐在前排的人隐约听到。
莫市长一听,如遭了睛天霹雳,脸色登时煞白,怔愣住了,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一左一右从座位上架了起来,在下面黑鸦鸦的脑袋的错愕的注视下,被带走了。前台上空余那只锃亮的白瓷茶杯,仍旧闪着雪白雪白的光。
当他被带到楼下,即将被坐进督导组的车时,再次听到远处凤凰山上清凉寺的钟声响了,那么清凉绵长,又那么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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