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的六月十三,是大唐帝国最丢人的一天。
远在洛阳的安禄山还在寻思着将来怎么跟李隆基在长安城狠狠地干一场恶战,李隆基已经在天色刚刚擦亮的破晓,带着杨玉环跑路了。
大清早前来上朝的一众“乖宝宝”官员,稀稀拉拉地站在大殿里,始终没能等来他们要给跪的男人,等来的却是比圣上驾崩还要离谱的消息。
在如愿的盛世中爽了这么久,也在同一个早晨集体懵圈。皇帝闪人的时候不但封锁了消息,还在十二个时辰前,装模作样地登上了勤政楼,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御驾亲征。
虽然大多数官员听到时心里的第一个想法都是“七十二岁的人了,悠着点儿吧……”,但大家心里盘算出来的最坏结果,无非是和安禄山继续卯着,慢慢堆兵慢慢打,离最终的决战或者议和还早。
这次皇帝的打法很不寻常——他不要家了,安禄山你随便偷。
于是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再也不用分什么“东贵西富,南虚北实”,慢慢地乱成了一大锅粥……
朝臣们看着无数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手拉着手从宫城逃荒,也跟着跑回了自己的宅院,把值钱的小玩意都揣好,还想要备马的时候得知朱雀大街上已经跑不动马了,只能携带家眷,跟着无头苍蝇一般的人流朝着城外瞎冲。
所有城门都开着,没有守门的兵,在争相逃命的大洪流里,王公大臣与士绅百姓的区别不大,都是携妻挈子,鬼哭狼嚎的,仿佛身后被冷箭追赶。
浓烈的伪亡国氛围,从万年县弥漫到长安县,渗进每个人的心里。
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时刻,也有一群总是对自己的生活不如意的人,感受到了自己的使命感,并长出了新的胆子,迎着人人自顾不暇的末日景象,逆流而上!
他们大多数是这座城市底层的地痞流氓,鸡鸣狗盗之徒……
“如果这个时候还不趁火打劫的话,就有些太不上进了吧!”这是他们内心的第一个声音。
那些平日望而不可及的豪宅大院,没人要了,里面的所有什物都是被主人放弃的,那么也不算偷,也不算抢,就各取所需呗。
你们跑吧,跑得人越多越好,你们跑了,剩下的都是我的!
金丝帐用处不大,但却尘褥可以来一套,晚上睡个好觉;青莲不好摘,但水仙可以搬,培养一个种花的小爱好;紫檀的琵琶声色最好,苏合香的味道好闻,哎?这是谁家吃剩下的新罗松子,味道怪怪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百零八坊的空宅被洗劫得七七八八之后,劫匪们物色到了更大的目标。
听说皇帝早上没用膳就走了,他总不能把太极宫和大明宫也给一块搬走吧?
暴民们纷纷从各个宅院的厨房中拎着菜刀聚上了朱雀大街,外逃的人流小了,朱雀大街上已经能走得动逆行的小毛驴,络绎不绝的小毛驴载着主人荣华富贵的梦想,朝着宫内冲了进去。
很快,有人发现了大门洞开的左藏。
天下财赋归左藏,这是李家皇帝的国库,什么紫檀琵琶苏合香,与左藏中的珍宝一比,简直脏手。
这一轮抢决定了几辈子的衣食无忧,光玉髓的碗筷、紫金的酒具,用水蚕丝织成神锦衾包上满满一兜子白银,杨国忠一年的俸禄也就这么一包包。
就这么可劲抢还是抢不完啊!
可惜啊,没有三头六臂;可惜啊,只能用小毛驴上货……那没办法了,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一起放把火烧了左藏便是。
背对着熊熊燃起的左藏,滚滚的浓烟中钻出暴民们欣喜若狂的脸,牵着他们不堪重负的小毛驴,然后他们看到了宫城内等候多时的官兵。
“火不是我放的。”
“里面就还有,好多。”
暴民们心虚了,但转念一想,你们来晚了你们怪谁呢?反正不能怪我们。你们十多个人,我们也有十多个,无非你们比我们多一身铠甲,我们也没少打过野架,犯不着为了皇帝不要的东西拼命吧?
直到第一颗暴民的人头滚地,他们都意识到,这些官兵不是闹着玩的……
还是有很多人没有选择从长安城逃走,有的是逃不走,有的是不愿意。不愿意的这些人里,就有看到左藏失火,立即要灭火执法的大官。
其中最大的官,就是新任的京兆尹崔光远,至少他暂时没有碰到比自己官阶更大的。
在崔光远的眼中,皇帝离开了长安城,没说不回来;唐律,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绝不能允许暴民们大肆劫掠国库,触犯刑律,身为京兆尹,他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崔光远一声令下,为首的十几个暴民全被斩了。
在他内心的深处,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因为不这么做,他好不容易混来的从三品岂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皇帝离开了长安城,也没说啥时候回来,这么大个烂摊子,不杀几个人怎么建立威信?
左藏里的财宝谁不想要?但自己不能要,更不会弃城而逃。
他大清早已经派儿子带着降书,以及一大串宫禁重地的钥匙,屁颠屁颠地送去给安禄山了,他把将来的天下一次交代清楚了,接下来就带着未来的叛军把宫城守好便是。要不然安胖子回来问这国库怎么被人动过?他还说不清了。
已经选择站边儿了,就要站到下一站才是。至于皇城外的长安与万年,我也没有三头六臂,乱去吧,爱咋咋地。
待到左藏的大火被完全扑灭的时候,大厦将倾而未倾的第一日差不多也到了尾声。
六月十四,继续向长安城外逃离的只剩三类人,一类是消息最不灵通的百姓,早上起来赫然发现自己所在的坊内安静异常,一边怀疑着皇帝离开的说法,一边觉得长安城开始闹大鬼,索性离开了故居;另一类是偷了大户宅子按兵不动,静候风声的无业游民,他们发现除了抢皇宫的那些个蠢货都被宰了,根本没有人盘查剩余的强盗,放心大胆地朝着远离官兵的方向溜了;第三类是最后的高官,他们都是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的。有的据说发了癫般在皇城里找了一整晚的皇帝,有的甚至还以为皇帝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破釜沉舟地御驾亲征去了;有的等了一晚皇帝重返长安,他们希望皇帝只是去打猎了,去泡澡了,对皇帝没有信心的那些都惨了……但最终是自己赌输了;有的收拾了一晚上屋子,这个也舍不得扔,那个也舍不得撂,最终驾着马车,在妻儿的哭哭啼啼声中,翻着白眼悻悻离开。
到了六月十四的晚上,虽然所谓的夜间宵禁已经不复存在,但不论是朱雀大街,还是一百零八坊,都依然罕有人至。
谁也不知道长安城还剩了多少人,但剩下来的人们,生活从这一刻起已经变得不正常,他们都躲在家中,大门紧锁,没有需要的时候连油灯都不点;他们盘算着家里储存的粮食和蔬菜还能撑多久,拿铜板上街会不会被横抢,东市和西市还有没有敢营生的商家,或是趁夜深了要不要去其他人去宅空的地方偷些食物回来……
没有人知道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入主长安城的会是谁,也没有人知道,曾经那个安居乐业,花萼相辉的大唐,还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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