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正午,朱雀门前,黑衣大食静静地仰面躺在地上,他再也无法织地毯了。但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的尸体已经被人默默地挪走。
抛尸的人深谙横尸皇城正门口,还是会有当差的官会谨慎处理的道理,更何况涉及到了外族的番邦,在这个时间必然不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处理的及时且妥当,但该看到尸体的人,还是看到了……
谢山走过去的时候,依然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以此掩饰几乎要从胸内爆跳而出的心脏。他只不过轻轻地瞄了一眼,装模作样地嫌恶抽了抽鼻子,就快步走远。
阿拉丁死透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他的眉心间,被刺客戏谑般地用梅花的形状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这被谢山一眼就记住了,显然是刺客的标记,果然,“平安火”传言是真的!
谢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心里五味杂陈,直到徒步走到了西市的所在,才想起群贤坊已经离得不远了,心中一惊,同时也舒了一大口气,他嘴角上扬,忽然挂上了一个得逞的坏笑,跟着足下生风,转过身来,朝着香云楼走去。
六月十七,香云楼。
傍晚的时候,妙妙闺房的门被极轻的力道推开了,正在发呆的妙妙心里跟着一紧,钻进来的却是平日香云楼里与自己玩得最好的姐姐柳婷。柳婷进门后先竖起一指比在唇间,发出“嘘”的噤声,随后转身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快步坐到了妙妙的身边。
“姐姐你怎么来了?”妙妙很是识趣,问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
平日里,香云楼的姑娘们并非不可以随意走动,但如果被朱妈妈盯上,就会被朱妈妈留心妮子要造反,或者在打什么钱财上的主意。而朱妈妈是一个以虐待手下姑娘为最拿手管理方式的老鸨,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据说年轻的时候被上一任老鸨挑断了一只脚的脚筋,后来那名老鸨心中惭愧,就把整个香云楼都送给了她,自己返乡种地,再也不回长安了。
任谁都知道,上一任老鸨一定是被朱妈妈宰了的,但她连故事都懒得编圆,却没有人敢冲着她一身的戾气,问问其中的细节……
“妙妙,我有一个秘密跟你说。”柳婷靠近妙妙,神情严肃。
“啊?”妙妙惊了一下,“姐姐,我也有个秘密给你说。”
柳婷皱起了眉头:“你也要准备逃走了?”
妙妙陡然瞪大了眼睛:“逃走?姐姐你要逃走啊!”
“嗯。”柳婷凝重地点了点头,“姐姐从这里逃出去后,就是房家的人了。”
“为什么要逃啊?”妙妙紧张地拉住了柳婷的手,“房默之不是已经答应好了要给你赎身吗?”
柳婷叹了口气,“都怪那头老母猪,给他订的桩要到了三十两!”她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姑奶奶我看不起自己,我再年轻个五岁,也卖不到三十两啊!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整个香云楼一晚上都没一个客人,都已经变成香魂楼了!她倒好,知道默之是真心想为我赎身,连我这些年存下的钱都想吸干了才放我走……等今天晚些时候,默之会偷偷来接我。”
“这还等什么啊?你忘了之前咱俩说过,逃走的最好时候,就是乌大为来给姑娘们卖花的时候!你悄悄跳上乌大为的花车,他随随便便就带你出去了。出去了再跟房少爷汇合……”
“我不是没有想过,”柳婷委屈地摇了摇头,“默之不答应。”
“为什么啊?”
“他就是个榆木脑袋!”柳婷白了一眼,“我跟他把所有的计划托盘而出,他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怎么能用最快的速度凑够三十两交给老母猪,百思不得其解,估计这会儿正跟他的姐夫借钱呢!”
“这么大的数字,他姐夫也不会轻易借他吧?”
“何止不会借给他,他姐夫早就帮他说定了一门亲事!但他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啊,他最坏的计划,才是今晚偷偷接我出去,与我而言,这是最好的计划。”
“别生气了姐姐,他若不是这般淳朴,你又怎么会看上他呢!”妙妙拉着柳婷的手摇了摇,劝说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揶揄,柳婷瞬间就听出来了,佯怒着瞪了她一眼。
“逃出去以后怎么办?离开长安城吗?”妙妙又问。
“具体还没有想好,但肯定要逃得远远的……”柳婷撇了撇嘴,“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想着能在一起就很开心了,就……先逃出去再说吧。”
“所以……你是来和我告别的。”
柳婷看着妙妙,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们默默地相视,彼此深知这一别可能是永远的离别,忽然,姐妹二人的眼眶同时红了。
“无论身在何处,我们永远是姐妹。”柳婷说。
“你不许哭。”妙妙带着哭腔说,“你哭丑了,一会儿房少爷来接你,一旦改主意了怎么办?”
“你怎么办……”柳婷低下了头,眼泪不住地随着抽泣掉下。
“你别担心我,姐姐,”妙妙拿出两块手帕,其中一块递给了柳婷,“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能保护得了自己了……”
“老母猪会欺负你的。”
“不用怕,长安城乱成这个样子,她要是还敢欺负我,我就杀了她!”
妙妙认真的一句话,柳婷却破涕为笑,“长安城乱成什么样子,你也杀不了她的,她至少比你重三倍,你又没杀过猪。”
妙妙这次没有笑。
她盯着柳婷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我能杀得了她了。”
柳婷红肿的眼眶,微微一愣。
“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妙妙说。
于是妙妙便将当晚怎么接待了谢山,谢山怎么带自己去真心尼寺上香,昨天中午又偷偷带自己看了一眼尸体的所有细节托盘而出,柳婷看着她,好几次都想要插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来。
“……然后是今天早上,谢山已经把最后的银两都结给我了,他没有再跟着我去真心尼寺,只让我一个人去还愿,”妙妙说着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算准了,我们真的见到了黑衣大食的尸体,就算我敢坑他的钱,也不敢坑刺客的钱。你可不知道姐姐,破晓之前,我举着一个火把从平康坊走到了群贤坊,一路上我的魂儿至少被吓飞了一百次!我总是觉得,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近不远地跟着我。我觉得刺客现在已经认识我了,他整整盯了我一路,随时都能让我去见阎王爷,但他跟我没有交易之外的仇恨,所以最终也没有杀我……姐姐?”
“啊!”柳婷一瞬间晃过神来,她没有听妙妙后面的絮叨,整个身心依然沉浸在离奇的雇佣刺客杀人的事件中,其中的疑点越聚越多,最后乱得犹如漫天的飞花,她看回妙妙的眼神,“所以,如今的长安城,皮肉生意没法做,但杀人越货的买卖倒是便宜的很。”
柳婷又陷入了沉思,想着一座城市的秩序,将来会靠二两银子一条人命的刺客们来维护,这长安城是真的完蛋了,今晚要跟房默之跑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所以我就说,”妙妙把头躺进了柳婷的怀中,“要是那只老母猪再打我,或者是对我用她那一套虐待咱们的恶心办法,我就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包上一两银子扔进真心尼寺的功德箱,哼!”
“我也不知道这个办法可不可行,能用几次……”柳婷一筹莫展,“你一定要记得姐姐的话,我不在的时候,凡事多留个心眼,长安城乱成今天这个样子,想要杀人赚钱的生意,胆子肥的人都敢去做,也不知道这个刺客是什么来路……如果谢山那个混子都知道这个办法了,恐怕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如此,咱们还是尽量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后也不要在帮谢山这种人了,自己如果跟杀生之祸走得太近,引火烧身的机会也就大了。”
妙妙还没来得及搭话,门外一层的地板上,忽然响起推车轮辗过木地隔板的声音。柳婷跟着灵眸一转,有些不怀好意地看着妙妙:“那个对你朝思暮想的卖花郎来了!”
“姐姐你都要走了还乱说!”妙妙重新坐好,“你哪里看出来对我朝思暮想了?”
“你是不想承认呢,还是一定要让我再说一遍让你欢喜欢喜?”柳婷继续逗她,“一个黑成炭火棍的男人,看你的那个眼神哦,满满都是发白的情光!”柳婷即兴打了个比方,然后自己用手帕捂着嘴哧哧笑个不停。
“好啦好啦,你都要走了,我去买束花送姐姐!”妙妙站起身来,“每天这个时候反而是香云楼最乱的时候了,若不是姐姐真心喜欢那个房公子,若不是长安城连皇帝都跑了,我定要劝姐姐留下来陪我才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屋门,妙妙探出头去,左右查看了一番,一排姑娘的闺房都已经点上了灯,却没有人出阁买花,妙妙回头朝着柳婷点了点下巴,两人蹑步从房里迈了出去。
楼下买花的男人叫乌大为,身高九尺的男儿,皮肤是黑色的,没有一根头发是直的,都卷在头顶,浓密的紧,像是自己脑袋上长了一块毛毡。
他是西市胡姬酒肆的昆仑奴,据自己说,来自离大唐还隔着好几个大唐的地方,一个被称作“拂菻”的所在。
平常酒肆的生意不需要他干大体力活的时候,他就会推上一大车的花,运到平康坊来,卖给各个青楼的姑娘。
乌大为的唐话说得很好,只是不太爱说话,平康坊姑娘们的嘴巴往往是不饶人的,跟他连讨价带色诱地讲上半天,他若是不做声了,就说明价钱不和自己的意。几年下来,他这规矩整个平康坊的人都有所耳闻。好在买花是个重体力活,一大车花要从道德坊运到平康坊,其实挣不上什么大钱,花蔫儿了还全得搭钱进去,所以没有人跟乌大为抢生意做,长年累月,他也因此存下了几两银子。
看到妙妙和柳婷到了,乌大为一惊,露出兴高采烈却没有声音的笑来,黑色的大手朝着花车厢的下面一掏,把早就为妙妙准备好的一束白星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哟,这么大一束白星可不便宜吧,你可不要趁机问我们家妙妙多要钱啊!”明知这是乌大为准备好要送给妙妙的花,柳婷忍不住还是调侃了起来,被妙妙板着脸轻轻地搡了一下。
“这个……这个不要钱,是我送给妙妙的。”乌大为磕磕巴巴地说,把手伸出去递给妙妙的瞬间,头已经低了下去。
柳婷一把接了过去,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好闻啊!还有没有了,我也要一束!”
“姐姐……”妙妙无奈地叫住她。
“没……没有了,今天这花就剩下一束了,明天,我明天再带一束来。”
“姐姐我送你啊!”妙妙乖巧地说。
“那怎么能行?”柳婷收起了玩笑的样子,看着妙妙,眼神是在说就算你送我我今晚也带不走了,“我要是收了,你岂不是辜负了乌大为的一片心意。”
“没事,还有,还有。”乌大为语无伦次地说。
柳婷把花递给妙妙,上前一步,拉起了乌大为的手,乌大为一惊。
“要好好照顾妙妙,无论发生什么了,你也要保证她的安全。”她忽然话锋一转,双眼盯着乌大为的样子像是在下达最重要的命令。
“那当然。”乌大为的眼光不再躲闪了,他看着柳婷的时候,眼神淳朴而坚定。
“不能让她受欺负。”柳婷最后说道。
乌大为看看妙妙,挤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跟着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柳婷没有再说什么,拉着妙妙回房。
“姐姐你刚才是……”两人一转身,妙妙赶紧小声问,“把我托付给他?”
“什么托付,我见他这么喜欢你,你又不讨厌他,临走前总要嘱咐几句的。”柳婷义正言辞地说。
“喜欢有什么用,我和他都是贱籍……”
“说这些就更没用了。”看着妙妙垂下眼来,柳婷赶紧摸了摸她的头发,“只要是两情有意,皇帝跑了都不怕!”她说着,慢慢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刚刚升起的一轮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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