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诀别,如今的长安城中比比皆是,只是有的凄美,有的索然无味罢了。
六月十七,道德坊。谢山在饭点的时候来到了哥哥谢歧家门口,打了半天的门,里面才传来了嫂子裴氏不耐烦的声音:“干什么啊?”
谢家是整个道德坊里做生意最不道德的一户人。
谢山平常喜欢在外面说自己是牙郎世家出身,自己都搞不懂做牙郎的能有什么世家。倒是他的哥哥谢岐,确实懂七、八门番邦的话,每天早出晚归,就在西市借着自己能帮唐人与外邦翻译供需,丧心病狂地挣中间的差价。
比如胡椒,如果有番邦的商人愿意出货,但不懂唐话,有长安的人家愿意购置,但又不懂番邦语言,那就是哥哥谢岐大展身手的时候。
番邦说自己的胡椒卖二两银子,谢岐就翻译说人家说了少于三两银子不卖,谈好了这三两银子的价格,又转头给番邦的异族说人家只愿意出一两银子,一来二去,他收了三两银子,给番邦一两,买下了胡椒,自己净赚二两,这种缺德的生意就是他身为牙郎的立命之本。
谢岐坑人的套路,谢山全部都懂,他也想像哥哥一样赚黑心钱,但是他赚不了。
吐蕃话、粟特话,单是这两门牙郎最常用的语言,他差不多学了十年,不但混淆一器,最终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得是什么。唯一精通的,是骂人的番邦话,一个调都不会错。
谢山早年就跟着谢岐在西市混吃混喝,直到谢岐攒够了黑心钱,终于在道德坊用远低于市价的银子买了一套发生过三起凶案的房子。接着谢岐便要迎娶西市上认识的卖花姑娘,裴氏便不知就里地跟着住了进来。
裴氏是杜陵村花农的女儿,杜陵村就是长安城所有鲜花里最高级的品牌,据裴氏所说,先皇曾夸赞过自己爷爷家种的牡丹,而她爹,曾经有过为杨国忠修葺“移春槛”无上荣光。
杨国忠手下的鹰犬,在每年开春的季节,都会用木板钉组一条带轮的建议花坛,把当年杜陵村开得最好的名花都栽进去,紧紧排成一道春色,有百步之长。再给这个花坛装上轮子,走到哪里就可以观赏到哪里,于是便取了个“移春槛”的名字。
但那是盛世,不是现在。
皇帝跑路之后,谢岐已经三天没有去过西市骗钱了,好在裴氏依然在道德坊的宅子里种花,不断有不懂国难的姹紫嫣红竞相开放,而乌大为更是每天愿意不辞辛苦地从他们家进一车的货,虽然赚得少了,但已强过长安城近百坊没有生意的生意人。
裴氏自从嫁到谢家做了谢夫人,就看不惯谢山每日游手好闲,浪费家里的粮食,几次催他去卖花。谢山看着哥哥每天油嘴滑舌赚银子,哪里看得上卖花的那点薄利,狗头一般大的牡丹烂在家里他也不为所动,惹得裴氏怒发冲冠。
裴氏最终想了个办法,说自己算了一卦,谢山在家,自己就无法怀孕,千真万确。
她躺在谢岐的枕边,两人晚上一商量,第二天,谢岐就把谢山请出了家门。
从此,谢山恨自己的嫂子,裴氏也恨谢山。
但都比不上谢家最没人性的恨意:他们全家都对外邦人恨之入骨!
谢家人与任何外邦都没有仇没有怨,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牙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仿佛只有从心底真心地歧视外邦人,才能赚得了外邦人的钱。裴氏就是因为在背后把每个外邦人都叫杂种,得到了谢岐的爱,如今一对璧人终究修成正果。
道德坊这几天的动静至少比往常少一半以上,谢岐和裴氏扒着门缝,看着街坊们卷着铺盖纷纷逃离长安城,商量了半天,两人都没有办法逃走,原因有两点:
一是大花期马上就要到了,地里的花好不容易被盼出了骨朵,撂下这些已经辛苦栽培了半年的花走,相当于撂了一地的银子。
二是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裴氏的娘家杜陵村,这些年为了防着亲戚借钱,祖辈所有人裴氏都断交了,回去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况且,谢岐只会做牙郎的生意,离了长安城的西市,他就什么都不是。
听说天下已经大乱,将来打进长安城的有可能是安禄山那个杂种,两人还为此高兴了一番。
以后长安城遍地杂种,恶心是挺恶心的,但谢岐的生意感觉能越做越大,未来的荣华富贵,就靠大唐早点亡国了。
说不定以后还有官可以做呢!为什么逃?谁爱逃谁逃,反正咱不逃。
从谢山打门的第一声开始,裴氏就听到了,她心想着今日的一车花已经卖给了乌大为那个黑杂种,这个时候的敲门声就让人害怕,所以等着对方敲累了赶紧滚,但对方却一直在敲,就是不肯走,她这才忍不住问了一声:“干什么啊!”
“嫂子,是我!给我开门啊!”
谢山?
裴氏瞬间紧锁了眉头,谢岐把碗筷放下,这就要站起来去给弟弟开门,却被裴氏一把拉着坐了回去。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啊?”
“哦!我特意来和哥哥嫂子告个别!”谢山接着喊,声音里满是兴奋的欣喜。
“那你……那什么……我知道了,告别了,你逃去吧。”裴氏说话的时候,谢岐也皱起了眉,他虽然没有吱声,但眼神里告诉裴氏应该让他和弟弟见一面,裴氏的眼神却比他更凶,无声地表达了“见什么见,赶紧让他滚”的强烈祈使。
“嫂子开个门,我跟我哥商量个事情,我不多待,我真的一会儿就要走了。”谢山依然不气,像是早就意识到了裴氏不肯放他进门,听着裴氏半天又不说话了,他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杀手锏,“我临走前送些银子给你们!”
“没银子!你哥几天都没有去过西市了,铜板都没有!你赶紧逃,晚了来不及了!”
“不是!我不是问你们要银子,我是说,我是给你们送银子来了!”谢山在门口强调地很是费劲。
裴氏的眼睛转了一下,硬扶着谢岐的手慢慢松劲了,她重新拿起筷子的同时,已经开始对着谢岐不耐烦的催促:“开门去开门去,告个别,然后让他走。”
谢岐这才慢悠悠地从饭桌前站了起来,慢步开门,把谢山从屋外迎了进来。
谢山把整整三两银子分三次提溜在了桌面上,银块和木头敲出三声闷响,谢岐吃不下饭了,裴氏也吃不下了。
“你……”谢岐拿过一块银子,“你这是哪里来的银子,”他把银子放在牙尖咬了一下,“你……你该不会是把谁给抢了吧!”
“什么抢不抢的!瞧把你一个大男人吓的!”还没等谢山开口,裴氏已经把三块银子都攥在了手里,“长安城都乱成这样了,没有唐律了,有力气就可以抢,对吧,小山。”
“不是抢来的,是对方心甘情愿给我的。”谢山笑得阴险。
“他疯了?”
“他和你之前在西市遇到的所有杂种一样,不太会算账。”
“杂种的银子啊!那花着可安心了!”裴氏脸上已经笑出了褶子,“小山吃饭没有啊,我去给你盛碗粥?”
谢山轻轻地摇手,故作深沉。
裴氏忽然反应过来了,“你这……我就直说了,你能送我们三两,你自己没少骗吧?”
谢山笑了,“我也一样,咱们对半分。”
裴氏看向谢岐,谢岐和她交换了个眼神。
那眼神是在说:这小混蛋骗谁呢?对半分?他可没这么大方,这小王八蛋有可能一次骗了十几两!
“呐,总之呢,这也是我第一次准备用自己的能力挣钱,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收益还不错。”
“到底是怎么赚到银子的?”谢岐看着谢山满面的笑意有点不习惯,“你跟哥好好说说,教教哥,以后你赚大的我赚小的嘛!”
弟弟随即轻轻摇头的动作让谢岐倍感失望,“不是的哥,这钱说难确实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我这才是开张了第一单,接下来还要多试几次,等它真的变成一条稳稳的生财之道了,我肯定把我懂得都托盘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说呗!”裴氏有些不耐烦了,“你哥哥之前天天在西市混,见过的人多,经验特别丰富,你说出来,你想不通的那些地方,咱们好好一合计,说不定立刻就变成生财之道了!”
“不是这么简单的嫂子。”谢山摇头。
“能有多难?莫不是你把人杀了把钱给抢了?”看着谢山半天不肯交待,裴氏立即白眼讥讽了起来。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次,谢山没有反驳。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谢山又笑了起来,“目前来看,我这门生意,有成功的希望,但最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我今天来,看到哥哥和嫂子都还没有离开长安城,别提有多快乐了!接下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亲自来拜访,同时把我挣的银子送给你们,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如果有人上门来找我,你们就说我已经死了。”
“死了?”
“对,这钱就是给两位多有打扰的不便之费,想要找到我的人,难免要这间屋堂搜搜,那件仓房看看,难免,就会碰倒一些嫂子种的牡丹、芍药,这些银子也算是一部分补偿。”
“这……”谢岐听着满不是滋味,“不是个长久之计啊!他们在这里蹲你怎么办?他们要是问我,你怎么死的,死在哪里了,我怎么说?”
“所以你下次来准备给我们补偿多少?”没等谢山回答谢岐的话,裴氏瞬间抓住了谈判的重点。
“我不知道,但不会少于今天的数。”
“这我可要记着的,来了几次,你就得补偿多少!这一地的骨朵可是我一天天浇灌出来的,每天吃不好,也睡……”
“行了行了,”谢山打住了裴氏发牢骚要价的机会,“嫂子你记着就好,来找我的,都是番邦杂种,不会是长安人的,应付这些杂种你们还不得心应手。”
“那倒也是。”裴氏小声嘀咕着。
谢岐也不说话了,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但他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用膳了。”谢山说着,站起身来,“不用送了,我下次敲门的时候,每敲一下,都会咳嗽一声,你们就知道是我了。”
“我们就当你已经死了!”裴氏看着谢岐,咧嘴笑了起来,目送着谢山贼头贼脑地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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