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借三十两银子,房默之却感觉自己以死相谏也借不到。
崇仁坊,宇文家的大宅是两进的院落,前院有凉亭,后院有八角亭和假山水池,左右两边各三个厢房,主厅位于院落的最后方。
在长安城依然是东富西贵,南虚北实的时代,能在崇仁坊买到一座大宅,怎么也是人中龙凤才能完成的壮举。
此坊算得上是皇城的景风门,且是全长安城修造乐器的集中之地,东南与东市相接,内部的北街一带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住在这里的青年才俊,更多是已经取得了科举的好成绩,等着发榜上任做官的后起之秀。
六月十七,后起之秀们都已经跑了,北街也变成了鬼街,景云观的铜钟偶尔懒懒响一声,倒是有几分阴兵借道的煞气。
宇文济当年为了买这座宅子,可谓是勒紧了裤腰带挤破了头,就想着能在遛弯的路上,多见见皇亲国戚家里的奴才,混个脸熟。
妻子房氏也是为此欣喜若狂,整天催着弟弟房默之读书考取功名,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像大街上这些中了科举的宠儿一样,无所事事,等着做官。
如今这座孤零零的宅子里,下人们说走就走,连个招呼声都不打,没几天就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只是宇文济不能走,他冥想了几个晚上,最终实在舍不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走,虽然他连着几天人影都没有看到,他也已经想好了回答:宇文家的四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做父亲的怎么能随便弃家而逃?等儿子们凯旋而归,岂不是会轮作笑柄?
但这并不是宇文济不逃的真实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从医三十多载,就在皇帝出逃之前,好不容易从太医从事晋升成为太医郎,这可是长安城从五品的大官,不但有旬假,每年拿的俸禄也够养活一家十几口人……
不想才刚刚升职一个月,他连太医署都不必去了。
他心里埋怨皇上,嘴上还是不得不挂记着皇恩浩荡,李隆基出城的第二天,他就给自己气了一身的病,又给自己调了七位药,每日喝药比喝的水还要多。
天色才刚刚擦黑,宇文济就上床躺着养身子了,只是安神补脑的汤水灌下去后还是睡不着,睁大了双眼看着床帏,一想到自己的前程就忧心忡忡了起来。
皇帝还会不会回来了?他不知道,之前就在宫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接下来入主长安城的,有可能是安禄山那个胖子……
不管是谁,总会生病,生病了总需要人给他把脉问诊,就算以后长安城都是今天这般惨淡景象,只要还有人,太医就还是会受人尊重的。
这是宇文济唯一能确定的自己价值的所在。
所有的底气就剩这么多,稍微一想就能想完,剩下的就都是烦心事,宇文济跟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
忽然,宇文济听到了门外房氏的声音,家里似乎是有人来了,听房氏的语气,断是那个不求上进的房默之。
为了房默之能考个功名,宇文济跟务本坊的四门学的学院都打好了招呼,但房默之从来都不喜欢他这个姐夫,也不懂他的用心良苦。
房默之说自己不喜欢算学,想要通过武举搏功名,在自己的房里挂着日月星辰旗,整天舞刀弄棍,喝声不断,吵得宇文济心烦,一气之下把他从家里逐了出去,只准他逢年过节前来拜会。
宇文济想,其实这小子倒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且绝不是奸恶之徒,就是太耿直,武将是当不了的,但做个军旅的莽夫绰绰有余,如今唐军大势已去,自己也不必再逼他上进,都自求多福吧!就不知道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找姐夫,有要事相求!”
“你姐夫身体不适,已经躺下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宇文济一边听着院里的声音,一边给房默之做评价,想到连着几天自己除了房氏也没见过其他什么人,既然来了,聊两句相互慰藉一下也不是坏事。
太医令曾经说过,医讲五志:怒、喜、思、悲、恐。
问诊的过程也是解除心结的过程……
想到这般,宇文济从床上爬了起来,蹬鞋就准备出门,却不想一阵急促的步伐,房默之不听姐姐的劝说,径直闯了进来。
“胡闹!”门板声一落,宇文济的声音不怒自威,“何以无礼无数,闯进我的内堂,成何体统!”
房默之站定在了门口,缩着肩喘着粗气,“姐姐不让我见你,姐夫,我找你有大事相求!”
“何事惊慌啊?”
“默之斗胆求姐夫借予三十两银。”
“三十两?”宇文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音刚落,房氏已经掌着灯跟进了内堂,照亮了宇文济一张不可置信的脸,“你在外面惹了多大的祸,要三十两?”
“怎么开口就要三十两?”房氏借着光看着弟弟一脸的委屈,把瓷质的油灯落放在桌上。
“我要离开长安城了。”房默之说。
“你堂堂一介男儿,若是要离开长安,我今日也断不会拦着你,但你问我要三十两银子,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不是……”房默之的声音变小了,“这三十两不是用来逃难花的,我是想……我是想在香云楼给我喜欢的姑娘赎身。”
油灯一抖,屋内的光跟着闪了一下。
房默之看着姐夫,宇文济迟迟没有说话,单手扶着吊床帏的木档,他不知道,宇文济手上的劲道,恨不得把这块木头捏碎,只是气得一时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混帐东西!”宇文济咕噜着嗓子,咬牙切齿地嚼出了四个字,声音不大,房氏却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这一刻宇文济才算是想了起来,自己为了房默之,还跟务本坊的长孙家说了一门亲事,彩礼钱都已经搭进去了,若不是如今的长安城兵荒马乱,这会成为宇文家下半年最重要的事务。
“你为了一个贱籍女子,居然敢问我要三十两!你为了一个贱籍女子,居然把我为你指腹的婚事置若罔闻!你滚!你现在就滚!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长安城已是乱成这般,长孙家的人有没有全逃光都不好说,哪里还来得婚事可言?”房默之听着姐夫反复强调自己的心上人是贱籍,忍不住顶了起来,“贱籍又怎么样,只要我喜欢她,娶进门就不是贱籍了,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再者说了,我说得是借,不是要,虽然那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你,但我从小到大也没有欠过一文钱,早晚会还给你的。”
“默之你怎么这般糊涂!”房氏皱起了眉头,“就算是圣上还在宫中,也由不得你用三十两去给艺伎赎身啊!这天下好人家的女子比比皆是,你就要挑最烂的那个?”
房氏骂起弟弟来不留情面,房默之腾地火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女子,我只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就足够了,我来姐姐家是借银子而已,害怕我还不上,不借便不借,何以这般辱我?再说,姐姐你也是掖庭宫出身……”
“叭!”
没等房默之说完,房氏一个嘴巴抽在了弟弟的脸上。
房默之说得确实没错,早年间姐姐是落选的采女,家里又没有什么背景,直接被打进了掖庭宫。宇文济修习医术之时,机缘巧合认识了房氏,由此促成一段莫名的姻缘,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房氏也成了从五品夫人,当年掖庭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提及过。
“行!”房默之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感受着火辣辣的疼,“长安城乱成这样,姐姐当我是来诀别的便是,告辞了。”
“真想不到你们房家会出你这么个窝囊废!”宇文济破口大骂,“我四个儿子都比你小,如今还在战场上报效大唐,和你的外甥们比起来,你连条狗都不如!”
“哼,”房默之冷笑了一声,“据我所知,我那四个大外甥,两个在给胡人节度使效力,一个跟着皇帝逃了,连个招呼都没跟你打吧?还有一个早就不认你这个家了……”房默之转身走出房门,声音越来越远,“劝你们还是早点离开长安城吧,留在此地,是等着给安禄山把脉吗?”
“滚!”宇文济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吼着,房氏赶紧站到他的身边,紧皱着眉头不停地轻拍着宇文济的背,生怕他又气急攻心,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的无奈仿佛屋外的夜色一般,要将天地吞食殆尽。
她转过头,叹气间用手弯了一下耳边的长发,忽然发现窗边的墙上空荡荡的。
为了方便宇文济上朝,早先挂在墙上的那只银鱼袋,居然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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