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夜注定要比大多数夜长一些。
宇文济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前往长孙家,把事情说明白了。
房氏始终没有告诉他,他的银鱼袋丢了,且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借钱给房默之,房默之临走时趁着屋内光线昏暗,顺手牵走的。
房氏知道房默之的去向,他在进门的时候,草草地透漏了自己在荒废的通义坊还有几个朋友接济。
通义坊是曾经高祖李渊的旧居所在,漕渠与清明渠的交汇处,水源丰富,走上十几步就能看到水井,是最不愁水喝的里坊之一。
房氏没有办法追上去,虽然房默之如今的种种行迹,不仅仅是顽劣,而是大逆不道,但退一万步那也是自己唯一的娘家人,唯一的亲弟弟。
相比之下,宇文济虽然也不富裕,却从未到房默之今天这般落魄的境地。
最重要的,他偷了一只银鱼袋,那只袋子本身已经毫无用处了,皇帝都走了,还留一个进宫用的信物有何用?纵使宇文济把那只银鱼袋当成命根子,等家里真的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得卖了的。
只要房默之还在长安城,只要他还在通义坊,房氏自然有信心把袋子要回来,然后原封不动地挂回去。
不必急于今夜。
直到她听见宇文济找她商量:“事不宜迟,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去一趟长孙家?”
“去啊!最好现在就去!”房氏一回神,大声附和着说。
“怎么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这婚嫁被默之一手给毁了,他还心心念念地要赎青楼的女子出阁,这件事要是被长孙家知道了,无论咱们宇文家住不住在长安,大街小巷一定都是辱骂之词。
“但是,如果咱们主动反悔,虽然对于长孙家有些过意不去,但长远地看,这也是在为长孙家及时止损啊!再者,如果要悔婚约,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长安城已经乱做一团麻,人人自顾而不暇,哪有心思还操办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
房氏的一番话有理有据,宇文济听得是频频点头。
“事不宜迟,今晚趁着夜未深,我就先去一趟务本坊,把话跟长孙勇说清楚。”
“直接去说多少有些核突了,长孙家的大嫂不是一直在孕期吗?你把医药箱带好,以问诊之名,顺带着把话说清楚,还能顺水推舟做做人情。”
“夫人想得真是周到!”宇文济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我这就去准备医药箱。”
房氏看着他兴奋起来了,像是一瞬间什么病都痊愈了一般,快步走向了配药室,轻轻一笑。
等宇文济背着单肩的药匣,从配药室出来的时候,却看到家门口房氏已经为他备好了家里的唯一一匹白马。
“备马作甚?”宇文济一愣,“今时又不同往日,哪里还有这般讲究?”
“务本坊离咱们这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我这不是想着老爷你能够快去快回吗?”
“小题大做小题大做!”宇文济嫌恶地摇了摇手,“外面的世道不太平,所有的里坊都像是死了一般静,马蹄声踏到哪里,就会引起哪里人的注意,反而不安全。”宇文济绕过白马,“我去去就回。”
“老爷,还有一事。”房氏拉住了宇文济的袖子,对方一愣,“既然咱们两家的婚约也解除了,你还是要开口问问,之前下聘的那些财物,是不是能退回来些……物件嘛,不要也罢,但毕竟还搭了十二两银子进去……”
房氏没有说完,宇文济的表情反而像是早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嗯,我会问清楚的……唉!”他一边叹气一边吧唧着嘴,“这话真是不好开口啊!”
“我们提出来便是,长孙家毕竟也不是奸恶之徒,他妻子崔氏也算通情达理之人,至于对方最后是不是真的能退,我们听天由命便是……这世道,如今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好了好了,不说了。”宇文济听着不耐烦了,“希望顺利吧。”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务本坊的方向走去。
房氏这才舒了一口气,她拍了拍身边备好的白马,这本来就不是给宇文济备的,而是自己要在宇文济前往长孙家的这个时间,去通义坊把弟弟房默之给揪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宇文济回来的时候,银鱼袋就能挂回原处。
“希望顺利吧。”房氏跟着自言自语道。
一个人,一只药箱,一个火把。
宇文济行色匆匆地朝着务本坊的长孙家疾走,他是个守规矩的人,无论自己住在哪个坊,从未在宵禁之后出过坊门。
即便有一次,有个临坊的陌生人火急火燎地偷跑到他的院门前,因为家里伯父生病而求宇文济前往医治,宇文济最终也没有给他开门。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必救死扶伤更大的,是唐律!宵禁之后不回坊,被武侯抓住了可是能随便杖刑的。
如今他走在夜色下,每一步都是踩在唐律上,只不过没有责罚,而他要前往的长孙家,当家的长孙勇就是武侯。
一路上,宇文济一边感受着长安城如今的荒唐,一边感受着自己的荒唐。
他不断地想象着如何与长孙勇对话,如何用婉转却清晰的表达方式告知对方自己想要把彩礼银子收回来。
哭穷是一种方式,讲道理也是一种方式,两种方式要一起用,且许诺崔氏生下孩子后会给她开几副上好的补药,宇文济觉得势在必得。
他听见了远处马蹄飞踏的声音,却也没有多想,只知道如今还是有人骑马的。自己这一路,每走过一步,药匣中的瓶瓶罐罐也是跟着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转眼他就到了长孙家的门前。
屋里是亮着光的,这让宇文济很是安心,打门过了许久,他听到门背后的响动,却不见有人开门,恐是正在从门缝里观望自己是谁。
又隔了一会儿,长孙勇慢慢地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隙,只探出一个大光头来,“亲家公,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我算着长孙夫人临盆将至,特地来帮看看身体。”
“上次不是说还有四个月吗?到现在也还有两个月呢……”长孙勇反问了一句,看着宇文济一脸尴尬的笑容,“快进来快进来!不是我不欢迎你啊亲家公,你这般作为着实让我感动……”长孙勇说着把亲家公请进了内堂,“但现在的长安城不安全,晚上还有活动的,大多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
长孙勇并不傻,嘴上虽然说着客气感激的话,心里却对宇文济的到来颇有防备。
——什么时候来看病不好?偏是要过了夜,今晚自己还有大事要做,却没想到临出发前先被堵了一道……这太医无事不登三宝殿,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长孙家并不大,一间正厅,两间偏房,长孙勇和妻子崔氏住一间,待嫁闺中的女儿长孙佳瑞自己住一间。
得知是太医郎来了,三间房都亮起了灯,长孙勇草草准备了一下,就带宇文济进了自己的卧房,崔氏正躺在床上,挺着个大肚子,见太医来了赶紧鞠手行礼。
“长孙夫人莫动,以免动了胎气,”宇文济把药箱轻轻放在地板上,“我先为长孙夫人把把脉。”
“你一个大男人愣在那里干嘛?太医来了,赶紧去给人家倒茶啊!”崔夫人在床上没好气地指使长孙勇道。
长孙勇是务本坊里出了名的怕老婆,崔夫人则是务本坊里出了名的悍妻,一听到夫人又埋怨自己,长孙勇连个反抗的眼神都不敢给,第一时间返身去厅间给宇文济备茶。
“有劳了。”宇文济一边客气着,一边很自然地把手指搭在了崔夫人的脉上。
号了半天脉,宇文济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他心里想着的依然是一会儿怎么跟长孙勇提银子的事情,直到崔氏也觉得时间有点长了,看着他无神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怎么样,太医,莫不是有疾?”
宇文济这才醒了一下,赶紧把手抽开,“无妨无妨,是喜脉。”
听到声音后进了房间在长孙勇愣在了门口:喜脉?我他妈的需要你来告诉我这是喜脉?
“长孙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气血充盛,无任何大碍……”宇文济赶紧补充着说,他脱口而出的便是要在崔氏临盆后赠送补药,转念一想正事还没开始谈呢,好处先不能给,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长孙夫人多加休息便是。”说着就退出了偏房。
长孙勇迎着宇文济进了正厅,长孙佳瑞赶紧上前打礼,说是茶已经看好,说罢就又退回了自己的房中。
一张八仙桌,两把小扎凳,宇文济和长孙勇相对而坐。
“有日子没见过亲家公了。”长孙勇笑着说。
“对。”
“宇文夫人最近可好?”
“好,很好。”
宇文济有问必答,只不过是以客道回复客道,两句话后,就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了,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尴尬了起来,长孙勇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请。”
宇文济双手捧起茶杯,一边吹茶一边嘬饮,慢慢地喝;长孙勇也捧着茶杯,一边吹茶一边嘬饮,也跟着慢慢地喝。
两个人甚至此刻连面都不想见,纷纷用茶杯挡住了脸,用吹水的声音你呼一下我呼一下,用吹茶省互相诡异地交流着。
一杯茶饮尽,宇文济身子热了起来,放下茶杯的一响,鼓足了他最后的勇气。
“长孙大人……”
“哎,亲家公怎么忽然见外起来了,什么长孙大人?我就一个小小的武侯,只有在街上抓住了贼的时候,那些贼跪地求饶才叫我一声大人……嘿嘿。”长孙勇本是要客气一番,说着说着却感觉自己把宇文济比成了贼,尴尬地傻笑起来。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宇文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咱们两家之前不是有婚约吗?我这次来,一来是看看长孙夫人的身体状况,二来,就是要给您说件不太好的事情……”
“但说,但说无妨。”长孙勇又拿起了茶杯,忽然看到里面已经没有茶了,只好放下,他基本上知道宇文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看,咱们两家结为连理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怕是弄不成了。”
“嗯。”长孙勇轻轻地回应了一声,慢慢地点着头,“还敢问亲家公,是何原因啊?”
“唉……还不是我那个内人的弟弟,前几日长安城一乱,也不知道他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谣传,说是圣上不准备回来了,于是匆匆上我家跟他姐姐告别,出长安城去了,到今天再也没有听见一点音讯。”
“原来是这么回事……”长孙勇尽力地表现出自己宽宏大量的理解,“这长安城的百姓,确实在这些日子至少迁徙了一多半,也怪不得年轻人有这种想法。但长安城外,也并非什么安全的地方,天下兵荒马乱,番邦的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太平的日子,恐怕真要来得晚了。”
“对对对。”宇文济没想到长孙勇能这般体谅,赶紧附和他,“我看令千金年纪尚小,也不必做等了,若是能遇到能担得起责任的好儿郎,再嫁不迟……这个房默之啊,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我断他日后也不会是个能堪大任的夫君。”
“太医言重了,”长孙勇摆了摆手,“时运不齐,并非谁的过错,我也相信我们两家不会就此影响往日的旧交情。”
“那是自然不会!”宇文济斩钉截铁地说,话说到这里,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该说影响交情的话了,“今天前来,我家夫人还嘱托我一件事,之前提亲的时候,带来过一些锦绣和玉石,鉴于事出在我们宇文家,这些添头就都不再要还了,权当是给长孙大人赔罪。”
“哎?这怎么好意思?”长孙勇摆着手,“太医见外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宇文济赶紧接着说。
然后,两个人又都没有了声音。
宇文济心想: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长孙勇你是不是揣着明白给我装糊涂呢?该送的,不该送的,我都送给你,那些个布匹、玉器少说也值三两银子,这个时候你应该主动提出要把提亲的十二两银子给我啊!茶杯里都没有水了啊,非要我亲自要吗?我还就真心不如我那个小舅子,为个青楼的风尘女子,就敢张口问我要三十两,我为了他名门正娶武侯家的掌上明珠,到头来要回十二两银子都感觉臊得慌。
长孙勇还是不说话,宇文济回头看看,长孙勇家两扇偏房的门都没有关实,这场对话,每个房门后都压着一双耳朵。
宇文济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孙大人,我之前下聘的时候,还奉上过十二两银子,不知长孙大人能不能……还给我。”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宇文济和长孙勇都红着脸。
“这个……我一时半会儿没……没钱给你,”长孙勇忽然凑过脸来,对着宇文济开始说悄悄话,“我现在拿不出来,你等等,过几天我就把十二两凑够,一次性都给你送过去。”
宇文济惊呆了,他以为长孙勇要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秘密来,无非就是还钱的事,长孙勇一介武侯,举手投足却像极了贼人。
“长孙勇!”
突然,偏房中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宇文济吓了一激灵,心料两军作战阵前点将也不过如此了,一瞬间,他明白了长孙勇刚才的举动。
“把太医的钱、布匹丝绸、玉器都还给他!”崔氏一拉门,单手扇开挡门的布帘,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咱们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太医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你半天不给个答复拖什么拖?不就十二两银子嘛,咱又不是卖女儿,原封不动地拿给太医!”
长孙勇坐在原位不动,像是正在受批评的小孩,另一件偏房中,也不知道怎么,传出了嘤嘤呜呜的啼哭声。
“我说话你没听见啊!”崔氏挺着大肚子扶着腰,“我怎么不知道嫁给了你这么个贪小便宜的男人!我自己拿!”崔氏一边吼着,一边走到灶台旁边的杂物旁,使劲扒拉了几下,抽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箱子。
长孙勇倏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夫人,我来!我拿给太医,你有身孕,赶紧回房休息,不要伤了胎气……”
崔氏此刻怒发冲冠,才不管长孙勇要干嘛,也不知道一个孕妇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当即一甩长孙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长孙勇不得已朝后趔趄退了一步。
崔氏打开箱子,傻眼了。
箱子里比如今大明宫的宣政殿还要空。
“钱呢?”她目瞪口呆地转过身,看着长孙勇。
“钱在呢,都在呢!”长孙勇信誓旦旦地说,“前几天我不是请武侯们喝了顿酒嘛……”
“你花十二两银子请人喝酒?你是把长安城一百零八个坊的武侯都请了一遍吗?”崔氏质问的声音不大,“钱呢?”
“还有一些借给朋友了,过几天就还。”
“啊啊啊啊啊!”崔氏忽然疯狂地大叫起来,一把将空箱子朝着长孙勇的头上扔了过去,好在长孙勇眼疾手快,否则额头就得挂红,“长孙勇你给说说清楚了!你把这十二两女儿的嫁妆都花到哪里去了?你说不清楚,你也跟着你那些武侯们滚出长安城,我们娘俩不需要你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欺骗我们!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说,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宇文济真的怕了,他以为最恐怖的不过是自己问出“能不能还钱”的话来,却没见过女人指着男人鼻子破口大骂,像是下一秒就要把长孙勇生吞活剥了。他赶紧把自己的小医箱挂在了身上,“在……在下家中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给夫人把脉。”
“太医慢走。”长孙勇说。
宇文济草草地拱了拱手,小步迈得飞快,一瞬间就从长孙家冲了出来,关门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里面炸雷般的吼声。
刚走出务本坊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辗了上来,宇文济举着火把一回头,一匹白马带着人瞬间冲了过来,在他面前急急停下。
白色的马像是在雨地里疾奔过,身上数不清的泥点子。
“老爷!”
突然,宇文济听到自己家夫人房氏的声音,房氏翻身下马,宇文济点着火把定睛一瞧,差点吓倒在地上。
房氏一身的污血,半边脸更像是被恶鬼蘸着血抹了一巴掌,白马身上也不是什么泥点子,都是粘上的通红的血渍,马上还趴着一个男人,却已经没有什么活像,不停地把血水滴在马身上,一动也不动。
“老爷!快救救他,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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