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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情况下,要强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臭毛病,它最基本的表现方式,就是拉不下脸。

房默之从宇文家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只觉得浪费了营救柳婷的最好时间。虽然挨骂是自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但被姐姐结结实实地抽了一巴掌,还是比预期的更加不如意。

他出了门就不再回头,一直朝着平康坊的方向走,进了平康坊,躲到了香云楼柳婷的房间下面,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这才回头张望了一番。

没有人跟他,他便把手揣进自己的怀中,顺着领口把宇文济的银鱼袋抽了出来。

银鱼袋是四方形的一块绣布,中间绣着一条一指来宽的银条,两边各是三条银鱼的形状,呈纵向排列,为了方便系挂,银鱼袋的袋头上还有一个绣扣,拴着一条红色的绳子。

房默之顺着绳子把银鱼袋撑开,里面是沉甸甸的鱼符,宇文济的这块鱼符是用黄铜精制而成,其形为鱼,分左右两片,里面刻有宇文济的大名、任职于太医署、从五品的官员、每年的俸禄是一百六十石、月杂三贯钱。

若是以往,拿着这条银鱼袋,出入宫门便不会有任何的阻碍,现如今,无论拿什么东西,出入宫门都没有任何的阻碍,银鱼袋也就彻底没用了。

房默之偷的时候只不过顺手扶了一把墙,它就自动掉进了手心,沉甸甸的,房默之还以为是银子,结果现在看来,宇文济一年的月杂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六两,一张口就借三十两确实有点难为自己的姐姐。

除此之外,房默之不知道这东西还能有什么用,好像只是为了证明给柳婷看,钱我没有借到,但是我把我姐夫的银鱼袋偷回来了。平复了心情后,他顿时觉得这种冲动的要强简直是蠢不可及。

事不宜迟,房默之朝着楼上吹出布谷鸟的口哨来,这是他上次和柳婷约定的暗号,也是最坏的办法。

不到一会儿,柳婷房间便哑了灯,窗棂慢慢地被推开来,一大条用被剪开的被褥绑成的长绳从床缝中吊了出来。

行动要开始了,房默之赶紧把鱼符收好揣回怀里,站在窗棂下,虽然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柳婷娇小的身躯慢慢地从窗中挤了出来,双手紧紧攥着布条,顺着香云楼西侧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往下溜。

柳婷的双脚踩得很轻,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吵到朱妈妈,四丈的高墙要比她想得高多了,足足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才爬到了房默之能够抱得住她的地方。

一对欢喜冤家终于摆脱了苦海,却还来不及高兴,房默之拉起柳婷的手就朝着平康坊外冲了出去。

房默之跟姐姐说自己在通义坊有朋友接济那是骗人,如今的长安城,是不允许有这样的朋友的。

但他确实在通义坊里找到了一间一进的宅子。这些天他都睡在这间宅子里,不知道是哪个富贵人家为了逃荒留下的,几间卧房都打扫的特别干净不说,粮食和蔬菜储备应有尽有,还有不少房默之从来都没有吃过的西域水果。

类似这样的空宅,长安城如今有很多,但一百零八个坊,并非能随便找得到。

也就是趁着宅主们刚走不久,蔬菜和水果都算新鲜,若是在空上半个月,住宿的质量便要大打折扣。

两人一路小跑到了通义坊的宅子里,太久未见,小别胜新婚,加上住得是大户人家的卧房,难免见了面就要翻云覆雨一番,谁知道干柴正烧着烈火的节骨眼上,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哼着曲的声音。

谢山揣着五十多两银子,其中二十多两是已死的黑衣大食的,三十多两是即将要死的阿史布德的,哼着小曲走进了通义坊。

像他这种混迹于长安城,惯于东躲西藏的盲流,有着不亚于房默之雀占鸠巢的手段。

他也是刚从平康坊的香云楼出来,晚上唯一不顺的事情,是用和上次相同的价格,请妙妙明天破晓去真心尼寺帮他求一柱阿史布德的平安火,妙妙却死活不答应。

妙妙像是怕了,谢山自己已经割肉把佣金加到了五两,妙妙也不肯帮他再求刺客杀人。

奔波了一天谢山有些累了,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住处把自己的银子都藏好,走到通义坊的时候闻到了一股脂粉的味道,便跟着走了进来,很快就相中了房默之这几天躲着的宅子。

谢山打算先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凌晨再去一趟平康坊的香云楼,那时候妙妙也应该想清楚了,无论为谁祈上一柱平安火,也不算是亲手杀人。

最坏的办法,就是花上个十两,把妙妙从朱妈妈手里买下来,这一来她就只能听自己的了,以后让她什么时候去群贤坊,她都得去。

这么好的办法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谢山虽然有些气自己,但大体是开心的。进了大宅后还在哼着自己的小曲,推开房默之旁边房间的门,探头打量了一番,却发现不是自己期待的闺房,于是再去推房默之和柳婷的房门。

一用力,门是从里面锁着的。

蹊跷了,谢山心想。这么大户人家,出逃的时候连正门都没有锁,锁这间偏房做什么?莫不是里面藏着什么宝物?

谢山点了根火把,蹲下身来,从下往上细细打探折扇门有什么玄机,他抽着鼻子嗅了嗅,居然又闻到了刚刚一进坊时的那股脂粉味,正纳闷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门却幽幽地自动开了!

房默之与柳婷已经穿戴完毕,商量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准备去其他坊再找个住处。

一开门,谢山看着头顶压下来两个黑压压的人影,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火把都丢到了一旁。

柳婷也没想到,门口会蹲着一个黑压压的球,一开门,这个球就猛地朝后一窜,当即害怕,失声大喊了一句:“啊!”

房默之一个箭步挡在了柳婷的面前,三人都经历了一场虚惊后,纷纷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三人在黑暗中互相辨识了一会儿,谢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确认这两个也不是宅院的主家,不但不是,他看着柳婷,怎么看怎么眼熟,突然想起来了!

“姑娘,你是香云楼的人吧?”谢山问着话,同时看向姑娘身边的房默之,心中打起了算盘:富家子弟从香云楼带了姑娘出来过夜,断不会找个能被任何人都闯进来的荒宅,那么只能是和自己一样,在东躲西藏的找住地。香云楼的姑娘没有必要躲,现在却站在这个男人的身后含着脸……

“你们这是要私奔啊!”谢山一语中的。

“关你什么事。”房默之怒眉一皱,拉着柳婷就要走。

“别着急别着急啊!”谢山赶紧大步上前拦住两人。

“你干什么!”房默之抬起脸来,“再拦着我就不客气了。”

“别误会,兄台你别误会嘛!”谢山嬉皮笑脸的,“你们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这个时间我们在这里遇见了,只能说是缘分,我不但不妨碍你们,还想着要帮你们哩。”

“用不着,滚。”房默之听他一嘴油腔滑调的声音就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扶着柳婷就要出门。

“你用不着,柳婷姑娘有可能用得着哩!”谢山在他们身后阴阳怪气地叫道。

房默之和柳婷莫不都是一惊,两人面面相觑,房默之小声问她:“你认识这个无赖?”柳婷摇了摇头。

如今被这个无赖认出来了,避免节外生枝,房默之硬着头皮转过了身,“你哪位?”

“嘿嘿嘿,我叫谢山,我是谁并不重要,我知道你是经常去香云楼找柳婷姑娘的那个恩客,恰好我和兄台的爱好一样,我也喜欢逛香云楼!我不认识你,但我猜朱妈妈一定认得你。”

“你想怎么个帮法?”

“兄台果然是不愿意说废话的人,在下由衷欣赏!所谓帮助,是相互的嘛!我需要借兄台的所爱帮我个小忙,明天过了破晓就还给兄台,不但还,还为兄台准备一匹快马,兄台你意下如何啊?”

“你他妈的有胆子再说一次!”房默之当即就怒了,在他的理解里,这个人是要让柳婷陪他一晚,干尽污秽之事。

“不不不,兄弟你误会我了,你误会我了!”谢山赶紧伸出双手一阵狂摆,“在下并非要和柳婷姑娘做些什么,只是想让柳婷姑娘帮在下一个小忙,只需一晚,事情办完之后,我们互不相识。”

“帮什么忙?”柳婷看着房默之已经震怒,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拉住了房默之要上前打谢山的架势,最后询问。

“这个小忙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谢山越是不肯说,语气越是显得猥琐,“明天天一亮,我就把柳婷姑娘还给你,不仅如此,我还愿意给你二两银子作为帮忙的费用。”

谢山说得得意洋洋,他觉得自己“二两银子”一出口,就显得大方无比,香云楼的姑娘,在皇帝没有离开长安的时候,一晚上用尽全力也就挣二两银子而已。

但是,房默之哪里料得到他是要拜托柳婷为他求平安火杀人,只觉得对方从头到尾都是要嫖柳婷一晚,如今连价钱都说出来了……

“二两银子?”房默之的语气变得非常平静,原本被柳婷拉住的一只臂膀也完全泄了劲。

柳婷的手从房默之的肩膀上溜了下来,她感觉房默之已经没有怒意了,但她并没有看见,房默之默默地把手从衣襟口中伸了进去,攥着金属的银鱼符,慢慢地又伸了出来。

“别嫌少了,不信你问问她,”谢山察觉的到的信息,是这笔交易能谈。讨价还价则是自己看家的本领,他也完全放松了警惕,倒像是在东市与菜农议价,“她在香云阁一晚上也挣不到二两银子,我说得对不对,柳婷姑娘?”

“对。”房默之帮着柳婷默默地回答了一声,谢山刚裂开笑容,冷不丁看到房默之突然朝着他冲了一步,对方抬手便朝着他的脑袋上砸了上去。

“梆——”

黑暗的庭院中发出一声闷响,谢山歪歪扭扭地朝着地上倒去。

“一两,二两!”房默之一边数着,一边蹲下来继续砸谢山的头,“三两,四两!我给你双倍,你给我去死!”

柳婷吓得躲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连着猛砸了四下,这才喘着粗气站起身来,一脚踢在谢山满是泥泞的靴子上,“起来!你还想要多少?”

谢山在地上一动不动。

房默之又踹了一脚:“我数到三,你立即给我起来,要不然我再送你三十两!”

“一!二!”

“三!”房默之喊完再次举起银鱼符,倏地一声蹲了下去,谢山却还是一动不动。

房默之瞪大的瞳孔不由地抖了一下,他赶紧把银鱼符扔到了一边,双手扒着谢山的肩头摇了一下,对方没有反应,他便用手指去测谢山的鼻息。

一摸,整根指头瞬间浸湿了,谢山的人中附近已经被鼻孔中流出的温血浸满。

“默之?”柳婷轻轻叫了一声。

“不应该啊……我才砸了他几下,就死了?”虽然有一颗考武举功名的心,但房默之从来没有杀过人,甚至从来不和人打架,只是每天自己会打熬身体,也不知道下手的轻与重,却不想用块金属疙瘩砸人,几下就能砸死他。

“真……真死了……”柳婷蹲到房默之的身边细细地看着谢山的尸体,黑乎乎地看不清楚,两人又不敢点火把。

两人一时间六神无主,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这下子死翘翘了。

通义坊的杀人之夜,忽然有马蹄的声音由近及远地响了起来!

“走!有人来了,他刚才不是说还要帮咱们找匹快马吗?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柳婷先是醒了过来。

“对,我们走!再也不要回来了,像最初一起商量的那样!”房默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沾着血的手拉起柳婷满是汗水的手心。

在马蹄声到达附近之前,两个人顺着策马相反的方向,朝着通义坊的坊外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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