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是要偿命的,无论有没有官府为受害人做主,无论有没有唐律写清楚哪种杀法是犯了那些条罪状,无论皇帝在或者不在,或者换了新人……
但凡被愿意追仇的人找来了,那便是躲不过去的恩怨。
除非你是个刺客,靠杀人苟活于乱世,那又是另一回事。
但谢家的任何人都不是刺客,即便谢岐在西市当牙郎赚得从来都是黑心钱,即便谢山整天想着借钱不还,然后雇佣刺客把债主做掉……真让谢家兄弟下手弄死一条人命,他们并没有那个胆子,裴氏更没有。
谢岐和裴氏看着阿史布德在地上不动弹了,从屋内扯了一大堆的布条,朝着阿史布德的脖颈,裴氏用培土刀插开的那个伤口上,使劲地裹了一圈又一圈。
接着裴氏又找来自用的月事袋,也朝着阿史布德的脖子上缠。
直到阿史布德完全没有了脖子,下巴下面像是套了一环树桩一般,两人才停手,把阿史布德连拖带拽地拉上墙边的小凳子,让他闭眼靠着墙晒太阳。
谢歧夫妇有些犯愁,阿史布德如果不死,活过来之后一定会把他俩都杀了;如果就这么死了,谢氏夫妇就背上了命案。
洛阳那个粟特的胖子还没来得及到长安做皇帝,先宰一个粟特人,一旦被追究起来,估计连整个裴氏的娘家,卖花的杜陵村都会被屠尽了……
最重要的是,以后再也没有人买裴氏辛辛苦苦培育的娇花儿了。
“我想到了!”谢歧说着狠狠一合掌,“让他活下来!等他脖子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把他的腿锯掉,然后再把他毒哑。这样子他从我们这里走出去,不是,爬出去的时候,也没办法说我们的不是,也没办法报我们的仇!”
“我呸!”裴氏以为他真的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到时候谁来砍他的腿啊?你不要跟我说是你哦!刚才见他脖子里溜了一大滩血出来,你连唐话都快说不利索了。”裴氏说着,又把手朝着阿史布德的鼻息下面探了过去。
“怎么样?”
“有鼻息的,就是比一般人稍微慢点。”
“慢点?”
“就是我们吸十口呼十口的时间,他只来得及呼上半口。”裴氏说着也皱起了眉头,“这还能活不能活啊,我下手没有那么重啊。”
“要不,我们找个郎中来看看啊?”
“长安城现在哪里来的郎中啊?”裴氏狠狠地瞟了他一眼,“三天前就全都跑完了。”
“崇仁坊那个太医你说还在不在?前几天,咱们不是只看到他们家的下人组团逃命去了吗?”
“肯定不在!”
“照你这么说我们还不如把这个叫阿史布德的宰了,留着坐在这里除了糟心啥屁用都没有!”谢岐白了裴氏一眼,裴氏像是被逼到了绝境,原地坐着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谢岐又赶紧安慰道,“那太医说不定在呢,你把脸上的血洗干净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太医不仅在,这会儿还因为谢山的死忧心忡忡的。
他有些信不过房氏把杀人的帐赖给刺客这一套,中午吃了饭,装模作样地背了个医药箱,准备以给长孙家的崔氏看看孕事为由,实际上是赶往朱雀门看谢山的尸体如今是怎样的情况,顺便问问长孙勇那天到底从自己这里了解了多少杀人的秘密。
宇文济到了朱雀门附近,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发现附近没有人,这才大胆地走到昨天抛尸的地点。
地上却没有尸体,血水还在,也基本上被晒干了,印在地上一大滩暗红的颜色。
宇文济越看越不对劲,谢山是脑袋被敲了个洞,又不是身体被敲了个大洞,根据这一大滩血水的形状,像是尸体被挪走前,身上的血流满了这块地方。
之前听房氏讲,请了平安火之后,回来的路上尸体还没有被处理干净,莫不是请来的刺客本身就是个屠夫,谢山被一点一点剁碎了才运走的?
宇文济还在纳闷,突然听到朱雀大街上传来慌不跌停的脚步声,“太医!太医!”远处两个人正不停地朝着自己摆手,“太医先别走!”
宇文济定睛一看,全身的血都跟着凉了!
谢家的两公婆这是索命来了!
早知道自己就不应该在这个案发现场逗留,如今走也走不掉,这夫妇二人要是已经掌握了什么自己见过死尸的证据,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宇文济双腿发软,豆大的汗珠哗啦啦地从额头上往下滚,一拽医药的箱子,准备以长孙勇的老婆就要生了为由,赶紧离开这段是非地。
谢歧跑上前去,气喘吁吁地一把撕住了宇文济的袖子,“我说太医大人,我在远处不是一直叫你嘛,你怎么还要走了?”
“太医,你不能走,我们有话想要问你!”裴氏也扶着腰喘着跟了上来。
“我有急事,下次下次,长孙家的夫人就要临盆了!”宇文济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甩着袖子。
“不是,我们就问几件事,耽误不了。”谢歧大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我们去了你家,你夫人说你要去长孙家问诊,我们都知道……”
“你们去了我家?”宇文济心中咯噔一下,他想着房氏见了这二人的心态,估计比自己如今好不到哪去……
“不说客套话了,”谢歧使劲地摆手,“你忙,我们也忙,我们就问几个问题。”他刚才跑得太猛,一时间话说不上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一个劲地给裴氏递眼色。
裴氏揉了揉自己的腰,鼓起了勇气:“太医,一个人流多少血会死啊?”
宇文济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大概是什么都被察觉了,这已经开始套话了,不知道他们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我……我不知道一个人流多少血会死,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血多,有的人血少。”
“嘿!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谢岐一拍大腿,“还是太医学识渊博,那一个人,流了一大堆的血,然后给堵住了,不再流了,还会死吗?”
宇文济心想你这莫不是来消遣我?但他不敢发作,如今对方说不定还没掌握重要的证据,只是在套话。
“光是堵住不行,要用桑白皮缝合伤口,涂上药膏……”
谢岐和裴氏互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看得宇文济心里发麻。
“太医,如果一个人双腿都坏了,需要锯掉,伤口也需要用桑白皮缝合吗?”
什么意思?宇文济心中大惊,这是想要把我的双腿都锯掉?
“这我不知道。”宇文济没好气地说,心里已经有了两公婆突然要对自己发难的防备。
“那……如果一个人忽然变哑了,是有可能吃了什么呢?”裴氏眼珠一转,继续追问道。
好你个谢夫人,明摆着要把我毒哑了锯腿,真是最毒妇人心!
“两位如果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在下堂堂从五品太医郎,听不得这些有的没的!”宇文济站定了,药箱朝着自己身后一甩,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再遮掩下去,该来的总会来,随即仰头大声叫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太医!”突然,朱雀大道上又有人在远处喊得力竭声嘶,三人同时一转头,确是跑得满头大汗的昆仑奴乌大为,举着手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宇文济的面前,当着谢岐与裴氏的面,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太医,平康坊香云楼,妙妙在吐血,请太医救她一命!”
乌大为说完,头如捣蒜般在地上磕了起来。
扑通,扑通。
一个瞬间,谢岐和裴氏也双双跪到了地上,宇文济差点惊掉了下巴。
“太医大人,我们家也有个急症患者,脖子被扎到了,血汩汩地流了一地,如今生命垂危,还请太医先去我家救人!”
“不行!”乌大为跪坐起来,“平康坊就在附近,妙妙已经不能再等了!”
“你那妙妙是人,我们家垂危的番邦杂……番邦就不是人了?还请太医先去我们家一趟,那是个粟特人,到时候粟特人如果当了这长安城的皇帝……”裴氏着急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慢着……”乌大为突然如梦惊醒,“粟特人?”他这才想到阿史布德之前正是前往谢家讨债,“不会是我家主子阿史布德吧……”
“阿史布德是你主子?”谢岐惊叫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他……他没小心摔倒了,扎到了花枝上,目前已经垂危了,你快叫太医赶紧去救你家主子啊!”
“我……但是……”乌大为的心里炸开了花,以谢家这两个从来看不起番邦人的杂碎而言,阿史布德没能杀得了两人,他们还要跪太医救阿史布德,只能说明阿史布德真的凶多吉少。
乌大为心里犯难,七上八下的。
阿史布德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老板娘安心禾这几年对自己不薄,如若就这般让他死了,自己这辈子面见安心禾都抬不起头来。
“你们别吵,我现在有点乱!”宇文济摇着头,“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要我现在救人,到底先去救谁?”
“救阿史布德!救阿史布德啊!”谢岐与裴氏像是两只猴子,争先恐后地说。
“你说呢?”太医问乌大为,他想起来了,弃尸的当晚,正是乌大为拉着车从不远处经过,似乎还多瞟了自己几眼,现在得听乌大为的,绝不能节外生枝。
“那……那就先救我主子阿史布德吧……”乌大为感觉这一句话抽干了全身的力量。
“那就先去你们道德坊,带路!”
得知谢氏夫妇似乎并不知道谢山死于非命,宇文济觉得自己的太医身份又回来了。
等着跪到的三人纷纷站起身来,顺手把肩上的药箱递给了乌大为,一行四人,踱步朝着道德坊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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