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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九,距破晓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两辆运尸车,分别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同时朝着朱雀门的门口汇合。

一辆是从道德坊出门的谢家运尸车。谢氏夫妇两个人一同赶车,在出门前已经商量好了,等到了朱雀大街,裴氏就直接朝西走,一直走到真心尼寺,而谢岐则负责在朱雀门门口把阿史布德扔下车。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裴氏从西市绕回道德坊,谢岐则是从朱雀大街原路返回,这样一来,夫妻俩分头走回家,就算是被人看到了,也可以掩人耳目。

另一辆则是乌大为赖以生计的卖花车,在车上垫了两层褥子,和妙妙合力把沉得像猪一般的朱妈妈扔上了车,然后又在上面垫了一层黑布。

乌大为更早些的时候,前往宇文济家,借了一只铜头的梅花如意,宇文济在拿给他的时候反复交待,等朱妈妈被抛下车后,一定要记得把如意烧红了,然后在她的脸上印上一个大大的梅花烙。

他跟妙妙商量过这件事,妙妙也亲口承认了,第一次见到阿拉丁的尸体时,虽然没怎么细看,但阿拉丁的额间确实被刺客打上过一个梅花烙的标记,不可能是黑衣大食本身就有的梅花妆。

从上官婉儿被武则天黥面刺红梅的时代开始,梅花妆确实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流行过一阵,但从来都是女子的装扮,绝不会有男人给自己额间点梅花。

因此只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刺客,才会以此为标记,告知求过平安火的人,害命的事情已经办妥。

平康坊毕竟离朱雀门近些,乌大为和妙妙在门口把朱妈妈的尸体滚下车来,乌大为让妙妙把银子带好,早点赶去群贤坊,办了事情就赶紧回香云楼。

体恤着妙妙身上伤势未愈,在外面待久了害怕感染风寒,两人就此依依不舍的分别了。

乌大为拿出了火镰,先是把朱妈妈的身下的被褥给点着了,接着从怀里把宇文济的梅花如意揣出来,对着火苗慢慢地烧,夜风有点大,没想到梅花如意的铜头没有那么容易烧烫,预计着自己半刻钟就能完成的工作,贴着墙足足烧了一刻钟有余。

直到被褥都烧得差不多了,乌大为转过身来,忽然看见有一辆车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

谢岐在前面拉着车,裴氏在后面托着顶,裴氏眼尖,看见了前方似乎有火光闪过,匆匆让谢岐把车停了下来。

“怎么会有人这个时候烧火?”裴氏紧皱着眉头。

“等等吧等等吧,也不着急这一会儿的。”谢岐朝着远方眺望。

“怎么不着急,一会儿天亮了,刺客可是要来收名字的!真心尼寺的功德箱里没有阿史布德的名字,就算我说清楚了赖给他,他把这件事安排到明天再做,阿史布德的尸体可就得在朱雀门躺上一天,这样下去,但凡这一天来来往往的……”

“好了好了!你吵什么!”谢岐没好气地说,“看!火已经灭了,我们过去,把尸体扔了就走。你怎么知道现在正在干活办事的是不是刺客?要是咱们没小心看到刺客的脸,刺客把咱俩都杀了灭口怎么办!”

谢岐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裴氏便不再说话,两个人用更大的劲道,让运尸车在地上发出更小的响声来,猫着腰一点一点朝前走。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车,乌大为有点慌了,暂时也顾不得先给朱妈妈脸上烙上一朵梅花,而是用花车上的黑布把朱妈妈重新盖了起来。只是不知道面朝着自己的这辆最终要去哪里,进皇城的可能性小,不过就算要进皇城也不打紧,大不了让它先从自己的面前离开。

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把车停在这里,自己就说要去谢家进一批早上新开的花,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

直到谢氏夫妇两人的车滚近了,乌大为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跳出来,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谢氏夫妇也是来抛尸的,和自己想用同样的方法把杀人的罪行赖给刺客,而车上的尸体,绝对就是阿史布德。

这下要去谢家进花货的理由算是白费了,他还没想好第二个理由,谢家的车就慢悠悠地滚到了自己的面前。

谢氏夫妇见到站在正前方的是乌大为,心中也是焦急无比。

乌大为带着花车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朱雀门前,莫不是有人把他俩要抛尸的事情提前告诉了他?那就一定是长孙勇干的!

虽然对长孙勇的所做所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两人拉着乌大为主子的尸体被堵在了朱雀门口,怎么说都没法给他解释。

“不对啊!”裴氏看到了乌大为的花车,“老谢,你看这个番邦杂种,身边也停着一辆车。”

“那不是他的花车吗?每天都见,你不认识?”

“但那个车是满的啊!”裴氏小声道,“他不从咱们家进花,车怎么会是满的呢?”

“长安城还有一家卖花的?”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怎么可能还有一家卖花的?”裴氏又生气了,“他那个车里铁定有鬼,我估计也是一具尸体!”

“谁的尸体?你的意思他也是这个点来这里抛尸的?”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他下午口口声声要拉着太医去救的妙妙呗!”裴氏白了谢岐一眼,“那个香云楼的妙妙!我在东市经常见她,穿得花里胡哨的。在香料店,这里擦擦那里闻闻的,矫揉造作,我回来还给你学了,你记得不?”

“你学的那个就是妙妙?”

“对啊!我早就看那个妮子不顺眼了,却总能遇到……这一次估计是没小心被乌大为给杀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番邦杂种一个个都是面不善心也不善。”

“你这样,不要跟着我上前了,你从后面的光禄坊往西绕,赶紧去群贤坊的真心尼寺秋香,我走上去,趁着他不注意,把阿史布德扔了,就赶车回去!”

“你行不行的你?”裴氏对谢岐没什么信心。

“扔个尸体能有多难?趁着天色还没有亮,我把车一倒,直接转身离开,他说什么我都不理。”

裴氏转了转眼睛,事已如此,也只能这么办了,“你跑快点,他要是发现你抛的是他家的主子,还不知道怎么对付你呢!这破车到时候也可以扔了。”

“败家娘们!车怎么扔?这车放在哪个朝代,都至少能卖一百个铜板的!你快走你快走,我应付得了!”谢岐催促道。

裴氏觉得也没有什么要叮嘱的了,身子一转,背对着谢岐的花车,绕光禄坊的远路,朝着群贤坊赶去。

谢岐看着自己离朱雀门越来越近了,也不装了,仰起头来,任凭车轮辗着朱雀大道,发出格楞楞的响声来。

“哟,这不是乌大为嘛,真是好巧,这么早就出来了?”谢岐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笑嘻嘻地走到乌大为的面前。

“你也很早。”乌大为直勾勾地看着他。

“是啊,天亮的越来越早了。”谢岐把车停了下来,装作自己走累了歇脚的样子,用手装模作样地扇了扇身上的热气。

乌大为也没什么话要说,转身走到了自己的花车前,慢慢地蹲到了地上,眼睛盯着谢歧的车,扭了扭腰,感受着自己腰间的匕首。

看着乌大为不动了,谢岐提心吊胆的状态也逐渐缓了过来,他看着巨大的朱雀门,并没有人说一定要把尸体扔在朱雀门的中央才行。

离他最近的是朱雀门的左边,他开始规划自己的路线:把车慢慢地驶过去,把阿史布德的尸体倒下来,顺着光禄坊的方向跑路就是。

整个计划最要命的地方,就是不要让乌大为去查看自己倒出来的是谁,但乌大为既然也是来抛尸的,这会儿差不多也能猜到他车里便是阿史布德的尸体了,等到倒下来的那一刻,这具尸体就归刺客管。

——这个番邦黑杂种再有本事,断然也不敢抢刺客的活儿吧?

想到这里,谢岐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他一用力,继续推起车来,朝着朱雀门西边的皇城墙根走了过去。

乌大为见谢岐已经动了,也跟着动了起来,并且非常有默契地选择了把自己的花车专项朱雀门东边的皇城墙根。

夜色中,两人隔着三丈左右的距离,隔着朱雀门的大门洞,同时开始把车上的尸体朝着地上抖。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朱雀门的门洞中央,突然有三个匍匐在地上的巨大黑影,慢慢地从门洞里钻了出来!

自从开元七年,吐火罗国派来的使臣向唐玄宗李隆基进贡了两头狮子,这一公一母的两只猛兽,便在皇宫里安了家,由唐玄宗亲命的“采捕人”专职供养。

如今从朱雀门中步行而出的,已是这两头狮子的长大的后代。

至于谁将这两只食量巨大的野兽从宫中放了出来,已是无人知晓。但凡皇帝跑路,皇帝所饲养的奇珍异兽,都不再有人照看。

猛兽饿了便要食人,如今整个长安城里血腥味最重的地方,莫过于朱雀门抛尸的集中地……

无论是乌大为,抑或谢岐,两人眼瞅着就要把尸体分别从各自的板车上抖下来了,却不想朱雀门的正中心,接连发出三只狮子的吼声!

“吼!”

“吼吼!”

两人分别转过头来,得见黑暗中的三只庞然大物,将两人抛尸的行径全数看在眼里,就等着两人把“饲料”在地上倒好,大快朵颐呢!

几乎是同一时间,乌大为和谢岐同时开始装车,爆发出各自的极限力量,把倒出来半截的尸体,不由分说地抡回了车里。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两人也不顾及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的狼狈之像,心里同时想着尸体保不住,刺客会感到被戏弄了,定要取两人的性命;而现在逃不掉,估计会死得更快些。

“哐啷啷!”两台运尸车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飞驰在横贯于朱雀门前的大道上,趁着三只狮子还没有开始追击,掉了命一般朝着远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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