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天晚上在通义坊,用银鱼符给谢山劈头盖脸地打了四下后,房默之始终处于一种精神紧绷,且随时感觉自己会因为心力憔悴而崩溃的状态。
当晚拉着柳婷逃出了通义坊,一时间慌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两人的打算,是先从香云楼私奔出来,然后找一座宅子,为以后的生计从长计议的。
但将谢山打得半死不活后,房默之和柳婷只感觉身后有一辆巨大的“生活”大车每秒都朝着二人辗将过来,所有的主意都要在第一时间敲定不改,才不至于被这辆大车压到喘不过气。
当天晚上,房默之带着刘婷就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地在长安城乱窜。
从通义坊一直向西,绕过了西市,走近了夹城,望着眼前巍峨的延庆门,想着从此踏出去就算是和长安城诀别了,心里就像是打翻了无味瓶,酸的苦的辣的一股脑儿都钻了出来,唯独没有一丝的甜意。
柳婷在延庆门前摆了摆手,今晚经历了太多了,从香云楼出逃,到通义坊杀人,要想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至少还得再等六个时辰左右。
她逃不动了,房默之带着她现在出城,也就是个餐风露宿的下场。房默之也心疼跟着自己的女孩受了一晚上的惊吓,两人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再在长安城里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歇一晚上,顺便计划一下逃离长安城的行程。
于是两人折返回了长安城,走近了离延平门最近的丰邑坊。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丰邑坊的人第一时间都从延平门逃走了,整个坊里空空荡荡,透着无限的阴森。
与其他坊不同,丰邑坊原本就是长安城贩卖丧葬物品的集中地,目前也算是长安城难民离去后物件保留的最多的一个坊。
无论逃难是不是要带家当,无论要逃到哪里去,做死人生意的自然不会把店铺中的物件带在身上。
房默之拉着柳婷的手走在大街上,两排铺子除了没有掌柜和活计,基本上和乱城之前没有什么分别。
所有的“丧家铺”都持续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所包围,这是由各种香料和草药的混合物散发出来的,旨在驱邪祛病、净化空气。
店内的陈列柜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丧葬用品,从简单的纸钱和纸灯,到豪华的棺木和祭祀器具,应有尽有;店铺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布幅和画作,上面描绘着神佛、天地、阴阳五行等与丧葬仪式有关的图案,这些图案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看上去倒是能够给予逝者足够的祝福和保佑。
只不过活人连自己的命都难保,谁还顾得上死人过得好不好。
顺着阴森森的大街走了一路,柳婷已经因为害怕紧紧地靠在了房默之的身上。
房默之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家大铺子,一进门便是各种纸钱和纸灯,纸钱的种类繁多,有黄金、银两、衣物、房屋等各种形式;往后走,店铺的一角,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祭祀器具和陈设品,香炉、烛台、酒杯、盆碗等,用于丧葬仪式中的祭祀和供奉;在往后走是原本店铺掌柜居住的屋子,足足有一个一进的小院那么大,但却完全被各式各样的棺材和石碑塞得满满的。
这些棺木大多数都不便宜,要比正常人家的床铺贵上几倍,通常由名匠手工制作。
除了棺材侧板上满是精雕细琢的图案外,有的上面镶嵌着闪闪发亮的金银珠宝,虽然没被扣下来带走的,都是假货,但棺木的内衬都有一层软软的棉。
“今天晚上要委屈一下了,”房默之抱着柳婷,看向她的眼睛,像哄小孩子一样柔声柔气地说,“咱们就先睡在棺材里面吧,等一觉起来了,再商量从长安城逃出去的事宜。”
“那也得住一口棺材!”柳婷生怕房默之把自己扔进单独的一口棺材里。
“那是当然,”房默之笑了笑,“我把这几口棺材里面的棉布都叠在一起,软软乎乎,保证不必香云楼的床硬。”
于是两人找了一口最大的棺材,又把其他棺木中的棉布都扔了进去,双双翻了进去,面对面侧躺着,不冷不热,就是有点挤。
这次应该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房默之心想,看着柳婷面上有些委屈,禁不住低眉叹了一口气。
把姑娘从香云楼里接出来,本想着是要带人家过好日子的,如今却想不到最后在大棺材里落了脚;那个被自己重伤的谢山,应该死不掉吧……逃离通义坊的时候,身后已经有马蹄的声音,但却不知道会不会见死不救;最头疼的事情,虽然自己把银鱼符的袋子带在身上了,银鱼符却落在了现场,真的把姐姐一家害惨了……明天怎么办?逃去哪里,以后靠什么生计啊?
一堆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像是脑袋中的苍蝇一样嗡嗡响个不停,房默之强行让自己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睁开眼时,发现柳婷果然也是醒着的。
两人也没有什么话,无非就是在棺材里互相拍拍搂搂的,安慰一下对方的情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都因为过度的疲劳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下午了,房默之找了一口丰邑坊的井,正是昨晚逃难时就注意到的。他打了一桶清水,带回来的时候,柳婷从棺材铺的后仓里翻出了几块快要发霉的干饼,两个人就着清水吃了,又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收拾好细软,准备出城逃荒。
出了延庆门,一口气朝长安城外走了近五里,却没有遇见半个人影。土道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枯萎,只剩下几片干瘪的叶子,踩在干裂的土地上,尘土飞扬,呛得两人咳嗽不止。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虽然也不知道从这里再向远逃,会不会有一线生机。
直到他们在离长安城十里的地方,遇到了一个难民的集中地。不过是十里远,有些从长安城里急匆匆跑出来的难民已经无法继续向前了,却也不知道安禄山有没有杀进长安城,因此也不敢回去,只能在黄土路上铺一块破布,熬得双眼布满血丝。
这些难民们老弱病残居多,面容憔悴而苍白,他们身上的衣物早已经脏乱不堪,泛着汗水和泥土的气味。有些人因为奔波而疲惫不堪,还有一些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跟在大人的身边,有的手拉着父母的衣角,有的则背负着自己的弟妹,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都因为无知写满了无助。
“我们是不是接下来也加入他们?”柳婷问了一句,自己内心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看着最近的地方,佝偻着身子的难民身上覆盖着破旧的毛毯和衣物,不住地在咳嗽,房默之摇了摇头。
都以为逃离长安城就是逃离即将来到的战祸,谁能想到逃离长安城首先要经历的是穷苦无比的流浪日子。
“如果再往前逃……”房默之一边想一边说,“我们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说不定哪天精疲力尽了,就只能和他们一样躺在地上……不病则已,一旦你我二人生了什么大病,我们这辈子估计也就走到终点了。”
虽然未来也许没有房默之预料的那么糟糕,但委实也看不出什么生机来。
两人谁也不说话了,似乎已经翻开了人生的底牌,有时间多说一个字,还不如留着力气多走两步路。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又见识了不少生命垂危的难民,有的用最后的力气跪向二人乞讨,二人只好把准备的干粮分了一小部分出去。
一颗枯树前,柳婷终于停下了脚步,她一拉房默之的衣服,“默之,我们还是回去吧。”
房默之转过身来,也是一脸的无助,那个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是他们昨晚犯了命案的所在,房默之已经记不清当时痛杀谢山后的细节了。谢山在他的心里,有时候是死的状态,有时候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但这一路走来,除了想要给柳婷安排好一点的生活外,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终于想到自己和柳婷都是在长安城长大的,对于一百零八坊外的舆图,连个简笔画都没有见过,只知道有川蜀,也有江南,却不知位置在何处。
那些跟着皇帝一起放弃长安城的大多数人,估计已经悔青了肠子,皇帝毕竟是皇帝,就算是逃难,至少也有人伺候着,百姓则截然不同。
房默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柳婷说完后狠狠地震了一下,似乎又已经等她这么说很久了。
“嗯,我们回去吧……把谢山的事情查清楚,然后在长安城苟且下来,”房默之点了点头,在长安城再不济,还可以去宇文家要饭,总是饿不死的,“然后我们再想一个能在长安城活下来的长久之计。”
两人心意已决,这次也没有说去长安城的哪里,顺着原路返回,直到天快黑了,不由自主地又走回了丰邑坊,又是昨晚的丧家铺,又是昨晚睡过的大棺材。
如果没有其他的追求,就这么在空空荡荡的丰邑坊大棺材铺里睡着,倒也不算太差的事情。
估计过不了多久,一些没有远亲,也没有逃远的难民都还迁回来,安禄山想在这里称皇帝,也不能把所有的难民都杀了吧?
大丈夫何愁前路?房默之想。
他的偶像郭子仪郭将军,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在这京城里考到了武状元,谁能料到直到去年五十八岁的高龄,年近花甲,才当上刻朔方节度右兵马使,算是进了帝国的军界……
只要认真地活下去,总有能够翻身的一天!
到了第三天,房默之已经从糟糕的心理状态中缓过来了。他让柳婷躲在丰邑坊,自己出门绕了西市一圈,一直探到了之前的通义坊门口,在街上也见到了不少愁眉苦脸的人,却没有任何关于谢山的死讯,更没有关于自己画像的通缉令。
“你这么说,谢山如果真的死了,就是白死了?”柳婷还是有些不信。
“至少现在,根本没有人管他的死活。”房默之摇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逃过一劫,还是为这个人命不如茅草的时代感到悲哀。
“我有个办法,之前在香云楼的妙妙教给我的,去真心尼寺请一柱平安火好了。”
房默之皱起眉头,柳婷便将妙妙是怎么被谢山拉去求平安火,黑衣大食又是怎么在朱雀门外暴毙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
“如此做了了结甚好……”房默之听完,知道谢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你去的时候要记得多给刺客叮嘱几句,如果谢山没有死,却也不必杀他。”
虽然杀死谢山能一了百了,避免夜长梦多,但房默之和柳婷毕竟是心地善良的人,做不出用二两银子夺一条命的恶事来。
于是当柳婷在破晓的时候遇到妙妙,她跪坐在蒲团上的“杀人之愿”,和所有来求平安火的人都不太相同。
“……我们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这个谢山死了还是没死,刺客大人你神通广大,还劳烦帮我们查明,如果他死了,便难为您把他的命算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他没有死,倒是也不必杀了他,只是帮我们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来寻我和默之的麻烦便是了。刚才我已经在功德箱里投了一两,过几日必会按照规矩再把剩下的一两贡上,求您保佑我和默之能在长安城安稳过一段日子。”
在乱世的恐慌中,在末世的恐慌中,在长安城已经没有了唐律,人人自危而不暇的恐慌中。
和所有来到真心尼寺求过一柱平安火的女人一样,柳婷也把如今能够掌握生杀大权的刺客,当作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她们相信刺客比菩萨更加真实,能摆平最火烧眉的事情。
“姐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妙妙听着柳婷匆匆聊了聊自己的近况后,关切地问道。
柳婷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当她看着妙妙,正准备说些鼓励妹妹的话时,却发现妙妙面色上比她更有神采。
“朱妈妈死了之后,香云楼里所有的姑娘都跑了。整整一个香云楼,目前只有我和乌大为在住。虽说朱妈妈死在了那里有些不吉利的丧气,但我得知姐姐你住在丰邑坊的棺材里,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况且朱妈妈当年在香云楼据说也是杀了前任的老鸨上的位,如果姐姐不嫌弃的话,我倒是不介意你把房公子叫回来,我们四人都住在香云楼里,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听上去不错,但柳婷却不知道房默之愿不愿意来。
他昨晚才刚刚夸过丰邑坊其实是个好地方,藏匿简单,又离延平门近,如果长安城陷入了一片战火,这里还有退路……
再者,柳婷想到自己正是从香云楼的窗户里跳了出来,被房默之从这里接走,最后居然又要住回去,一种他们无法摆脱棺材铺的熟悉感觉油然而生……仿佛陷入了一个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点的怪圈。
“我回去和默之商量一下吧,”柳婷轻轻摸了摸妙妙的脸,“朱妈妈死了是件好事,你不用太记挂在心上,但也要注意安全,如果我打算回香云楼了,说不定会很突然,你还不要惊吓到才是。”
“怎么会!”妙妙一转水灵灵的眼睛,“那些姑娘想回来,看着我这么个杀人犯坐阵当中,怕是魂都要吓飞了!姐姐要是来就太好了,以后我们就占着整座楼,等长安城什么时候平静下来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也不迟。”
柳婷点了点头,轻轻地抱了抱妙妙,群贤坊真心尼寺的大殿外,两人就此依依惜别。
大殿以内,佛像庄严肃穆,在破晓的曙光下金熠闪烁,像是散发出智慧和慈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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